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十月十九。辛亥。【西元116年11月5日】
一夜易过,飞雪已化为细雨。
冰寒的冬雨洒落在战场之上,而城头上的箭雨比刺骨的冬雨更为犀利。一群深红军服的士兵在致命和不致命的风雨中,安营扎寨在关墙之外。
古北口的寨防森严,高达四丈的城墙依山傍水,敌楼密布。城墙之外,一道羊马墙环绕,再外,又有数重鹿角防护。
引线在竹筒中燃烧,点火后的宋军士兵弯着腰,快步跑着从前线逃开。跑出二三十步,突然各自扑倒。就在他们身后,便是轰然一声巨响。木屑碎片洋洋洒落,城墙下的鹿角,却被这次爆破炸出了大片缺口。
完备的城防要塞体系,绝不是一道城墙那么简单。在城墙主体之前,一般都会有一道五六尺厚、半人高的胸墙,称为羊马墙,以作防御辅助。而羊马墙前,便是一条宽阔深广的濠沟。深濠再前,若有条件的话,会撒上一片铁蒺藜,迟滞敌军的攻击。若是没有铁蒺藜,也会安放几重鹿角。
守城的军队也不仅仅是在城头上向下射箭掷石——这种情况下,守城一方已经是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是以城墙为依托,下到羊马墙后防守,上下两重夹攻,从而将敌军阻隔在壕河之外。情况允许时,还需要越过壕河组织反击,以打击攻城一方的士气。
以上述标准来评判,关口内女真人的守御其实是不及格的。让副二营轻轻松松便将布置在外围鹿角全数清理出去,逐步逼近到羊马墙前。但女真人却有着另一件利器,将他们的疏失完全弥补的利器。
战场上空,轰的又一声响,但比方才的爆破声轻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呼啸声,却同样让副二营的士兵俯身躲避。
“对士气打击很大啊!”张希均望着前线,不由叹着。他是正营的游骑兵,昨日与父亲相见后,回去禀报了敌情,今天又被派了上来查探。
张希均的身边,是与他一同接受任务的同伴。同样看着城头上近十门火炮炮口不断闪出火光,也同样叹着:“一直都以为火炮是自家的宝贝,谁能想到金虏也会有!”
张希均奇道:“金虏有火炮的事,应该早就通报下去了罢?毕竟年初攻东京的时候,完颜宗望就已经用上了!”
“没当面看到,谁会当真?”同伴扬起头:“若论地势,这古北口要塞甚至还在旅顺的金州要塞之上。”
张希均虽没有去过旅顺,但在士官学校读书时,却了解了一点当地地理:“旅顺是突入海中的半岛,金州要塞正压制着半岛连接陆地的峡道,峡道左右控扼被海水,当然不及高山险峻,但战船却能跨过来助守。”
“但金虏也有火炮啊。光是打破关口已经不算容易,要攻下大石岭上的主要塞,怕是更要费一番气力。金虏有火炮助守,这座古北口关城,不是几天内就能打下来的。”
张希均再次叹起:“看来要等火炮运上来才会正式攻城了,这样子打不下来。”
古北口要塞,居高临下,盘踞在大石岭上。人马出入口内口外,是从要塞下的关卡而过,道路不经过要塞,却被要塞监视着。一条长城自要塞向东西延伸,只在官道西侧不远的潮里河处,中断了十数丈。但隔着河道,却几重敌楼并立。如此寨防,再加上火炮助阵,的确不是将重武器还没运上来的副二营可以打破。
在火炮上来之前,他们的任务就只是清除出城墙外围的通道。
……………………
张大牛领着队伍退了下来。在城下战了一个多时辰,防备守军出城突袭,浑身淋了雨,虽然有雨披,但靴子却是全湿透了。
“快脱鞋洗脚!喝点姜汤祛寒!”
一回到营地,一锅热腾腾的开水,一锅煮好的姜汤,就给张大牛他们准备好了。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得有口热饭吃。连续半月的行军,对于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若是连着三天吃冷食,士气就能全毁光。
也多亏女真人不会守城,若是当年辽人在,他们还知道要将关口附近的山林都砍光烧光。但女真人来到此处后,根本就没有想过此事,虽然没有高一点的树干,但灌木丛丛,用来当柴火,却方便得很。
一排汉子,将臭烘烘的脚丫伸入热水中,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张大牛一边泡着脚,一边问着站在身边,看着洗脚水热不热的炊事长:“就不知还要在城墙地下呆几天?老李,你这个当炊事长的有没有消息?”
炊事长是张大牛的老伙计,上到营中的三位主官,下到一列小兵卒子,都要到他这里吃饭,若论耳目灵通,他绝对能排近前十:“听说辎重队和第二补充营都上来了,在山道上赶着修路,据说要在五天内修得能让装着火炮大车通过。”
“而且不仅是大车,军团长已经调兵从潮里河上来了,据说还有飞火雷一起上来!今夜就能到!”
张大牛看了看标准厨子模样的老兄弟,“你当炊事长真是浪费了,若是换个位置,去职方司当个打探机密的,保不住校尉都混出来了……”
炊事长拍了拍滚圆的肚子,脸上赘肉直抖:“哈……何止校尉,给俺三年,金星俺都能到手!”
入夜后。
围绕着杨无敌庙中的指挥部,副二营的营地内外灯火通明,与关头上的一条条火龙交相辉映。而营地和关口之间的数里战场,却是一片深黯。
不论金人还是宋军,此时都没了动静。只有关口上的火炮,有一发,没一发的向黑暗中漫无目标的射击着。
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黑暗的战场中晃动,不知放置些什么。身边不时响起的炮弹落地声,也没有让他们动摇半点。若是在白天,从他们左臂上的‘炮’字袖章,就能一目了然的得知他们炮兵的身份。
他们放置都不是身材修长的火炮,而根本是个粗粗胖胖,直径两尺多的大桶。铁皮打造,架在一匹马就运了过来。
几个炮兵挥舞着工兵铲,在地上斜斜铲了个坑,将大桶放了进去。还调整着桶口的方向,让其朝向古北口关墙上的半空中。
“好了没有?”一个声音问道。
“好了!”几个声音接二连三的答道。
火折子点起,几星火光在风雨中摇摇欲灭。但凑上了引线,却一下冒起了火星,滋滋缩短。
咚!咚!咚!
几声闷响,从几只铁皮大桶中传出。桶口火光一闪即逝,几道黑影嗖嗖飞出,尾部拉出一溜火星。火星在空中留下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下去的位置,却是关卡城墙之上。
先是几道闪光,突然腾起的火焰覆盖了关城向下,数团橘红色的火球升入半空,烙进炮兵们的眼底。下一刻,大地在颤动,一阵气浪传来,一声声剧烈的轰鸣冲击着鼓膜,如同在耳畔有惊雷在鸣响。猛烈的爆炸将城头上的守军一鼓荡清,放置在城头上的十几门火炮,也是一样被大半炸下了城头。肉眼可见,前方的那条高耸的黑影,在惊雷声中,摇摇晃晃,竟然塌了半边下来。尘土飞扬,又是一阵轰鸣!
飞火雷!
这是由赵瑜的启发而射击出来的攻城利器,用发射药将填充了数十斤火棉的炸药包抛射到城头之上,其杀伤力,不输给后世的重型榴弹炮。当日郭立破平州,一通鼓便突破平州城防,便是靠了飞火雷的威力。
不过这次爆炸也不仅仅是飞火雷的功劳,还有被女真人放在城头上的数百斤火药,被飞火雷的火焰所引爆。没有完备的炮兵训练条例,将大批的发射药堆积在火炮边,女真人的炮兵完全是个悲剧。
在一轮被惊吓到的呆滞之后,古北口主寨上的火炮开始疯狂的发射。一枚枚炮弹呼啸着向关卡外飞来。关城之中,人声鼎沸,不知有多少军号在吹响。
不过一轮飞火雷发射,炮兵却在收拾起阵地,打完收工,并没有多做停留。关城下的军队也没有乘势进攻的念头。损毁中的城墙,夜间也难以攀爬。被惊动的守军,也不是会干站着的草人。
等天亮后,养精蓄锐的副二营将士,自然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
北安州。
“果然还是来了!”
帅帐之中,大金国论昊勃极烈、中京路都统、阿骨打、吴乞买的堂兄弟——完颜蒲家奴拍案而起。
蒲家奴已是须发皆白,但挺直背脊却不见老态。脸上皱纹密布,纯白的双眉又浓又重,压得眼皮耷拉下来,将透着精明老辣的一双眸子完全掩去。只要看到他,人们很容易便联想起一只毛都白掉的老狐狸。
他是国论昊勃极烈,地位犹在原六部路都统完颜挞懒之上。完颜挞懒大败于天津道上,战死于燕京城中。帐下两万本部儿郎皆没于军中,而后领下的契丹都统耶律余睹、库莫奚猛安绍古牙两人又举兵叛离,他辛辛苦苦打下的中京道转眼没有了压制的军力。
中京道是连接金国东西两路的咽喉通道,东来西往都要经过此处。中京道若是失去了控制,完颜宗翰领下的西北、西南两路就成了在外的飞地。他麾下的十万兵马,也便成了一介孤军。
中京路不能无人镇守,且因此处人心浮动,来此镇守的都统威望地位也不能逊于完颜挞懒。吴乞买和几个勃极烈商议许久,才决定让完颜蒲家奴驻守中京。在当年完颜斜也领军攻打中京道时,蒲家奴便是以副都统的身份在斜也手下南征北战,破了不知多少奚人的部落和寨子。遣他镇守中京,至少此地的奚人不敢有什么不轨之心。
不过完颜蒲家奴到中京路后,并没有入居大定府。那里虽是中京路的首府,但离南面燕山第一线太过遥远。虽然大定府与古北口直线距离只有五六百里,但有属于燕山山脉的马盂山从中阻隔,却必须绕个大圈。
自古北口北上,一路经过思乡岭、新馆、卧如来馆、摸斗岭、柳河馆,直到松山【今内蒙赤峰】,转而向东走上两百里,抵达官窑馆,继而再调头向南,经恩州马疲岭,再走上三百里。整整一千五百里路,在地图上绕个大大的‘几’字,方能抵达大定府。
蒲家奴很清楚,他的敌人是南面的东海军——如今的宋军。这支新宋军,可不是连辽国残部都赢不了的废物。他们从皇帝到小卒,一个个好战如命,又有着从无一败的自信,既然与其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别指望他们会安心于如今的土地。南京道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而只隔了一道燕山的中京道——战略地位如此重要的中京道——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若是驻节大定,等收到古北口的求援信时,南蛮子的骑兵说不定已经杀到松山了。所以蒲家奴才决定率麾下主力进驻据古北口只有两百里路的北安州。信使一日可至,而大军往援也只需两天。
蒲家奴很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一到任便将拿到手上的三十门火炮中的三分之二运去了古北口,剩下的十门,则放在了卢龙山中的滦河寨——滦河下游夏季可通小舟,是穿过燕山山脉通往中京腹地的另一条通道。自己手中却没留下一门。
火炮沉重,不宜携带,用以守城攻城很方便,但若是救援时的急行军,却只能留在后方。还不如留给留给两个关防要地。
“吹号!聚将!”蒲家奴高声下令,一切的准备早就提前完成,只等他一声令下,
“一个时辰后,出兵古北口!”
……………………
北京顺天府。
威远大将军赵武,此时正用力拍着桌子:“林虑是不是玩多了女人,身子亏虚了?!开战五天,小小一个古北口,他怎么还没有打下来?!”
参谋长朱正刚拿着军报解释着,“林虑太过托大,一开始没派主力上阵,只动用了副二营,行动速度便慢了点。不过副二营的三千人按部就班的去攻关城,其实干得也不差,三天时间已经将绝大多数关防尽数拔出,偏偏在快攻下最后的古北口要塞的时候,中京路都统完颜蒲家奴率两万大军赶来救援……”
赵武翻着眼睛,冷笑着:“所以就被赶了出来?!”
“听说金虏拼得很凶,抱着我军将士从关上跳下同归于尽的都有。又偏偏逢着连日雨雪,火枪发射率低了许多……”
“这是林虑在战报上说的?”赵武嘴唇向下拉长,“你回信给他,跟他说,诉苦的话放在捷报之后说,本帅现在只想听到攻占古北口的消息!”
“是!”朱正刚也没劝赵武,在野战军中,叫苦叫累的怨言从来就是被瞧不起的,虎翼第一军团的军团长林虑可是做岔了。
不过赵武也不是只会用鞭子在后面赶着手下上前冲杀的人,回过头来细细考虑了一通,却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蒲家奴这么拼命?”
他派出去的三支队伍,除了虎翼第一军团在古北口鏖战外,紫荆关和居庸关都很顺利打了下来。完颜宗翰好像根本无意在崇山峻岭间硬拼火器的威力。坚壁清野,拖长敌军补给线,然后在太行诸陉的内侧出口决战,这应该就是他的打算。
但蒲家奴为何却死咬着古北口不放,论守城的水平,女真人也见不得人,放弃骑兵的优势,而在城头死拼却是哪门子道理。如今林虑的战局虽然不顺,却也只是一军团主力未上的缘故,一二十门火炮,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朱正刚捻着胡子,斟字酌句的推测道,“也许是担心我军拿下古北口后继续北上,拿下中京道,将金国东西两处切割开来!”
“本帅如今只要古北口,守住燕山府的门路,中京道那是明年开春后的事!他急个什么?”
“但蒲家奴不知道啊!”朱正刚摇着头,“若易地而处,我若是完颜蒲家奴,看见大将军屯兵八万在燕山之南,怕早已是惊弓之鸟。再见大将军遣大军来攻古北口,死战不退,哪还会以为大将军只要古北口就心满意足了?”
赵武哈哈一笑:“原来是误会一场啊!想不到完颜蒲家奴那么多心!哈。”
“是啊!蒲家奴应该是想得太多了!”朱正刚提议道:“是不是让林虑退回来一点,守住檀州密云,也一样能堵住女真人南下骚扰!”
“退什么兵?!”赵武面皮一翻,语气森然:“本帅战场厮杀二十载,大小战事数百计,从未下过退兵的命令。本帅可不管金虏怎么想,俺只要古北口!”
“可如此一来,更会坐实蒲家奴的误会。说不定会将宗望、宗翰还有上京的军队一起惊动,到那时,战事就不是说停就能停了。”
“那就打到底好了!”赵武轻轻松松说着,“反正早晚都是要将女真人屠光的,他们即是想早投胎,那本帅就成全他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