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刚被送进急救室,苏棠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徐超打来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徐超就笑呵呵地问了一句。
“苏姐,你还忙着呢?”
苏棠僵立在急救室门外,抓握着手机的右手微微发抖,大脑被几股强烈的情绪冲撞着,一片混乱之中直觉得徐超声音里的笑意格外刺耳,想也没想就冷硬地顶了回去。
“你说呢?”
徐超在电话那头静了两秒,声音再通过手机听筒传进苏棠耳中的时候,已经变成小心翼翼的了。
“那个……沈哥让我接你去医院,我在你们单位楼下等着呢,我看你们单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苏棠一愣,突然想起来,午休的时候沈易发短信对她说过,下午下班之后徐超会去接她。
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沈易大概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棠刚为自己的冲动生出一点歉疚,徐超就把语速加快了。
“没事儿,苏姐,你要是有事就先忙,不着急,我就问问,好跟沈哥打个招呼,要不太晚了他又得担心了。”
苏棠把自己发软的身体缓缓地放到急救室外的连椅上,无力地苦笑,“你别等了,我在医院呢。”
“啊?”
苏棠明白徐超的怔愣,要是在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沈易一定会记得告诉他一声,绝不会让他白跑一趟,在那里干等到这个时候。
急救室里有医疗器械工作的轻响传出来,苏棠心里隐隐地疼着。
“对不起,忘记跟你说了……”
徐超的声音明显放松下来,“哎呀,没事没事!你到了就行。”
徐超没再多问什么,苏棠也没多说。
她现在实在没法保证自己可以把这件事客观,真实,并条理清晰地转述出来,在她想清楚怎样做才是真正地帮助沈易解决问题之前,她唯一能放心去做的就是阻止自己以任何形式给他添乱。
沈易被送出急救室的时候还没有醒过来,暂时代替赵阳担任沈易主治大夫的齐大夫跟着救护床从急救室出来,宽慰苏棠说只是情绪太过激动,没有大问题,歇歇就好,叮嘱苏棠在八点钟左右给他吃点容易消化的东西,以防发生胃痉挛。
齐大夫的话里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担心的内容,苏棠揪紧的心却一点也没能放松下来。
与被送进急救室之前相比,沈易唯一的变化就是手背上多扎了一根打点滴的针头,还是安静而苍白地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一瓶点滴打到四分之一的时候,沈易才微微收紧了眉头,睫毛无力地颤了颤,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
沈易不等视线清晰起来就不安地向身边寻索些什么,也许是乍一醒来力气不济,偏头的幅度不足以把坐在床边的苏棠纳入视线范围之内,苏棠忙凑近过去,伸手抚上他微凉的脸颊。
“别着急,我在呢。”
沈易定定地望了她数秒,血色黯淡的嘴唇抿了抿,喉结轻颤。
“怎么样,还头晕吗?”
沈易微微摇头,唇角动了动,苏棠看着他尝试了三次,终于牵起一道勉强可以看出弧度的微笑,然后缓缓抬起手来。
――对不起,别怕,我还好。
天已经彻底黑了,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橙黄色的暖光像是一道强大的修图程序,把沈易这道薄得似乎一触即破的微笑修饰得自然柔和,毫无勉强痕迹。
蒋慧的那些话字字都像一把刀子,沈易几乎被凌迟致死,居然还不忘抽出所剩无几的清醒来安慰她……
苏棠鼻尖一酸,心里疼得纠成一团,不争气的眼泪连忍一忍的机会都没留给苏棠,一下子就在眼眶里汇聚成滴,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
“沈易,你不用这样……”
眼看着苏棠哭出来,沈易忙摇摇头,抬起因为无力而有些细微发颤的手,轻轻擦抹她脸颊上的泪水,奈何越擦越多,沈易的手已经被她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还在她的脸上温柔而执着地轻抚着。
被这个已经被痛苦折磨到了极限的人满目疼惜地看着,苏棠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围堵了半天的情绪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在用温柔保护着她的人面前全线崩溃,
“沈易,我外婆说你们是一家人,这叫什么一家人啊……一家人怎么能干这种事啊……你不是有律师吗,我们去告她吧,让她坐牢,坐一辈子牢!”
沈易撑着床垫坐起来,虚倚在床头,张手把苏棠轻轻拥进怀里。
苏棠埋在他刚醒过来还有点发凉的怀里,边哭边毫无条理地骂着所有折磨过沈易的人,沈易没去管她说了些什么,只轻柔地抚着她哭得发抖得脊背,一直等她哭累了,哭够了,自己离开他的怀抱。
沈易胸前的衬衣被她哭湿了一大片,沈易没去管,只看着这个坐在他身边红肿着眼睛低低抽泣的人。
苏棠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他的视线之外说了一大堆话。
“我……我刚才没说什么,就是在骂人……”
沈易浅淡地笑了一下,不比之前那个勉强牵起的微笑明显多少,苏棠却觉得他笑得很真实。
沈易轻轻点头,抬起手来。
――我知道。
沈易用手语把这句说完,垂手伸进裤兜,摸出手机,在手机上补了几句。
――有医学研究证明,人在难过的时候大声地喊话会让身体感觉舒服很多,我没有机会尝试,希望对你是有效的。
要不是刚才哭得太彻底,眼睛已经哭得发干了,苏棠一定会再哭出来。
苏棠紧绷起嘴唇,用力点头。
沈易又浅淡地笑了一下,轻轻垂下眼睫,又慢慢地在手机上打下几行字。
――我的户口一直在妈妈的户口本上,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和爸爸的家庭是完全独立的两个家庭,可以和我称为一家人的就只有妈妈一个人。
沈易把手机放得很低,苏棠挨在他身边清楚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敲在手机上,然后手指停滞了一下,又缓缓地补了一句。
――妈妈不在了,我就没有家了。
苏棠心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比谁都明白这种被家人丢下的感觉。
苏棠抬起头来,正对上沈易黯淡的目光,以及被他强留在唇边的已经不成样子的微笑。
苏棠一把夺过他的手机,“你可以有。”
沈易微怔,在柔和的灯光下像一个半夜迷路的孩子,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苏棠放下他的手机,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好像是要找点什么,最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把在自己脑后束着马尾的布艺皮筋捋了下来,抖开,两手捏着这个深咖啡色的圆圈,郑重地递到沈易面前。
“沈易,我向你求婚。”
沈易狠狠地愣了一下,呆呆地看了一眼捏在苏棠眼中的皮筋,一动也没敢动。
苏棠看着他呆着不动,伸手抓起他那只没在打点滴的手,径自把皮筋套到了他的手腕上,抬头看着这个还在发愣的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他能清晰准确地把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话。
“我现在没有戒指,先拿这个凑个数,你要是不答应,就把它摘下来还给我,我不会怪你的。”
沈易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和喉结微颤了一下。
“你不摘,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沈易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微启的嘴唇轻轻抿紧,灰白的脸颊上浮出一层薄薄的血色,胸膛随着呼吸而生的浅浅起伏彻底停滞了,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苏棠握着他那只被她套上了皮筋的手。
“沈易,你愿意娶苏棠为妻,像爱她一样的爱你自己,从今往后的日子无论贫穷富有,快乐痛苦,都愿意让她陪着你一块儿度过吗?”
苏棠一直把这几句话重复了两遍半,沈易才回过神来,眼眶蓦然红了起来,水光聚在眼底,在他拼命点头间跃出眼眶,坠落下来。
苏棠深深地对他笑。
“沈易,你可以亲吻新娘了。”
沈易在她的拥抱中哭了整整一夜。
苏棠清楚地记得大夫叮嘱她要在八点左右给他吃点东西,却没有在那个时候打断他。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松下来痛哭一次,一旦打断,他大概就再也不会哭了。
凌晨时分沈易被胃痉挛的疼痛折腾得几乎晕厥,苏棠心疼得和他一起哭,依然觉得以这样的代价换他一场彻底的宣泄,绝对是值得的。
沈易在疼痛消缓之后就昏昏睡着了,苏棠扶他在床上躺好,那热毛巾帮他擦了擦脸,沈易沉沉地睡着,没有惊醒。
苏棠正在洗手间里洗脸的时候,赵阳打来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赵阳就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肯定没睡。”
苏棠把自己丢进沙发里,看看正在床上安睡的沈易,又看看指针在五点零三分上的挂钟,苦笑,“你也没睡吗?”
赵阳没答,“我昨天晚上跟齐大夫联系过,有什么情况你就找他,他人挺好的,没问题。我这周五晚上的飞机回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沈院长这周末也该从美国回来了,你别着急。”
苏棠难得听到赵阳一本正经地说病情诊断以外的话,心里不禁一热。
“谢谢你……还有宋雨。”
赵阳压着嗓子轻责,“甭扯这些没用的,这都是我分内的事儿,毕竟你俩下辈子都是要做牛做马报答我的。”
苏棠被他逗得“噗嗤”笑了出来。
听到苏棠的笑声,赵阳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也稍稍轻松了些。
“葬礼的事你俩也别急着安排,这些东西你们都不熟,容易被人坑,沈易在这件事上心理承受能力有限,还是等我和沈院长都回去了再说吧。”
苏棠怔怔地听完赵阳话,又愣了两秒,才低声问,“宋雨没告诉你,他妈妈的遗体已经被蒋慧领走了吗?”
“说了啊,我这么一大早爬起来就是给沈院长打电话说这事儿的,你放心,蒋大夫没胆儿跟他拧着干,他肯定能把人要回来。”
苏棠微抿嘴唇,“要不回来了……蒋慧已经把遗体送去火化了。”苏棠顿了顿,深深吐纳,又轻轻补了一句,“连骨灰都撒了。”
“你听谁说的?”
“蒋慧亲口说的。”
赵阳在电话那头大骂了一声,苏棠刚要说她会照顾好沈易,赵阳就用与那声大骂同样语调的声音吼了起来。
“胡扯!你听她胡扯吧!你俩真是,真是……她说什么你俩就信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