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根发回到钢铁厂已经是下半夜, 钢铁厂依然灯火通明,小高炉里血红的火不断地跳动着, 还有熬夜加工木板的、勒风箱的……
他怒气冲冲地去找孙连成,但是孙连成并不在钢铁厂, 据说是连夜收砖头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张根发听说孙连成回来跳起来就要去找人结果却被宋子杰叫了去。
宋子杰笑得很温和,“张书记,公社要表彰你,大大的表彰你!”
张根发原本怒火冲天,要燎原的架势,一听要表彰他突然就笑得明媚起来, 跑过去, 一脸人畜无害,“团长,有什么指示?”
宋子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表现很好,主动捐了那么多砖瓦, 足够咱们垒好几座炼铁炉的, 一定要给你评个先进大队、先进生产队、先进个人,这一次你们先锋大队真是抢尽了风头啊。”
张根发虽然看起来很莽很蠢,可他又不是真的那么蠢,这些方面他是无师自通的。他知道抱着宋子杰诉苦告状是没有用的,宋子杰这是在告诉自己,拆房子的事儿他知道了,也给自己争取了福利,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去找孙连成麻烦,人家也是执行任务。
张根发立刻笑得十分甜蜜,“团长,我明白的,为了大/跃进,为了团长,我张根发死都不怕,还怕拆个房子?够不够?不够继续拆!”
宋子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够了够了,又不是只有你,还有别的村别的公社支援呢。”
张根发笑得十分捧场。
宋子杰又道:“你们大队交了砖,木头和鸡毛就算了,孙连成已经看过,你们村的树早都砍了,上一次捐过了。”
“团长,咱们也不好搞特殊,捐还要要捐的,没有多,少总归有的。鸡毛、木头还是可以捐一些的。咱们是先进,更不能落后啊。”
宋子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党和人民的好干部啊!”
张根发跟着笑,巴不得他们去杀鸡、扛木头!
上一次是他捐的,又不是周诚志!
周诚志那个老混蛋把些树全都砍了,根本就没捐呢。
孙连成他们现在是见到砖房子就拆,见到外面的大树就砍,见到社员家的风箱就拉过来……周诚志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个老贼,提前把树杀倒,让他们赚了!
他要是不杀留在那里试试?
孙连成一根树枝子不会给他们留。
没亏着周诚志,张根发又觉得不舒坦。
算计不着周诚志,他还算计不着周明来?
你老婆带人拆我家房子是吧,你当老子不在家就敢胡作非为是吧,你小子胡腻歪了是吧!
这就去找个机会,批/那个臭小子!
……
周家村那么闹了一场,张根发虽然生气,但是又得表现得自己很高兴,扒房子是无私奉献为大炼钢铁捐砖头,他索性表现到底――公社让他家去安排一下,他都没答应!
“我张根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魂儿!正大炼钢铁的紧要关头,我怎么能离开呢?家里有女人呢,散不了的。”
他寻思着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在箱子里锁着,也没啥。
不过他忘了任红梅的小脾气,从队里偷的棉花拆房子那天可就露馅了,那么一大堆呢,她在家里轧棉花、弹棉花、纺线……
当时因为拆房子、上吊的事儿大家都没说,可事后一嘀咕,不对啊,任红梅分明就是在家里挖社会主义的墙脚!
而任红梅醒过来以后也是臊得浑身火辣辣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为此气昏过去。
好歹天黑大家也不是都能看清,李淑兰又帮她赶紧把东西装好弄家去,腾屋子给任红梅住,好歹先凑活一下。
房子没有被拆,吴美英还是很高兴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何仙姑原本还想提醒她,现在看她这样,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也没必要说。原本儿媳妇也没做错啥,都是为了这个家。
莫茹看吴美英照旧白天上工晒地瓜干、晚上上工扒棒子,甚至晚上还悄悄去三队四队偷点棉花。
莫茹晚上去拾棉花碰到两次,都假装不知道。毕竟三队四队的棉花拾不完掉在地里白瞎了,她都忍不住拾了好几次,吴美英去拾也是物尽其用,总比白瞎的好。
而吴美英去拾棉花根本就不怕,反正有任红梅在那里顶着!真要是有人来抓她,那就把任红梅一起抓上,看看张根发敢不敢!
她把自家分的和偷来的得空都去莫茹家轧完弹完,拿回家给婆婆、男人还有孩子们把棉衣都添了新棉花,家里的被子也让婆婆抽空缝一下,还挤出来两斤留着收完庄稼回娘家的时候当礼物带回去。
她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对莫茹道:“妮儿,咱们有空再出去转悠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扔棉花的,她们敢扔,咱们就敢捡回!”
自从被扒房子的事儿一闹之后,吴美英原本不拿公家一粒粮食的想法开始转变,现在只要不是自己队的,她都敢去拿。
莫茹道:“我去转悠一下没人扔了,不过地里的也没人去拾。”
过了寒露以后,棉花开得繁盛,她虽然有空间都忙得没多少时间睡觉,更别说外村那些一边收庄稼一边拾棉花的妇女。
拾不过来,她们就懒得去拾,地里开得像白云掉在地里一样,结果一两天不拾就开始发黄发黑。
到处都在大炼钢铁空气中悬浮颗粒很多,秋天西风又大,吹得沙尘、草叶子乱飞,那些棉花不是掉在地上滚成草猴儿就是落满黑黄色的煤灰。
不只莫茹和吴美英忍不住去拾,一队二队甚至还有其他队的女人孩子们晚上都悄悄地去拾。
三队四队有些女人白天干活儿磨洋工,晚上偷棉花、粮食却卯足力气,那速度和力道都是出类拔萃的。
毕竟冬天要来了,天越来越冷,家里棉衣棉被都还没有着落,地里的棉花又浪费成那样,有点想法的人就忍不住。
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她们分过棉花,家里有棉花就有底气,就算偷来的没抓个现行就不怕,反正家里的棉花谁知道是分的还是偷的?
……
忙活了两天,孙连成那些人又来了!
这一次是要求捐献鸡毛来着。
“县委规定,各家各户把不下蛋的鸡和公鸡都杀掉,鸡毛交给钢铁前线勒风箱和鼓风机!”
大炼钢铁指挥部要求,每个炼铁炉都要配一个风箱,否则火力不够,出不来铁水。
成千上万的鸡被杀,鸡毛被送去前线扎风箱,结果还不够,县委退休的老书记带头就把头发都剃光,说要支援大炼钢铁。
老书记带头,那下面的干部自然要紧随其后,男人剃板寸,女人剪短发。大力宣传加有样学样,全县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人剃光头,女人剪短发,把头发都交给钢铁团扎风箱。
现在收到先锋大队来。
与上一次颐指气使相比,这一次孙连成很谦虚,态度也非常和气,先去找了何桂兰和张翠花,为上一次道歉,又说一下要收鸡毛的任务。
张翠花道:“孙排长,是只要鸡毛,还是连鸡一起收掉?”
有时候有些任务就是很操蛋的,干部为了吃鸡,就可以说是收鸡毛,连鸡一起收走。
孙连成笑道:“鸡毛,只要鸡毛,这一次纯粹是自愿捐献,不强迫。如果妇女们有大长辫子的可以剪下来捐出去,都记账的,到时候有表扬。”
大长辫子啊?
女人可不是那么愿意都剪短发的。
毕竟很多乡下女人人根深蒂固地认为短头发是男人的发型,女人就要扎辫子挽纂,那种齐耳短发都被说是女干部头,她们轻易不剪呢。
而像男人的那种短发,类似莫茹之前的那种头型,那就是嘲巴傻子为了方便才剪的,正常女人绝对不会!
张翠花就说给号召人问问看。
她可不想耽误秋收的时候,挑吃晌饭的时候开会,传达了上级指示。
莫茹主动道:“我有个鸡毛掸子,还有之前攒的鸡毛都可以捐出去。”
家里的公鸡要等着过年杀,现在可舍不得,毕竟刚吃过猪肉了。
见她主动带头捐,孙连成挺高兴的,原本还怕再有什么冲突呢。
上一次拆房子回去,他被柳红旗狠批了一顿,骂他“虽然你不是我们公社的,可我也要骂你,你是蠢的不带脑子吗?高书记才说了要论功行赏,才奖励他们队一个大猪头,你就去跟一帮娘们厉害?你挺能啊!”
孙连成还委屈的很呢。
最后还是政委相玉亭圆场,“任务重没办法,好好的孙排长也不会去拆房子。团长也是为了避免激化矛盾,为连成你好,你也别在意。”
他哪里敢在意,他当然不在意,柳红旗现在是县委指挥部的大红人呢,三个钢铁厂第一个炼出铁来的!
是真的铁,不是第二第三钢铁厂那些铁疙瘩。
所以他也很高兴来第一钢铁厂任职的。
不过在得知第一个炼出铁来的高炉负责人就是高余飞、周明愈几个,周明愈就是眼前这个老婆子的儿子,这个小俊媳妇儿的男人的时候,他又暗自庆幸幸亏上一次没对老婆子口出恶言。
他连声道谢。
见护棉英雄捐献,其他女人也都开始捐家里攒的鸡毛、鸡毛掸子之类的。
三队的陈福海为了表现,直接要把一些社员的风箱捐出去,都是上一次没“捐”的,这一次补上。
他觉得反正家里没有锅也不用做饭,还要什么风箱。
张翠花看他那么蠢,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没有锅就够难受的,现在连风箱也捐出去冬天怎么烧炕?
难不成都冻死?
不过人家要表现她也不拦着,才不得罪这个人呢。
周城铭说了一句:“有鸡毛、头发的都捐出去别藏私,风箱留着烧烧炕,冬天怪冷的。”
听他这么说,三队一些女人们就喊起来,“没有风箱,俺们冬天怎么烧炕,要冻死的!”
“就是啊,你家的捐了没有?”
陈福海没有张根发的那个威慑力,转眼被一群妇女喷得满脸唾沫。
孙连成来的时候就接到命令,只能动员村民们自愿捐鸡毛和头发,不能强行收风箱和鸡,所以他也不管。
见他态度和气,二队的女人们也好说话,有鸡毛的捐鸡毛,有头发的捐头发。
哪怕是最保守的几十年没剪过头发的老太太都把花白的头发剪下来捐出去,还有那些十几年没剪过头发的媳妇也都剪成女干部头。
在她们踊跃带头下,村里女人也都捐了,所以孙连成在这片儿的鸡毛任务超额完成。
这一趟除了鸡毛还有木头的任务,一路上他们见树就砍,见树墩就刨的,杀到谁家连声儿也不敢吱的。
不过到了周家村他们收敛很多。
张翠花说大队书记早就领着人把树砍了捐献出去,现在只有一些树墩没来得及刨,就让他们都刨走。
她让陈秀芳把账目记好,自己给周诚志代理队长这些天,不能有一分钱的糊涂账.
陈福海当然不会错过表现的机会,带着孙连成把三队四队杀完还没来及运走的树全交出去支援大炼钢铁。当然他可没敢说二队一队也有,既然孙连长没说非得要,他也就没提。
反正自己表现一下邀功就行了。
虽然他们在先锋大队看起来和风细雨的,但是去别的公社却没这样温柔。
以前是收砖拆房子,现在交不出木头一样拆房子。
凡是房子上有砖头又没有关系疏通的就被拆走,砖头和木头一起被拉走,单纯泥房子的反而逃过一劫。
学校附近的村子更是被要求空出一片房子,拖家带口去邻居家挤,把房子让给学生z住。因为学校要求学生们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必须住在一起大炼钢铁。很多村甚至要求大家集中住在一起,要求同吃同住同劳动!
这么折腾着,天越来越冷,原本的新鲜事儿也不新鲜,原本觉得是八卦也不是八卦,因为里面有太多心酸无奈。
就在外面鸡飞狗跳的时候,周家村却因为张根发和张德发等人不在家而非常平静。
这样的情况更有利于大家做点什么。
社员们每天天不亮就上工,晚上摸黑扒棒子到九点钟,半夜再去外村的棉花地摸点棉花。
这日半夜,莫茹和张够背着弹好的絮棉往夏庄去。
半夜无月浓夜深沉,星河横亘在头上,被大气中的悬浮颗粒遮挡,晦暗不明。
原本深秋无云的夜晚天空应该水洗一样清亮,星河璀璨,这会儿却因为日夜大炼钢铁导致天空浮着一层灰似的,一点都不透亮。
两人都穿着棉衣和蒲袜,清冽的空气中带着煤灰气息,让人不是那么舒畅。
秋夜里有风吹草动,有夜枭啼鸣,还有草虫小动物们。
尽管没有劫路的劫匪,可人心总是会胡思乱想的,如果没人做伴壮胆,一个女人的确会害怕。
张够笑道:“妮儿,你唱个歌儿呗。”
走夜路唱歌可以壮胆子。
莫茹道:“嫂子,咱别唱歌了,万一让人家听见多不好。”
大晚上的,再吓着人。
毕竟这时候没劫路的,但是有女人出来偷东西啊,吓着人不好。
张够见她不唱歌就开始跟她叽叽咕咕如何如何,想要点啥,明天一早是不是还能顺便捡点棉花。
这一次熟门熟路,她们走得更轻快,她们到李家磨坊的时候天还黑着呢。
外面挺冷的,莫茹就去敲门。
很快李大娘披衣下地开门,小声道:“媳子,你来啦?”
莫茹小声道:“大娘,我和嫂子来的。”
李大娘让她们赶紧进去,关门点灯。
这时候天冷了,窗户都堵着,点了灯也不容易透出光去。
李大娘说给她们烧点热乎水暖暖。
莫茹忙拦着,“大娘,我们不冷,走得急热乎着呢。”
李家没有锅,现在用个瓦罐吊在锅框子里烧水呢,不方便。
前几天邱磊来过,把上一次卖鸡蛋和棉花的钱用账单子捆着托李大娘交给她。
上一次她带来十斤絮棉、二十斤籽棉,还有六十个鸡蛋。
他一斤絮棉卖了五块五,一斤籽棉卖了九毛五,鸡蛋一毛二一个。
总账目以及两人分的也都写得清清爽爽。
莫茹心下暗赞,这个邱磊有做生意的天赋,有他卖货她根本不用操心什么,只管收集物资就行。
他让她再想办法弄点粮食来,最好是细面。
城里人要买粮食都是买可以直接做来吃的,否则他们没有工具加工。而且深加工的比没加工的要贵很多,如果是已经压好的挂面就比面粉贵,自然比麦子更贵得多。
他还弄来一些散装的火柴、破的火柴盒,药以及女人的发夹等物品,
莫茹欢喜道:“这个真是雪中送炭。”
现在都是齐耳短发,干活儿不得劲,要把头发拢上去扎还扎不着,只能用发夹。
乡下没有什么发夹卖,再说供销社十天半个月开一次,而妇女们要忙着秋收也根本没有时间去供销社。
她们把这些拿回去,可以解决不小的问题呢。
还有一匹白布,这是最便宜的棉布,莫茹特意要的,她和周明愈的棉被褥子破得不像话,需要缝一床新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玻璃!
这块玻璃有一尺见方,她可以安在窗户的下方,等多攒几块就可以做两扇玻璃窗!
张够看莫茹买的棉布很羡慕,但是觉得玻璃没啥用,就那么点一块能干啥啊?
这不是浪费钱吗?
她道:“妮儿,能不能让他再帮忙弄把暖壶?”
像婆婆屋里那把暖壶一样,用上暖壶在村里那可是倍有体面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