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四川成都。
吴国贵翻身在城外别院下马,与守门军官见过,才是进入院落之中,与城内气派的平西王府不同,这座别院极为雅致,唯有那座四角飞房檐的红楼显的有些与众不同,红楼周围栽植着各色花彩,与竹林红绿相映,分外静谧。
月亮门站着的人中除了亲兵和杂役,还有两个侍女,吴国贵脸色一变化,顿时有些恼怒了,果然,红楼之中传来悠扬的吴侬软语,唱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不用想,定然是平西王的宠妃陈圆圆在一展歌喉。
“好好好,圆圆曲音之妙,更胜从前了。”红楼之中,吴三桂抚掌大悦,赞美说道,见吴国贵进来,随口问道:“国贵,方才这一曲你感觉如何?”
吴国贵本对陈圆圆厌恶,且不论前尘旧事,但只说平西王受封四川之后,整日与这女人厮混,生活迷醉,不思进取,消磨了以往的斗志。
“想来吴将军还是以为夫人那曲《吴越春秋》最妙吧。”一旁品茶的方光琛微笑打趣。
《吴越春秋》又叫《浣纱记》,其中一曲采莲最为精妙,而吴越春秋本身虽然讲的是亲亲爱爱之事,却是有大氛围在,讲的是春秋吴越争霸,勾践为人质时,为复仇为复兴,把西施进献吴王,让女色消弭其意志,使得吴王废弛国政才有了勾践‘三千越甲可吞吴’的伟业,方光琛一语双关,其余三人无不明白。
“大王有军国大事要谈,妾身退下了。”陈圆圆抱着琵琶离开,吴三桂微笑点头,但也没有对吴国贵发怒,而是问道:“国贵,出了什么事情,如此惊慌?”
“京城来了使者,让大王回去听旨。”吴国贵道。
方光琛笑了:“以将军之智,应当已经知道了旨意吧。”
吴国贵咧嘴说道:“鞑子贪婪的很,我给了两千两,啥都跟我说了,说是让咱平藩出三万兵去江南助战的。”
“可惜了两千两银子。”吴三桂随手给吴国贵倒了一杯茶,让其坐下。
“王爷早就知道了。”吴国贵听得这话,眼睛瞪大。
“世子从京城递来的消息,也是这般。”方光琛道。
吴国贵坐下,说道:“我给那鞑子说了,王爷去军营慰军去了,所以一时半会不用回去,先让他等着便是,王爷有的是机会拿主意........哎,方先生在这里,又提早有消息来,看来王爷胸有成竹了,倒是卑职孟浪了。”
吴国贵也是有些莽撞了,方才差点冲撞了吴三桂和陈圆圆,如今想来,却是不该,吴三桂不在意,他今早便是得到消息,请了方光琛相商,却是各执己见不得决心,烦躁了,让陈圆圆出来唱曲,吴三桂说:“想了大半日,没有头绪。”
方光琛道:“王爷莫要慌,这不是吴将军来了嘛,一起参详便是。”
吴国贵连忙摆手:“方先生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个大老粗,和您那七窍玲珑的心可不同,不敢参详,卑职只要按照王爷说的干便是了。”
“将军休要过谦,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且回在下几个问题,第一,你认为东番与满清相争,谁能取胜?”方光琛问。
左右没有外人,吴国贵倒也不怕胡说,摇摇头:“我也说不好,这几年双方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前两年感觉满清颓势,如今看却似没那么简单。”
吴三桂微微点头,方光琛却是又问:“那你认为此次满清发动秋冬攻势,岳乐进攻闽浙,可否取胜。”
“那是铁定成不了的,浙东也就罢了,卑职估摸岳乐连福建的边都摸不着。”吴国贵当即说道。
方光琛笑了:“可满清军队气势如虹,一路南下呀。”
吴国贵哈哈一笑,说道:“我的方先生,打仗可不能光看塘报这类玩意,也不能听别人胡说,确实,岳乐是能打,先破钱塘江,又击衢州城,两面夹击,几复浙东,但这些信息骗的了百姓,骗不了我这等丘八,说白了,光复多少土地都无用,取得多少胜利也白搭,打东番,就看能杀伤多少岛夷了。
方才那鞑子在王府也是,唾沫横飞说杀了多少岛夷,缴获多少军械,但却丝毫不提军旗的事情,王爷是知道的,岛夷兵很重军旗,你得一杆营旗说明一个营就垮了,得团旗就灭了一个团,但和岛夷打了这些年,满清最多也就得到几面营旗,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歼敌,攻掠东南也是这般。
说起来,我倒是觉得不是岳乐光复浙东,倒好像是东番让了浙东给岳乐,拖延时间罢了,岳乐一路南下,攻城拔寨,攻下一个城就得拿一千人守这个城,等仗打进福建,把东番兵撵到一块,岳乐吞不下,还得把牙崩了。”
吴国贵越说越兴奋,却是打量着吴三桂脸色有些难看,他连忙打哈哈:“王爷,这就是卑职的一点蠢看法,做不得数呢。”
“方先生也是这般说的。”吴三桂道。
吴国贵咧嘴一笑,在他的内心中,能与方光琛这等聪明人一个想法,他可是很骄傲的。
“东南一仗,岳乐赢不了,却能耗费这三年积攒的粮饷,等打完这一仗,再想打,便又是两三年后了,东番可不会在等三年了,王爷。”方光琛悠悠然说道。
吴三桂知晓方光琛的意思,岳乐若是无法取得大胜,那就是败了,合众国肯定趁着满清虚弱卷土重来,两广会战丢两广,闽浙大战丢闽浙,下一次是哪里呢,山东、辽东还是江南,京畿重地或者财税之源,哪里都是满清丢不得的。
吴国贵坐在那里听着这二人打哑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却是一句话说出了真谛:“满清这艘破船看来是要沉了呀。”
红楼之中安静了许久,吴三桂沉默不语,方光琛给众人添了茶水,道:“破船尚有三千钉,满清这艘船还没沉呢,只要操作得当,不仅不会陪葬,还能分润不少。”
吴三桂眼睛一亮,看向方光琛,见他胸有成竹,只是因为吴国贵在这里,不好直说,连忙问:“国贵,你且回去,跟天使说,只要朝廷把饷银给到位,我吴三桂愿意亲率三万精锐直扑东南。”
“啊!王爷,这个时候了,咱还为鞑子拼命啊。”吴国贵诧异道。
方光琛:“饷银,饷银.......。”
吴国贵连忙说:“朝廷如今出手是不如以前了,但三万兵,两百万就能拉到东南,到了那里,还不是任人宰割啊,两百万的银子,朝廷还是拿得起的。”
方光琛无奈的摇摇头:“两百万银子拿得起,那一千万呢?”
吴国贵眉头微皱,方光琛道:“将军,你回去先到王府,让王府的记室把这些年朝廷欠饷的单子拿出来,我记得去年就有一千万了,把单子给使者,让他补足了这笔饷银,平藩立刻出兵。”
“哦哦哦,哈哈,我明白了,这就去办理。”吴国贵满意离开了。
方光琛:“王爷,这个时候可不能撕破脸呀。”
吴三桂道:“本王自有办法,大不了各退一步,我派兵去堵住夔东十三家,让洪承畴调遣精兵去东南也就是了,撕破脸是不行的,但兵马也不能离了近身。方先生,怎么下这艘破船,你可有计较了。”
“咱当初怎么下的大明这艘破船呢?”方光琛问。
吴三桂道:“那是拿了山海关当了投名状,又替他爱新觉罗家打生打死换来的呀。如今就算要投东番,也没有投名状可拿呀,洪承畴还是沈永忠?他们可不够斤两,保不住我吴家满门。”
吴三桂这个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别的不说,在合众国颁布的汉奸名录上,自己与洪承畴一文一武,并列首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若是拿大明朝当投名状呢?”方光琛深深的问道。
吴三桂一愣,不知是何意思,方光琛指了指一旁大大的柜子,上面摆满了各类报纸、文书,那是吴三桂平日所阅读的,而在平西王府上还扣押、豢养了不少两广乃至东番本岛来的商贾,吴三桂这些年就是靠这些资料和人来研究合众国的,方光琛说道:“王爷应该清楚,东番,哦,也就是中华合众国,与我华夏历朝历代相比,并不是另一个王朝,而是另一类王朝,对吗?”
吴三桂重重点头,他说不清楚什么是封建王朝与资产阶级的关系,但历朝历代,都没有商贾当权,民选官宦的,合众国哪怕是与重商的宋朝相比,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
“王爷,李明勋这些年来出入海疆内外,屡次犯进,都是以清算缙绅为根本,而缙绅者,士大夫也,国朝之根本,满清如此,大明亦然,如今李明勋以抗清为名,团结大明,但总有一日,大明与满清一样都为合众国所灭。
灭清,合众国有民族义旗、御虏之德,只需国强军健,便可一举讨灭,而大明原本就是华夏正统,如今琼、晋、蜀三藩并立,纵然其实力不如合众国精强,但出师无名之下,出兵灭之亦不得民心,况且,彼时灭明,李明勋功成名就,所虑唯有史书留名了,如何还愿意出手。”方光琛侃侃而谈。
吴三桂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代为灭之,再降顺中国?”吴三桂问道。
方光琛微微摇头,吴三桂登时明白了,不是这么做不对,而是吴三桂做不到,平藩麾下号称十万兵马,精锐却不过四万,这些年与蜀藩、晋藩在云贵边境打了好多次,都是输多胜少,这些藩镇人虽然,但兵精粮足,与之对峙已然是值得庆幸了。
“王爷,为今之计,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关键还是在昆明的天子身上。”方光琛低声说道。
吴三桂恍然大悟,如果得到天子,虽然号令明国三藩是妄想,但却是一张极好的牌,抓住天子,立刻就可以改换门庭,与合众国成为盟友,毕竟中明联盟的最高领袖还是朱由榔,这样就可以从法理上摘掉自己的汉奸帽子,届时与合众国东西并进,便可以抢夺湖广、陕甘之地,也可联络蜀、晋二藩,晓之以理,团结起来,以免在灭清之后为合众国所灭。
即便无法做到改换门庭,没了皇帝的大明朝就没有了领袖,无论是各藩乱立新君还是李明勋取而代之,都能造成中明联盟破裂,至少是动荡,也可再行图谋。
吴三桂越想越是兴奋,问道:“计策虽好,可却不好执行,如今刘文秀与李定国总有一人在昆明,而我平藩大军可没法长驱直入........等等,方先生,莫非是冯双礼那边有所突破?”
方光琛认真说道:“冯双礼一直因没能分藩对二李不满,又被雪藏慢待,早有不臣之心,只需好好操作,便可一举让其归附!”
吴三桂与冯双礼的接触很早,入主四川之前就有了接触,那个时候西南大定,冯双礼作为领导艾能奇所部的大将可谓实权在握,但经略西南,合众国是主力,李明勋禁止李定国胡乱分爵,所以冯双礼还只是国公,冯双礼不满,但却被李定国告知,就算击溃孙可望之功,再封新藩,论功也当先封白文选,冯双礼心灰意冷,又被调遣到南方镇压土司,老早便是联络了吴三桂。
一开始只是走私贸易,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因为冯双礼走私的都是云南货物,直接动了蜀藩的蛋糕,因此遭遇刘文秀几次斥责,而方光琛的计划则很简单,把冯双礼与平藩之间的走私告知李定国、刘文秀二人,直接逼反冯双礼。
“冯双礼虽不及定国、文秀,但也是一方豪杰,其为东番所属多年,对东番实力应该很清楚,想来不会那么容易屈从的。”吴三桂说道。
方光琛说:“此人野心甚大,可上奏朝廷,封官许愿,再厚赏爵金,到时候也就由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