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修起的房舍中,还残留着石灰和锯末的味道。粗陋简朴的桌椅上,尚能看到没刨光的树皮。一榻、一桌、几张方凳,就是这间卧房内全部的摆设。唯一区别于村寨中其他琼崖移民的,就只有几百本在床头、桌上,堆放整齐的书册。
房间的主人就算因避战火从家乡逃离,也没有把这些书籍放弃。
微煦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屋内,正正照在书桌上。一阵阵呐喊被风吹着,也飘进了房中。由于隔得远了,他们喊得什么却听不分明,不知到底为了何事。
卢明德端坐桌前,破旧的衣裳掩不住一身的儒雅之气,他静静地翻看着面前的书册,口中念念有词,对窗外的噪音充耳不闻。对比起琼崖的乱局,这点噪音实在微不足道。
“子明!”一人在屋外唤了一声卢明德的字。不等回应就径自推门而入,没在外间停留,直接闯了进来。
卢明德抬头,一见来人,便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起身行礼道:“原来是郭管帅!”他语气疏远,显是不愿与来人多言。
来人对卢明德的冷淡视而不见,笑道:“早与子明说了多遍,琼州都丢了,手下的兵也没了,郭晔哪还当得起管帅之称?子明还是唤我本名便是!”此人姓郭名晔,之所以被称作管帅,只因他正是前琼州知州兼广西路安抚都监。
就在去年,琼崖黎人王居想起兵作乱【注1】。这郭管帅身为琼崖岛上,上马管军、下马理民的头号大员,面对乱局,举止失措,是剿是抚,始终没拿定主意。军令一日三变,最后在澄迈西峰寨葬送了琼州仅有的两千清化军。等到黎人叛军杀到琼州城下,虽然城中还有几千刚征募新兵守卫,但这位立誓要与州城共存亡的琼州知州,却第一个乘船而逃,把正在城中主理粮草兵械的卢明德气得吐血。
主帅不战而逃,守城战事也就没了悬念。城破后,卢明德费尽心力,终于逃回朱崖水南老家。只是,还没歇上数日,战火就已蔓延到他位于琼崖最南端的家乡。前些日子,卢明德跟随新一批琼崖移民迁到台湾,却没想到在这个海外小岛上,又碰见了本以为早已逃回本土的郭管帅。
此人用兵无能,以致叛匪坐大。又不思报国,反而弃职而逃,致使琼崖尽数沦陷贼手。人品之不堪,让卢明德不屑理会。只是这郭晔却是自来熟,当两人再次碰面之后,就常常过来串门。卢明德虽然冷眼以对,但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来得更勤。
卢明德对这个脸皮厚到一定程度的家伙也是无计可施,冷脸问道:“不知管帅今日所来为得何事?”
郭晔笑道:“无他,说些闲话罢了。”他指指窗外,“子明可知外面为何吵闹?”
“为何?”卢明德随口问道。
“说是交趾国无故屠了东海的一支商队,近两百人,就三人逃了回来。正闹着要出兵报复。想着要打下升龙府,活捉李乾德。”
“交趾?!”
郭晔点头:“正是交趾。”
卢明德一锤桌案,怒道:“交趾嘬尔小国,竟敢屠戮大宋子民。这事应上奏朝中,请天子速速发兵……”
“请天子发兵?”郭晔摇头,“交趾国力强盛,四十年前,郭逵将二十余万兵马,最后损伤过半,也仅能逼得李乾德求和了事。如今又怎会为区区两百人妄起刀兵,交趾每年从广西掳走的百姓就远不止这个数目了。”
卢明德拍案而起:“难道就任得交趾蛮子屠戮劫掠我大宋子民不成?!”
郭晔失笑:“子明以为这台湾岛上又有几个大宋子民?现在的东海之主可是当年的反王之后,他在此地拓土开荒,已于自立无异,再过数年,大宋怕是又要多一个藩国了。现在外藩相争,朝中谁会在意?”赵瑜是反贼之后,本就不是秘密。而台湾岛上的格局,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所能开拓的局面。若说赵大当家会本本分分做个良民,任谁都不会信。
“所以赵二才点发私兵,自行攻打交趾?”
郭晔道:“是啊,官中不动手,他自然要自己动手。不然失了人心,他如何立国?但这事赵二做得太急,所谓帅不因怒兴兵。仓促出阵,东海兵力又远不及交趾,怕是败面居多!……不过在某想来,以赵二之才,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他去交趾,多半是做回本行,在沿海烧杀一番,弄回一两千个首级,也能足以抵过了。”
“……如果赵二的器量真止于此,那他还是不要做着立国称王的打算了。”
郭晔奇道:“难道子明真的以为赵二会杀到升龙府,捉拿李乾德?”
“谁知道呢?”卢明德摇头道。“不过李乾德杀我广西军民无数,若是赵二真能把他捉来,广西上下,感恩戴德的不知会有多少。”他看向郭晔,“曾听闻管帅本是邕州人氏,当年交趾犯边,管帅应该经历过吧?”
郭晔脸色一变,许久之后才幽幽道:“当年郭某家宅就在邕州城内。指挥守城的苏缄苏管帅也是见过的。城破后,苏忠勇【注】自焚,阖家三十六口死难,而五万八千军民被屠杀殆尽。当年某不过七岁,只是因与先慈正在象州母舅家小住,方才逃过一劫,而我家上下七十余口却都尽数死于城中。若赵瑜真能捉来李乾德,要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亦是甘愿……不过某可不信他有那本事!”
卢明德惊道:“管帅原来见过苏忠勇啊!”他摇头感叹,“当年苏忠勇以数千新兵,坚守邕州四十余日,杀敌万五,最后阖家死节,实在令人感佩。乃是我大宋士人之楷模,不在昔时张巡之下。”
郭晔冷笑:“苏忠勇节义,某也是佩服的。只是当年钦州城破,交趾兵不屠,廉州城破,交趾人也不屠。为何到了邕州,偏偏就屠了呢?”
卢明德讽刺道:“难道郭管帅当初在琼州是怕守得太久,使得叛贼屠城,为了百姓着想,方才临阵脱逃的?”
“不,只是某贪生怕死罢了!”郭晔说道。他摇摇头,把话题转回来:“且不提旧事。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赵二会自不量力,去攻打交趾国都。不过他大举出兵,对我们倒有个好处。”
“什么好处?”
郭晔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东海兵少。赵二要出兵交趾,必然会带走大半兵力,这时岛上守备不严,可乘机寻船逃出这台湾岛。”
“为何要逃?”卢明德问道。
郭晔一愣,反问道:“难道子明真的想在这岛上长住?”
“我当初在琼崖上了东海的船时,同其他人一样,约定过要在岛上住满五年,再定去留。卢某虽不才,却也不是轻言毁诺之人。管帅可以不必再试探了!”
“啊!”郭晔的表情凝住了,但很快笑容就堆在脸上,问道:“子明怎么看出某是在试探?”
“管帅损兵失将在前,弃城而逃在后,使得琼崖整个落入贼手。管帅并非进士出身,朝中无人,如此重罪,贸然回到陆上,却是自寻死路。……管帅当初曾说,是误上贼船,才被劫来此地。但我看这赵二辖下,安抚百姓,治理有方,绝非劫财越货之辈。想来管帅应是在诓我。”
郭晔哈哈一笑:“子明果是才智过人。”
卢明德又道:“管帅若是想劝我投入赵二麾下,也不必开口了。”
郭晔笑声一滞。
“管帅与我素无旧情,累受我冷遇,却仍多次上门,若无所求,何须如此。我思虑多日,也就想出这一种可能。”
“子明果是才智过人。”郭晔这次是真心实意赞叹。他叹道:“正如子明所言,我并非进士出身,不过是受举荐而得官。广西偏僻,各地官吏,除了被贬斥的背时货,几乎都是本地人出身。我能在二十年内升任至一方小帅,却已是极限,再难前进一步。我本想着安安稳稳的做上几年,却没想到又遇上黎人反乱。
我败阵失土,死罪难逃,所以才逃到了台湾。本打算就此隐姓埋名,但安顿下来后,却发现这岛上朝气蓬勃,无论军事政事,皆不同一般。东海水战无双,倒也与据说有十万铁骑的女真有些相像……不,赵二有敌国之富,比起女真刚刚兴起时还要强些。现下女真眼看着就要灭了契丹,而东海也未必不如。”
他站起身,走前丢下一句:“龙飞在即,若能早日投身其中,日后富贵,自不待言!子明还是再考虑考虑罢!”
卢明德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摇头冷笑:“这还消你说?只不过时候还不到罢了!赵二是龙是蛇,还要等这一战结束再做定论。”
注1:历史上,此时的海南的确是有个叫王居想的黎人在作乱,不过声势不大,很快就被广西经略司派兵平定了。不比本书中,有主角暗中支持,能攻破州县,祸乱全岛。
注:苏缄:熙宁八年,任邕州知州。其时交趾起兵来犯,号称十万,先下钦、廉二州,继而往攻邕州。苏缄坚守城池四十余日,城破后全家死难,谥号忠勇。(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