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茹把被子接过去抱着, 也不跟她理论够不够数,给就拿着, 不够再要。
她对吴婆子道:“多谢了,不愧是书记家属, 觉悟就是高。”
她又对莫应熠道:“小熠,走了,先给爹娘送家去。”
等姐弟俩离开,吴婆子开始咧着嘴抹泪,一副随时都要坐地上撒泼打滚大声哭号的架势。
崔发忠瞪了她一眼,“不要给我丢人!”
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不过是俩半大孩子, 值当的撒泼放赖?
吴婆子张开嘴本来就是试探, 见崔发忠不许她哭就收回去,拍拍衣襟转身拿起扫帚开始扫地。
她使劲地把莫茹和莫应熠站过的地方扫一遍,扫得地皮都被扫帚苗刮起来一层。
崔发忠心里窝火,转身走了。
出了大院, 已经看不到崔发忠夫妻俩, 莫茹对莫应熠道:“咱们再去大队长家走一趟。”
莫应熠道:“姐姐,你不是说先家去吗?”
莫茹笑道:“就一套被褥也不够啊,还有棉袄棉裤没着落呢。”
莫应熠嘿嘿笑道:“姐姐你真厉害,跟我走。”
他继续带路去大队长崔发平家,崔跃进还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看。
到了崔发平家,莫茹直接站在门口叫门,“大队长!”
很快一个四十多岁脑后挽着发髻的妇女快步出来, 她围着黑色的围裙,带着靛蓝色的套袖,还扎着裤腿子,一张白脸胖嘟嘟的,看起来精明干练的样子。
“谁啊,什么事……你谁啊?……哎呀,这不是妮儿吗?”赵惠芳惊讶地看着莫茹。
晌午那会儿她也知道傻妮儿带着女婿回娘家,现在还是劳模,来给爹娘撑腰去大队闹的事儿。
没想到,她竟然来到自己家门口。
“是这么回事,崔书记说要补这些年欠我们家的布票和棉花票,他给了棉被和褥子。可我爹娘弟弟还没有棉衣呢,所以麻烦大队长家补棉花和布票吧。”
布票和棉花票这些都是大队发的,只要是公社给的东西基本都是大队发,很少给生产队长的。
他们的理由是生产队管生产,管着田地,粮食棉花的不可能缺,所以没必要再经生产队的手。
很多大队都是这个规矩。
莫茹自然要来管大队长要。
“哎呀,大队长不在啊。”赵惠芳一点都没怀疑,毕竟莫茹真的抱着被褥呢,一看就是书记给的。
如果不是书记给的,吴婆子那个抠门铁公鸡,能给才怪呢。
她倒是也不挣扎,大队长向来是给大队书记摇旗呐喊紧跟步伐的,只要大队书记同意的,那他们家绝对不挣扎,立马就办。
莫茹道:“也不用大队长在,反正我们家这些人,一人一年两斤,一年一家就是十斤,布是一丈六,今年布少一些一丈四,可我57年的还在家呢。你可以等大队长回来再细算,还是先把这两年的给了,我爹娘弟弟还没有棉衣穿呢。”
莫应熠提醒她道:“姐,爹娘说咱们村55,56年就进互助组,那时候咱家的粮食棉花就都被抢走,也应该分的。”
莫茹就道:“这些等大队长仔细地算吧,现在先给我们拿和书记家一样多的就行。”
家里这些年收入全被队里拿走,补偿几块棉花和布钱也是应该的。
赵惠芳见是崔书记同意的,就道:“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
很快,她就拿出来一块布,还有一床絮棉,“这是一钩子布,五斤絮棉,我也没的多了。布票和棉花票我没剩的,你等大队长细算账以后从队里再补吧。”
她当然不可能都补上,拿一点意思一下就行,剩下的让别人出去吧,反正莫家的份额也不是全被自己拿了,那些副队长也没少拿。
“那可多谢。”莫茹领着弟弟抱了被子棉花离开。
莫应熠这会儿对姐姐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本他觉得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居然就让姐姐和姐夫给解决了!
那些大队干部居然不敢跟姐夫翻脸,更别说像对付爹娘那样架飞机、挂牌子、跪瓷瓦片,他们不敢!
姐姐和姐夫真厉害!
快到家的时候,莫应熠拉拉莫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
莫茹抱着被子呢,看不见他:“干啥啊?”
“……对不起。”莫应熠低着头,在她胳膊上蹭蹭。
莫茹笑了笑,“什么对不起啊,我都不记得了,走顺路再去借点布去。”
莫应熠啊了一声,“姐,借不到的,谁也不舍的,他们也不敢。”
“有书记发话,谁不敢呢?谁敢不借呢?”
听莫茹这么说,莫应熠也哈哈笑起来,“对对,咱们去俩副队长家借,还有队长家,都去借。”
拐弯的时候莫应熠看到崔跃进还跟在后面呢,就道:“过来一起。”
崔跃进见他主动招呼自己,高兴地跑过来,“小熠,你真的让我和你一起吗?”
莫应熠:“你又不聋,听不见吗?不想一起可以回去。”
崔跃进赶紧笑道:“我可想了。”
莫茹轻轻踢了弟弟一脚,“怎么能这样呢?”
莫应熠瞪了崔跃进一眼,“你又害我挨姐姐骂。”语气却是无比骄傲的。
崔跃进立刻道歉:“对不起啊。”
莫茹笑道:“你的名字谁起的啊?”
崔跃进道:“我爷爷。”
“你小名叫什么?”莫茹问。
“胖丫。”崔跃进飞快地看了莫应熠一眼,他瘦得小脸巴掌大,下巴尖尖的,可自己胖嘟嘟的一张大圆脸,下巴都没。
莫茹笑道:“以后叫你胖丫行吗?”
胖丫有点犹豫。
莫应熠立刻瞪她,一副你不让我姐叫你就一边去的模样。
胖丫立刻点点头:“好啊。”
莫茹问她:“你跟我们一起,不怕你爷爷打你吗?”
胖丫:“我爷爷不管我的。”
莫茹就没再说什么,很快,他们又到了副队长崔发家的家门口。
刚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汪汪汪”的狗吠。
胖丫小声道:“五爷爷家的狗可凶了。”
莫茹道:“不怕。”
她又开始叫门:“副队长!”
“谁啊!”
“书记和大队长让我来借点布和棉花。”
看到莫茹抱着书记和大队长家要来的被褥、棉花、布料,只要她开口借,只要这些人家里有那便是有求必应的。
所以莫茹林林总总又借了三丈布、五斤棉花!
莫应熠真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胖丫也张大了嘴巴,“哇!还没有人这么厉害呢。”
莫茹道:“不是我厉害,是你爷爷厉害。”
崔发忠就是莫家沟的土皇帝,只要他同意的、走他的关系,就没有不成功的,别人都怕他巴结他,自然要紧随其后。
到了路口的时候,莫茹对胖丫道:“胖丫,我们今天会很忙,等收拾好了再邀请你来玩儿行吗?”
胖丫立刻停住脚步,笑道:“谢谢你,那我先回去了。”
她又和莫应熠再见。
莫应熠昂着头,直到莫茹踢他才瞥了胖丫一眼,不耐烦地嗯一声。
莫茹看着三弟,实在想不通,吃不饱饭还被人欺负的环境,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傲娇性子来的,不是为吃口饭就各种做小伏低吗?
比如说赵喜东那一家子?
两人进了院子,莫应熠道:“爹娘,我和姐姐回来了。”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
莫茹和莫应熠吓一跳,生怕出事赶紧往屋里跑,却发现爹娘两人抱成团靠在墙角睡得正香。
莫树杰和沈淑君两人实在是之前担惊受怕、挨饿受冻、又累又疼,这样的日子太久太折磨人。
今日女儿女婿回家帮他们撑腰,又吃得饱饱的,之后大哭一场,加上实在是太累居然就睡着了。
从没有睡得这么香过!
莫茹示意弟弟不要打扰他们,还把新拿回来的棉被给他们盖上,又把莫树杰放在一边的破棉袄拿下来用手量一下尺寸。
她把那块靛蓝色的面料折叠铺在炕前的破桌子上,然后拿过箢子,从“里面”拿出剪刀,开始剪裁。
莫应熠瞪大眼睛,“姐,你什么时候还拿着剪刀?”
莫茹一副你少见多怪的表情,“我放在箢子里的啊,怎么你没看见啊?”
莫应熠立刻挠头,笑道:“没有,我没有偷看。”
他当然偷摸看过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剪刀啊,不过也许自己没留意,否则姐姐从哪里拿出来的剪刀?
他很识趣的没有再问。
量好尺寸,她剪裁是很快的,尤其做通袖棉袄不需要上肩,款式就更加简单。
等剪裁完,天色已经晚下来,莫茹一鼓作气就把棉花也铺上。新棉花柔软得跟云团一样,一张张的铺上去,多余的揪下来,按一按就很服帖地粘在一起。
莫应熠张着嘴巴哇个不断,“姐,姐夫真厉害,不但给你治好病,还让你学会这么多呢。”
莫茹笑道:“你姐夫厉害着呢,大炼钢铁别人都炼铁疙瘩,就他第一个炼出红铁水来的。”
莫应熠大眼睛在晦暗的房间里亮闪闪的,“姐夫好厉害,比大队干部还牛呢!”
莫茹哼了一声,“大队干部算个屁。”
莫应熠嗤嗤地笑,“对!”
屋里已经开始看不清,她铺好棉花也不缝,连同面料卷好放在桌上,等晚上的时候想办法缝起来。
莫茹道:“什么时候去食堂打饭?”
莫应熠:“得敲钟呢。”
莫茹就让小弟去看看,她去方便一下,回来洗手去东间躲着挤个奶,存在茶缸里回头给闺女喝。
她寻思自己和周明愈不回家,张翠花应该就知道是有什么事儿,会帮忙照顾七七的。
周七七上个月就已经掺着吃蛋黄喝米油,吃得喷香,倒像吃奶为了玩儿,吃那个才是饭一样。
这时候远远的有嗡嗡声传来,很快莫应熠跑回来,“姐姐,食堂开饭了。”
莫茹整理好,“走,咱们也打饭去。”
莫应熠摇头:“不能早去,要等他们都打完才轮到咱们,这会儿可能五点来钟儿,咱们起码得八点吧,去早了他们要骂要打的。”
打饭也可能挨骂挨打,莫应熠深有感触,说起来小脸都有些变色。
厨房的司务长是崔公会,是书记的侄子,崔发家的小儿子,崔公平的弟弟。崔公会管着食堂,那叫一个嚣张,耀武扬威的简直比书记还牛逼。
谁要是得罪他,那他打饭的时候就要使坏,不是少给一勺子就是揪掉块窝窝头。
尤其是他们家来打饭的时候,这个坏蛋总是跟看敌人一样监视着他们,除了大哥来他不敢怎么找,要是他和娘来就要受他羞辱。
五勺子给三勺子,要是表现出不乐意,他“呸”一声,直眉瞪眼地盯着人,“看什么看,咱是你能看的吗?”
当然,这还不是最坏的,因为他有时候心情不好了就打人!
看谁不顺眼,或者觉得人家对他不满,就找茬欺负人打人,把人家的瓦盆子摔碎,然后不给打饭,要是不好好检讨,以后都别想来食堂打饭吃。
他小时候还总听说司务长带着炊事员们在食堂里检查偷东西的妇女大闺女,崔公会和另外负责看青的民兵崔公兆俩带头。
就和看青的民兵站在村口检查干活儿回家的社员们有没有私自夹代粮食一样,从头摸到脚,几个人整天跟人吹嘘自己把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摸遍,谁偷摸长二两肉都一清二楚!
他们在食堂里也这样,看着谁身上鼓鼓囊囊的就说人家偷东西,拖到食堂后面去搜身,要是搜出偷东西来就排排队挨斗。
莫应熠还听村里坏孩子说,箢子儿他娘被检查一次,最后大冬天地让她在冰天雪地里反省认错,她没有棉袄冻得发了高烧。大队长知道以后还送了她一盆小米汤炖大萝卜。
他还寻思也不错,检查一下就给喝米汤吃萝卜,他甚至还盼着也检查一次呢,这样自己吃一顿,还能再带个大萝卜回家。
可惜没人检查他。
后来有一次,哥哥他和娘一起来打饭,崔公会竟然说娘偷东西,让人把娘拖后面去检查。
结果向来温柔安静的娘突然就一脚把一大锅粥给踢翻了,“咣当”翻在地上,食堂里一片混乱。
后来堂哥冲进来狠狠地揍了崔公会一顿,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崔公会一边点着大胖头一边说以后都不稀罕检查坏分子家属。
现在他知道被检查不是好事,因为妇女们都深恶痛绝,箢子娘甚至还上过吊,后来都疯了。
他就想怪不得爹娘不让姐姐去打饭,生怕她被那些坏蛋拉了去检查,宁愿用一麻袋地瓜干儿把她换给一个外村的青年呢。
爹娘不让姐姐去打饭被检查,他当然也不让,“姐姐,你不能去打饭,还是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