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淑兰走在前头, 卢民生推着猪粪跟在后头。
原先钱淑兰担心他跟不上,走得很慢,可谁成想, 他急于见女儿,速度那叫一个快。
钱淑兰只能加快脚步。
等到了养鸡厂,钱淑兰朝着三个正在学着养蚯蚓的人喊了一声, “卢成琳,过来帮忙卸下猪粪!”
她的语气着实说不上好, 把众人吓了一大跳。
卢成琳下意识地就站起身,一转身就看到她父亲。
顿时如遭雷击, 半响也没动一下。
卢民生激动的两手直哆嗦。但现在这时候人多眼杂的,只能按捺心中的雀跃。
钱淑兰瞅了两人一眼,指着东边搭的一排泥草房,“你们去帮着把这车猪粪倒到后头。”
那边是专门用来养蚯蚓的地方。因为蚯蚓喜阴, 所以就专门搭建了泥草房子。
卢成琳立刻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微微低下头, 抹了把眼里的泪, 重重点了下头。
钱淑兰见有人勾头往这边看,忙拍着巴掌,把人聚集过来。
“大家过来, 我要开会!”
所有人,无论是养鸡的,还是喂蚯蚓的,亦或是扫鸡屎的, 全都围了过来。
除去河渠那边有六十二个人,这边加起来已经有三百多人了。
站在院子里,钱淑兰拿起会计本说起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无非就是老手带新手。老手除了要养一百只老鸡,还要再养五十只小鸡。
而新手就是负责一百只小鸡就好。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下放,以及接下来会有许多知青下乡,所以钱淑兰决定扩大养鸡厂的规模。
除了要喂两万五千只老鸡,还要再养三万只小鸡。
原先她只想再养一万五千只小鸡的,可大家伙投票的时候,一个劲儿地要求多养。
这也不怪大家,主要是王家村生产大队人口太多了,以前一千口人,现在是一千两百口人。
分到手的钱真的不多。
现在嫁娶已经水涨船高,之前二三十的彩礼已经是非常高了,现在没有五十都不嫁。
虽然王家村活下来的人很多,可他们的地没有增多啊。
不像别的生产队,因为各种原因,减少了一些人口,可他们的地没变,这就导致他们的收入反而比以前多了。再加上人家也养了鸡,今年的工分值估计和王家村差不了多少了。
王家村要是再不积极进取,迟早就会被摘了第一生产队的帽子。
王守泉去上面开会,周社长就强烈要求他们一定要搞好养鸡厂和养猪场,可别落后。
周社长对他们生产队已经是非常不错了,因为他们生产队带动其他生产队一起养鸡。
他对王守泉和钱明华倒是没有以前那么针对。
只是被他时刻关怀着,王守泉真的觉得压力很大。
回来一开会之后,就直接拍板要再养小鸡。
那个慷慨激扬的演说词,把大家伙全都说心动了。
好好养鸡,以后天天吃鸡蛋,多多分钱,以后说不定家家户户都能有自行车,都能盖上红砖瓦房。
美好的憧憬鼓舞了大家的士气。于是投票的时候,一个劲儿地要求多养。
可钱淑兰却觉得这些人有点脱离实际环境了。
养蚯蚓需要的东西大概是牛粪、马粪、猪粪、人粪、黄豆杆子绞碎、麦秆绞碎、稻杆绞碎、鸡粪、麦麸、稻糠、腐烂的瓜果、菜叶等。
别的还好说,其中稻杆和稻糠这玩意全是钱淑兰弄来的。
剩下的牛粪、马粪和人粪都是有限的,根本就养不了更多的蚯蚓,所以口号喊得再响亮也得根据实际情况来。
三万只小鸡是钱淑兰定下来的数目。
再多的,估计就得用粮食了,那成本就高了。
大家都摇头不同意,养蚯蚓用的几乎不怎么花钱,成本非常低。
养完蚯蚓,这些粪依旧可以用在庄稼上,效果更好不说,还节省了尿素的钱。
可直接用粮食喂鸡,大家就肉疼了。
纷纷说三万就好,于是这数目就拍板了。
这次重新招了两百个新手,邓云萍就被选上了。
钱淑兰给这些新人讲规矩,每天负责的内容,以及奖惩机制。
干得好的有奖励,这也是为了激励大家。
“以前咱们每次只评选十个人,这次因为人数增多了,我也加大力度,老手的就选十个。新人也选十个。这二十个养鸡能手可以得到二十个鸡蛋,大家好好努力!”
大家纷纷交头接耳,养鸡真的好啊,不仅每天能得到十个工分,而且干得好,还有奖励。
最主要的是这活不累啊。只要烧开水给鸡喝,然后用蚯蚓喂就行。
然后就是等鸡大了,每天捡鸡蛋。
钱淑兰正在开会的时候,卢家父女躲在泥草房里。
卢成琳看到父亲,激动地一个劲儿地痛哭,因为担心被那边的人听到,她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卢民生拍了拍她的背,眼里同样闪着泪花,声音哽咽,“好孩子!爹真得很想你!你还好吗?”
要说卢民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小女儿了,他儿子性格沉稳又有韧劲儿,是个能驱能伸的。
可这个小女儿不一样,像他!眼里揉不进沙子,性子也刚烈的很,偏偏从来没受过委屈,二十三四的人还很天真。
他被打倒,又火速被下放,甚至连跟小女儿叮嘱一句都没来得及。
他的女儿他知道,听话又孝顺,一定不肯跟他断绝关系。说不定还会四处给他求情。
他最担心的就是连累自己的女儿,后来他辗转得知女儿的消息,听说她被关进解放农场,心疼得不得了。
他不是没在劳改农场待过,那个地方真不是人能待的,尤其是女性。
那里并不全是像他这样蒙冤入狱的,那里更多的罪犯集中营。
他女儿娇娇小小的人到了那种狼窝里该怎么活?他无时无刻不煎熬着,前段时间根本睡不着。
卢成琳看着亲爹担忧的眼神,忙安抚他,“爹,我没事!”
卢民生瞪了她一眼,语气有些严厉,“还没事!你没事你会跑到这里?”声音有着责怪更多的却是心疼。
卢成琳低下了头,眼泪流个不停,她用手背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完。
见她这个样子,卢民生也不好再批评她了,叹了口气问,“你怎么会到这里了呢?”
卢成琳抹了把脸上的泪,强笑着说:“我想救您!去求那些叔叔伯伯,可他们都不肯理我!那些人也就罢了,张长明不仅不帮我,还跟我吵架,他娘更是撺掇他跟我离了婚。他为了跟我撇清关系,先提出了离婚。不仅如此,他还说我思想有问题,妄图替坏份子翻案!”
张长明是卢成琳的丈夫,是卢民生的得意弟子。虽然出身贫寒,可是学习非常刻苦,卢民生见他学习认真就破格收他作弟子,他也一直很尊敬卢民生,他跟卢成琳是大学同学。卢民生早在知道女儿出事的时候,就猜到两人是分开了。
只是他一直不肯相信自己一直信任有加的弟子兼女婿会这么狠。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悔不当初,一拳头砸在地上,“我真是看走了眼!”
他双目赤红,身体抖个不行,他的背佝偻着,浑身透着低气压。
作为当事人的卢成琳反而要平静许多,自从亲爹被打成了坏份子,她就体会到了世态炎凉。
原本那些巴着她的朋友,同事和老师,没有一个肯出来帮她,更过份的是还有人出言奚落,说她以前作。活该有如此下场。
而她的丈夫更是跟他的学生走到了一起。原来在她忙着救自己的父亲时,他就已经背叛了她。
她向上面指责他乱搞男女关系,有思想作风问题。可惜上面的人眼瞎,说她是坏份子的女儿,根本没资格告根正苗红的红五类。
阶级成份已经决定了所有的一切!
看着昔日恩爱的丈夫在背叛她之后,却依旧不肯放过她,还不断给她泼脏水。
卢成琳由一开始的愤怒,渐渐转为怨恨,直至现在她只想好好的活着。
只有活着,她才能报仇,于是她收敛了性子,渐渐变得很安静。
在劳改农场,面对那些对她动手动脚的人,她一开始是想跟那些人鱼死网破的。
可后来,她想到可以拉帮结派。于是她火速找了一个帮手,也就是赵景丰。
赵景丰比她还要凄惨,他是被自己的妻子出卖的。
为了让他帮她,卢成琳把父亲给她的银元宝都送给他了。
赵景丰有一个儿子,才六岁。他在劳改农场里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的儿子。那样歹毒的母亲把他出卖之后,一定会选择改嫁,他担心自己的儿子会没人养。
虽然他有哥哥,可嫂子不是个善茬,亲娘年纪又大了,性格又软和,哪里能照顾好儿子。
所以看到那个银元宝,他心动了。
他帮卢成琳摆平那些骚扰她的人,也请人帮着把那个银元宝稍给了自己的亲娘,请她帮忙照顾孙子。
不是他不孝,而是他亲娘还有大哥照顾,而他儿子跟个孤儿没什么两样了。
哦,不!他儿子甚至连孤儿也不如,因为有他这个坏份子的爹,他儿子一定会被别的小朋友嘲笑。
卢民生听到女儿平静无波地讲起自己在劳改农场的事情,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经历这么大的变故,人的心静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如果原先的善良变成现在的怨恨呢?
纵使他很恨那些陷害他入狱的人,可他依旧相信这世上是有光明存在的。
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下半辈子都活在怨恨当中,再也体会不到世间一丝温暖与情谊,那跟活在地狱沼泽有什么区别?
他微微皱眉,打量自己的女儿,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卢成琳愣了一下,显然也发现这事有点太巧了。一般进了劳改农场,只有等刑满才会出去。显然这次是个例外。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难道是爹请人帮忙把我转过来的?”
卢民生没说话,指了指正在棚子下说话的钱淑兰,“是她帮忙把你弄过来的。爹之前都不认识她。”
虽然他是王守礼的老师,可他教过的学生没有成千也有上万,在王家村教识字班撑死也不到一年时间。时间这么短,他对王守礼这个学生几乎没什么印象。就更不用说王守礼的娘了。
卢成琳微微有些诧异,刚刚那个老太太脾气着实不怎么好。不过她也见怪不怪了,比她态度更恶劣的,她见过不少。
她想了想,给钱淑兰找了个合适的理由,“爹曾经帮过她吗?”
卢民生摇了摇头,很肯定地回答,“没有!”
卢成琳微微有些惊讶,“没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
在劳改农场待了好几个月,她早已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就帮人的。这几年一直在宣扬雷锋精神,可自从她落难以来,根本就没碰到过一次雷锋,早就不相信人性本善这句话了。
卢民生想了想道,想起钱淑兰的说辞,“建国前爹曾经帮这个生产队运过物资。所以她记得爹!”
他帮王家村生产队运物资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除了老一辈的人还记得,年轻一辈根本就不知道。
不过虽然那时候他卖的物资很便宜,甚至还亏了钱,可毕竟也是银货两讫的事情,所以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还是王家人陆续去看他的时候,说起这事的。卢民生平生救人无数,在建国前更是倾尽家资帮助过许多同胞,如果他一件件都记得,估计自己的脑子也要废了。
可没想到这些人全都记得,他真的很感动。
卢成琳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她低着头没说话。
卢民生微微一笑,“你看!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你切不可因噎废食,就觉得这世上所有的都是坏人!”
卢成琳一直紧握在一起的手缓缓张开,又重新握紧,但这次的力度却没有之前那么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