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廿五,甲子。【西元110年4月4日】
三月底的泉州,正是刺桐树落花的时节。红艳似火的刺桐花落得满街满巷,无数蝶形的落花遮盖了港口和道路,如条条红色的地毯覆盖了整座城市。在大食商人的嘴里,从来就听不到泉州二字,只有刺桐港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光明之城。
外国商人的称赞,往往就是喜欢看着四夷来服的大宋官员的动力。泉州的寅宾馆、同文馆建得富丽堂皇,让四海宾客乐而忘归,而城中的刺桐树,也是每一任知州上任后,必定要大加栽种——依着不知从何时起的传言,若是泉州知州每年不亲手种上两颗刺桐树,当年的泉州海贸必然不顺,而知州的官途也必然顺利不起来。
泉州知州蔡桓便是刚刚从泉州港最大的支港石渚港,按照惯例亲手种了两棵刺桐树后,走在回城的路上。前方有一众旗牌官,骑着马在前喝道,而后面又有两队护军守卫,一行车驾把来往于途的行人逼到了路边。马蹄声声,蔡桓的座车便在空旷的大路正中,轻快的向府城行去。
蔡桓是大观年间的进士,不过十来年的时间,便爬到了泉州知州的位子上。升官速度虽比不上一甲中的三位,但在同年的三百多进士中,也是能排进前二十名的。
但蔡桓并不知足,区区一个知州,在大宋成千上万,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能以金紫裹体,做官还有什么意思。‘大府’这称号,哪有‘相公’二字好听?
不过当今之世,要想升官,必须要有钱。俗谚说得好,‘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蔡桓他直秘阁做过,现在的官位比通判还要高一等,再想升官,至少要从万贯起跳,俄若是想升到执政,手上少说也得有个几十万贯。
‘几十万贯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到。’蔡桓想着,抬手敲了敲车门的玻璃,‘不知这辆车能卖多少钱?’
他所乘这辆轻便四轮马车,有着能供三人并坐的厢轿,松木打制的车身被一层层大漆涂过,黑得发亮,宛如一具精致的漆器。透过由一块块巴掌大的玻璃镶成的车窗,道路两侧的景物清晰可辨。不知东海的工匠用了什么手段,让这辆车行得极稳,就算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也不会有太大的颠簸。此车虽没有多余的装饰,但工艺已是妙至毫巅,若是拿到京中去卖,万贯钱钞唾手可得。
不过……‘才万多贯的马车就想把我打发掉,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蔡桓冷笑着,用指甲在车门上划出一道道印子,‘四月初一,还是照着原定计划发文……东海王,这是你逼我的!’
一切都是东海人的错,独占了海上贸易还不说,还想把手伸进高利贷业,光想着自己赚钱,也不想想,别人也要吃饭!
泉州的海商,向来是高利贷业者最佳的放贷对象。尤其是这几年,随着航海技术的大发展,原本号称九死一生的远洋贸易已经越来越安全。同时有着东海战舰的保护,从东海到南洋,海商们也不需要再担心海盗的出没。把钱借给海商,过上一年,便能翻上一倍到两倍,而且海商们最讲究信用,还款依时,比起借给那些穷棒子要强上百倍。
所以泉州城中的富室,都赶着把钱借给海商,连州县里的公使钱,都是拿出去放贷——仗着官身,没有哪个海商敢拖欠官府的钱,就算出了意外,能当先理赔的,官府总是排在第一——这笔投入,每年都能给泉州州中上下百十名官吏,带来十多万贯的利钱。而知州,总能拿到其中最大的一份——至少五六万贯的收入。
蔡桓对这笔钱眼馋了很久。去年初,他费尽了心思和家当,买通了执掌号称东南小朝廷的应奉局的朱勔朱太尉,才坐上了现如今的这个位子。他本准备在任期内,甩开膀子大捞上一笔,但东海开办海事钱庄的消息去如同当头一棒,让他措手不及。海事钱庄不但包办了飞钱的业务,同时还把手伸进了海商的高利贷中。向钱庄借钱,不过五分年利,而旧日的高利贷,却至少是倍利,虽然海贸所得至少是三四倍的利润,但能多赚一点,海商们当然是求之不得。
有了海事钱庄,很明显的,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哪家海商会去借高利贷——尤其是官府的高利贷,若是路中派人下来查账,又或是新官来交接,都会不顾契约日期,强逼着海商们出手家产来还钱。因此而倾家荡产的,不比旧年借了青苗贷的农户少——泉州州中官吏十几万贯的利钱,自然也不会有了。
东海海商的年节孝敬不过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贯,不及公使钱放贷所得的十一。这么点钱,家里的老小都养不了,更别说再去博朱太尉的欢心。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蔡桓可是把东海人恨到了骨头里去,所以他出手也极重。大宋一向苦于钱荒,贩铜海外超过三十贯的从来都是死罪,虽然向来查得不严,贩去海外的铜钱一船接着一船,不过一旦坐实、罪名定下,没人能救得了。
当然,蔡桓并不愿跟东海翻脸,只是说有有贩铜嫌疑,出手封店而已。他并不认为东海王会因为一个店面被封,就会妄动刀兵、出动战船。而他只要拖上两年,等捞足了钱,再放开也不迟。到那时,他也多半会被调走了——大宋的州县官一向转任极快,能做满三年的,是极少数,一年换个三五个,也是常见。
州衙签书房中的那点弊病,蔡桓心中肚明。风声早在半个多月前便传出去了,而东海人的回答现在就在他的屁股底下。
只不过……还不够!
若是东海王不想看到店面被封,只要能照着过去州官的收入把钱给足,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如果不能,也莫怪他铁面无私了!
蔡桓算着时间,从台湾到泉州来回要六天,四月初一之前,东海还是有机会把他手上的那份公文及时给按下。一切就看东海王识不识作了。
车窗外的风景,已经从农田变成一栋栋屋舍,离泉州城也只剩十几里。前方的一队旗牌官加快了速度,想在日落前赶回城中。蔡桓的车夫举起鞭子,正想追着上去,但轰然一声巨响,前方十几步外,一株高约七八丈,两人合抱的大树突然间的便倒了下来。车夫惊得丢下鞭子用力扯紧缰绳,四匹挽马嘶鸣着,在漫天的烟尘中强行侧转,但拖曳着车厢余势难减,随着惯性猛地甩向前面。
蔡桓本在车中端坐,马车这么一甩尾。身子一晃,便一头撞碎了松木车门,带着满脸的玻璃渣子滚出了车厢。狠狠落到地上,蔡知州滚了直有七八圈,方才停了下来。长脚蹼头落在了一遍,他面朝下趴着,圆胖的身子如同一只王八,只能哼哼着,却怎么爬不起来。
后方的动静惊动了前方的队伍,举着旗牌的马队立刻勒马停步,回头张望。而在马车之后随行的护军,见到知府车驾出事,快马加鞭便想赶上前来。但随后又是一株巨树轰然倒地,一下砸中了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兵,把他们挡在了后面。
两株巨树接连倒地,把官道拦得严严实实。两旁房屋中,这时便是一片喊声响起。十几个手持刀斧,身着乌帽白衣的武士冲出屋门,杀将出来。为首的一人,高举利斧,疾步冲到蔡桓面前。更不打话,手起斧落,便把只剩一口气的蔡知州的首级给剁下。
那人高举着蔡桓死不瞑目的脑袋,十几个手下同时高喊:“明王出世,诛灭邪魔!”八个字的口号,一连喊了三遍,句句字正腔圆,唯恐他人听不分明。
见知州被杀,两边的骑兵都红了眼,丢下旗牌,抽出腰刀,跳下马便冲杀过来。为首的白衣人见状,也不与官军纠缠,利斧一挥,领着众人转身便逃回了屋中。
十几名腿快的官军赶在后面追了过去,却被门洞中飞出的弩箭射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忙不迭的逃开,躲在十几步外,倒下的大树和车马后,向屋中张望着。隔过院子,之间屋中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等到领头的队官耐不下性子,强逼着几名士兵冲进去,却只发现了被绑在侧屋内的主人一家,以及在后墙处的一个大洞。而刺客,早已不知去向。
泉州知州遇刺的消息和在场之人的口供当天便经急脚铺加急送往京中,泉州通判暂署州中事务,签发众军,四处搜捕明教教众。而明尊教意欲起事的谣言,也在东海职方司的情报人员的散布下,转眼便在两浙福建传开,写着‘明王出世’的小绸带,也不断在各地贩卖的海鱼、溏鱼的肚子里被发现。
自这一日起,两浙、福建、广东几路便陷入了剧烈的混乱中,半月之内,杭州知州遇刺身亡,钱塘令遇刺身亡,广州通判遇刺身亡,其他州县也有许多官员遇刺。消息传出后,几路官吏人人自危。本就是不被官府承认的明教,现在更是成了众矢之的,各地的官员发动厢军、土兵,大肆搜捕明教教徒,捣毁教坛无数。虽然也有明眼人,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但一片叫杀声中,他们的声音微不可闻。
等到六月中,道君皇帝下旨东南,命各路严防明教教徒作乱,这场剿灭魔教的风暴也终于从沿海开始深入内陆,逐步深入,抵达了歙州。
宣和二年,七月初一,比另一个时空提前了四个月,歙州明教会主方腊被情势所逼,遂揭竿而起,数日间聚众十万,年号永乐,自号圣公。一战下青溪,再战取睦州。旬月之内,战火已经熊熊燃烧在东南大地之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