兵无常形,水无常势。
这两句话可以用到整个天下的脉络形势当中,无常形,无常势,没有固定一成不变的,任何事情都是在不停地变化。
阴曹像是黑暗中的老鼠,明知数量极多,却始终无法捕捉得到。
当夏夜降临,明月悬空,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之内的人踩踏着月光走进了无量寺山后的树林当中。
此处的树木并不密集,反而有些稀疏,中间一大片的空地上长满了野草,上空不朽的星辰,草尖随着夜风摇曳晃动,如同翻涌的浪花。
在夜空当中飞舞着许多的萤火,短暂的寿命点亮了明媚的夏夜。
李休从林中的另外一个方向走了过来,二人之间的距离在不停地拉近,最终面对面的站着。
野草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好听的声响,那身黑袍从身上褪下,那张脸在月色的照耀下渐渐清晰了起来。
“想不到来的人会是你。”
李休看着那张脸,开口说道。
来人很熟悉,是封于修。
夜风吹动野草和树叶,像是林浪卷起的宁静声响,虽然沙沙不断,但却并不刺耳。
封于修淡淡道:“我从未做错过什么。”
当年在书海,双方本就敌对,各为其主,道不同,互有杀戮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休说道:“对我来说,你做错了很多事情。”
这世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今日二人再次见面,而李休并没有立刻拔剑斩过去,这就证明了在此刻他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李休想要杀了他为书院的人报仇,但他现在还不能死。
所以封于修才敢穿上这身黑袍,在夜色当中走进这片林中草原。
阴曹方面并没有给李休任何提示,李休也并不知道他们此刻会来,他来到这片林子只是因为今夜的月亮太圆,所以想要出来看看。
在夜色中感受到了封于修不加掩饰释放出来的气息,便走了过来。
他知道是阴曹来人,却想不到来的人竟然是封于修。
封于修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也不想在此地多留,他只打算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然后便离开此地,就当做从来不曾出现过。
“审正南被盯得紧,陈知墨在这里,所以大红袍不会来,算来算去就只有我和你们还算是熟人。”
审正南乃是圣子第一人,自然被盯得紧,而大红袍则是因为当初在两开河的时候败在了陈知墨的手上,曾说过日后但凡有陈知墨出现的地方,他必退避三舍,以示尊敬。
所以来的人就只能是封于修。
因为他这些年足够安静,那次在书海回去之后便始终在闭关,从未出现过,又有谁会去关注一个还在闭关之人的行踪呢?
李休看着他说道:“你们比我想象中的来的更晚一些。”
封于修淡淡道:“这是背弃阴曹的事情,无法动用冥桥,我一路行走过来,自然要慢上很多。”
李休道:“既然路上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那么眼下最好还是快一些。”
封于修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玉简朝着他扔了过去,然后道:“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在这里。”
李休抬手接住,问道:“阴曹内部,有多少人是站在你们这里的?”
封于修沉默了会儿,回答道:“以后的阴曹可能会很多,但现在的阴曹并没有太多。”
这话很容易理解,如今阴曹的情况大概是老一辈迎仙,年轻一辈反对,只是现在的年轻一辈终究只是年轻一辈,并没有拥有绝对的力量去增加自身的筹码,等到年轻一辈成长起来,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现在最缺少的,恰恰就是时间。
“老实说,你们的选择让我很是意外。”
或许是当年恩怨还浮在眼前,李休难得的多说了几句。
阴曹作为整座大陆的影子,传承数百万年,每一代的人都以迎仙为目标,到了审正南封于修这一代却出现了意外,若是一个两个尚且还很正常,但几乎三分之二的圣子都如此选择,这就有些不正常。
所谓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在那样的大环境下竟有如此多的人选择了站在人间这一头,不得不说这的确是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
封于修环顾着四周,看着脚下的野草和在身侧盘旋的萤火,耳畔传来的沙沙声响带着夏夜独有的味道。
“人间很美,我们不能确定天上是不是拥有着同样的美好,所以人间就显得很重要。”
封于修将黑袍重新披在身上,那张脸重新笼罩进了黑暗当中,旋即跨过了野草,走入了夜色当中缓缓消失。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着,即便是穷凶极恶的也会有心中的软肋。
人间是所有人类赖以生存的地方,所以人类同样也在热爱着这个人间。
目视着封于修离去,李休看了一眼脚下的野草和身侧的萤火,转身离开了这片山林,回到了无量寺内。
在莲池一侧站下,将玉简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大量的信息涌入到了脑海当中,片刻之后放下玉简,他的目光变的明亮了许多,正如封于修刚刚所言一般,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在这玉简当中。
其中就包括阴曹的宗师数量,所在位置,未来打算,还有如何应对荒州联盟等等。
深深地吸了一口夏夜的微风,李休转身向着佛塔走了过去。
圆寂大师这段日子始终都在佛塔当中,花闲等人也偶尔会在,他拍了拍睡眼惺忪的熊胖儿,示意它去小院子里将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待到所有人全部都聚集在一起之后,李休将那枚玉简递了出去,让众人轮流观看。
看过之后众人的眼中都带着惊讶和兴奋,惊讶于审正南封于修等人竟真的有如此大的魄力反抗阴曹,兴奋于在得到了如此详细的信息之后,荒州联盟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显得游刃有余,甚至还能够根据阴曹要做的事情提前做出准备,设下埋伏,来一个以逸待
劳。
都能够让多阴曹付出极大的代价。
“封于修送过来的信息很详细,我们只需要根据上面提供的消息进行安排,覆灭阴曹就算不得困难。”
梁小刀开口说道。
陈知墨点了点头,说道:“玉简当中提到的信息很全面,对我们接下来的动作的确有着很大的帮助,但在我们做出决定之前,首先还要确认一点,那就是这玉简当中的内容究竟是否值得相信。”
即便是审正南和大红袍等人早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但他们毕竟是阴曹的人,倘若这是一个陷阱,那么整个荒州联盟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应该是真的。”
李休说道。
众人都很信任他,但面对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只凭一面之词就下结论,玉简上的内容需要验证。
李休也知道这一点,他偏头看向了任掌教,想要听听他的看法。
任掌教想了想,说道:“我也选择相信他们,但是这件事毕竟关系太大,还需要验证。”
朱点墨问道:“如何验证?”
任掌教伸手在空中轻轻地点了点,一幅地图刻画着整座荒州的地图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伸手在一处轻轻地点了点,然后道:“按照玉简上面的说法,阴曹方面已经意识到了他们即将面对荒州联盟的攻伐,所以在唐皇旨意散去的那一刻开始,阴曹的九十六位宗师就已经化整为零,藏匿到了各处地方。”
“他们想要破坏联盟,所以打算挑选几个一流势力动手,将其覆灭,然后引起各大势力的慌乱,进而对整个联盟产生疑虑,以此来震慑人心,阴曹所挑选的第一个地方,是这里。”
他伸手指着地图上标记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一流势力,名唤玲珑阁,当初也是万香城的铁杆心腹,所以自从万香城覆灭之后显得极为小心,根本不敢有任何忤逆,生怕恶了李休等人。
“验证的方法很简单,在这一次阴曹的行动当中将会出动十三位五境宗师,如果玉简上的内容是他们故意让我们知晓,那么当我们前去阻止的时候就可能会进入到阴曹的包围当中,从而损失惨重。”
朱点墨皱眉道:“那我们不去?只是在暗中监视,在他们覆灭玲珑阁后如果有潜藏的五境存在就证明那是一个陷阱,玉简上的内容也是假的,如果没有人藏在暗中的话,那就证明玉简上的内容是真的,但这样做的话玲珑阁岂不是会白白牺牲掉?”
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就这么弹指间定下一个一流势力的生死存亡,老实说心里并不痛快。
任掌教闻言却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如果只是单纯的救下玲珑阁的话并不困难,即便是阴曹真的有埋伏在那里,凭借我等的实力也可离去自如,真正困难的是之后的事情。”
“如果我们救下了玲珑阁,就会暴露审正南等人,阴曹的绝密计划被我等知晓,审正南等人的存在也就不再是秘密,到那时候所有的阴曹五境都会再度藏匿到其他地方,就连审正南等人都不会再知晓,届时再想要将其一网打尽,可就不可能了。”
“所以我们只能放弃玲珑阁,然后在这次阴曹的行动中仔细观察得出结论,再动手将所有的阴曹修士一举歼灭。”
朱点墨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如今阴曹的人隐藏在荒州之上的各个地方,玉简当中虽有标明,但是却并不敢轻易相信,万一这是阴曹的分化之计,到时候将他们各个击破,那就真的是元气大伤了。
如果此番派人救了玲珑阁,就等于明摆着告诉阴曹知晓了他们的布置,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一炬。
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趁着阴曹攻伐玲珑阁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那里的时候,派人悄悄的去往玉简上标明的各处位置,搜集到确切的信息,然后在堂而皇之的宣布荒州联盟去攻伐阴曹大山,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而后暗中派遣五境宗师去往阴曹五境的藏身的各个地方,一同发难,将其彻底覆灭。
只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的保持己方的胜利,彻底将阴曹的隐患一举消除。
所以,玲珑阁不能救。
不仅不能救,甚至还得眼睁睁的看着它覆灭。
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场的众人面色都是不太好看。
“十日之后便是阴曹攻伐玲珑阁的日子,在这期间我们先要去其他地方查明玉简之上的内容是否属实,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很难赶得上。”
任掌教摇了摇头,说道。
众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异议,这件事也只能这么做,甚至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楚,这枚玉简当中所记载的内容其实是可信的,但事关重大,不能不小心,不得不小心,宁肯牺牲玲珑阁,也要做着最后的确认,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行。
在大唐的兵书上所言,在战场当中没有十成把握的事情,七成就已经是必须做的事情。
五成就值得赌上性命,三成迫不得已也要搏一搏。
但眼下不同,关系太大,不得不如此为之。
在确定了如何行动之后,众人也就再没有异议,又将之后所要做的计划细节商量了片刻,便都起身离开了佛塔。
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候消息传递回来。
秦风站在山巅之上,抬头看着武当山方向的那些门户,自从陈落上天之后他就时常去看这些门,后来当醉春风也去了之后他盯着这些门户看的次数和时间就变得更多更长了起来。
独自一人傲立山巅。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李休看着秦风的身影,忍不住出声喃喃道。
这是上古文圣三两大师的诗句,放到如今名气早已经是无比巨大,一些行走文圣道路的修士更是会时常心有感慨。
“你对今天的计划如何看?”
陈知墨走到了他的身侧,还有梁小刀和李一南以及不戒小和尚。
李休收回了目光,轻声道:“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做才行,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玲珑阁虽然曾经是万香城的附属势力,但也不是说牺牲
就牺牲的,之所以如此选择无非还是因为没有选择。
梁小刀趴在护栏上,说道:“记得你以前不是说过,我们不拿性命做交易?”
李休笑了笑,说道:“事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在这场浩劫当中,我们想要取得胜利,无非就是要拿人命去填,最后比的就是双方谁死的人更少,谁敢去死的人更多而已。”
要被牺牲的人很多,不单单只有玲珑阁而已,那些玉简上写明了的阴曹宗师藏身之处,前去探索个真相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何探询?
需要让倾天策的弟子装作赶路的人或是冒险者等等常见的身份闯入那些阴曹宗师的所在之地,这很危险,十个人有九个人都会死。
而他们每天都会和倾天策相互联系,一旦有一天联系中断了,那就意味着这些前往探询的弟子已经死了,那就证明这些地方真的有阴曹的五境宗师。
为了不被怀疑,去的人必须全部都是二境或者三境的寻常修士。
这些都是人命,这些都是要去送死的人。
玉简之上一共标注了五十六处地方,要付出五十六位弟子的性命方才能够彻底确定这件事。
然后玲珑阁覆灭,阴曹在刚刚做完这么大的事情之后定然会担心引起注意,所以会快速的躲藏起来,这时候他们并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搜集消息,所以方便荒州联盟这一头做出布置。
而后李休和任掌教等人就会将讨伐阴曹大山的命令发布下去,荒州之上的所有一流势力都会在同一时间动身。
但是四大派的人却不会动,而是在暗中去往了阴曹宗师的五十六个藏匿之地。
以玲珑阁覆灭为借口,用所有的一流势力做假象,将真正的杀招藏在暗中。
这就是任掌教和李休等人的计划,在这场计划当中,就连所有的一流势力都不会知晓真相,就连自己人都不知道,阴曹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所以,无论如何,玲珑阁的覆灭所带来的的好处,要比他们存在所带来的好处高了不知多少倍。
这一连串的计划成功率极高,也是唯一的机会。
其中的轻重每个人都清楚,所以在佛塔当中的时候才会没人反对,即便是向来慈悲的无量寺都是不曾出言拒绝,而是默认了此事。
“以前我总会问自己,在多数人和少数人之间选择自己会选哪一边,鱼和熊掌到底能不能兼得,后来发现鱼和熊掌可能同时得到,但是多数人和少数人却注定会被放弃一个。”
莲花在池水之上绽放着,让整个夜晚看起来更加的美好,盛夏给人的感觉很特殊,温暖而又知性。
李休看着落在莲花之上的蜻蜓,继续说道:“多数人毕竟更多,少数人毕竟更少,如果不将亲疏考虑进去的话,其实这份选择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困难。”
更少的人又哪里比得上更多的人呢?
全都救只能存在与传说当中。
现实要比现实更加现实。
“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只是静静地等候,等待着十日之后玲珑阁的覆灭,然后任掌教发出消息,所有的一流势力乘坐云舟去往阴曹大山。”
“那枚玉简当中的信息当然是真的,其实我们大可以此刻直接动手将阴曹的所有人全部覆灭,就连玲珑阁附近的那十几位阴曹五境同样跑不了,只是这件事太大,该有的试探和牺牲总是要有,否则该如何说得通呢?”
李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那些繁星和就横贯长空逐渐变窄的刀痕,喃喃了几句后转身离开了莲池。
梁小刀靠在护栏上抬头看着月亮。
陈知墨拎着酒壶,看着秦风。
李一南低头看着池水。
小和尚面带苦意,小脸簇成一团。
夏夜的风吹着几人的衣衫,在池水一侧微微荡漾。
“你们说一年四季哪个季节最好?”
梁小刀忽然问道。
陈知墨说道:“夏天。”
李一南摇了摇头:“秋天。”
小和尚想了想:“还是春天更好。”
梁小刀想起了北地常年飘落的雪花,然后说道:“我倒是认为冬天更好。”
一年只有四个季节,春夏秋冬。
在场只有四个人,不戒,陈知墨,李一南,梁小刀。
却每人都有不一样的答案。
所有人的喜好都是并不相同的,世上也没有哪两个人能够完全一样。
梁小刀将双手枕在脑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天上,四个人就有四种答案,那么千万人是不是就有千万个答案?
所以在人生当中并不能完全的凭借喜好做事,总是要有取舍,哪怕明知这么做不好,但只要这么做是对的,那就应该如此。
“玲珑阁的牺牲是对的。”
他忽然开口说道。
三人并未说话,只是眼中有些怀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春风不喜,听着夏蝉不烦,淋着秋雨不悲,迎着冬雪不叹,见到喜欢的才喜欢,见到厌恶的才厌恶的少年,也开始慢慢学会了权衡和取舍。
这想来就是所谓成长。
其实玲珑阁如何就只是一件小事,算不得什么,何况还是万香城的附属势力,曾经做了不知道多少的恶事,但几人还是默契的来到了莲池一侧站下,仰望着漫天星辰和明月,感慨着任他夏去复立秋。
李休回到了小院子,并没有走进屋里,而是站在墙边看着下方莲池一侧的四个人。
“其实我在意的事情并不多,之所以在意这整个人间,无非是因为在这人间当中有着我在乎的人罢了。”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指尖的小花,感受着微凉的夜风,然后拿出了一个酒壶喝了一口,轻声说道。
小院当中有很多屋子,此刻有两间还在亮着烛光,慕容雪站在窗前看着这个墙边饮酒的青年,片刻后熄灭了烛光。
另一个房间的窗户之后,莫清欢同样站在那里看着他,她房间的烛火始终亮着,就像是等待着相公回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