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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清晨,天微微亮。
南城区第三高中外的马路上安安静静,空无一人。
上午六点多,学校对面的小卖部都还没开张,卖早餐的小推车也尚无踪影。
薄雾蒙蒙,路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偶有几只鸟雀在上头蹦跶,晃得枝桠摇一摇,又恢复静止。
宋焰拉着许沁从道路中央跑过,呼出的雾气像团团的棉絮散在风里。
八烟桥公安局离他们高中近,两人便沿着空荡的大街一路跑了过来。
学校里头静悄悄的,门房大爷都还没醒。
宋焰带着许沁跑上马路牙子,到了院墙边。
许沁抓住栏杆往上头爬。宋焰托住她的腿和屁股,护着她慢慢爬高,她一下要试探脚够不够得到横杆,一下又要选择下一步踩在哪儿才能受力,一下还得听他指点“踩这儿,抓那儿”。
她行动笨拙,好不容易翻到栏杆另一面,下去的路更难。
“小心。”宋焰低声。
“嗯。”许沁慢慢降低重心,抱住细杆,像只小浣熊一样滑了下去。
她松了一口气,爬上爬下的,她出了一头汗。
正准备等宋焰呢,他在另一头,退后几步,突然加速冲来,一跃而起,两三步踩上围墙栏杆,纵身从上边飞过来,落地。
许沁:“……”
宋焰拍拍手上的灰,看她:“怎么了?”
“……”许沁立马摇了摇头。
蓦地想起,少年时也是这样。他跟他那一帮兄弟们围在栏杆下仰望着指点着,护着笨手笨脚四肢不协调的她翻墙,等她慢慢吞吞落地了。那群少年们呼啦啦像风吹树叶一样,一个接一个从栏杆上灵巧越过。
他又拍拍她衣服上的灰尘:“想什么呢?”
“想起高中时候了。”许沁拉住他的手,“峰子那群人呢,还跟你有联系吗?”
“上月还聚过,地震后休假那段时间。”
“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都混得挺好。”宋焰说。
许沁抿抿唇,不继续问了。
她转头看,发觉校园竟和十年前没有多大分别。
石亭,操场,台阶,竹林,教学楼,和印象中别无二致,唯一的变化大概是比记忆中破旧了些。
绕过竹林上台阶,进了教学楼。老旧之感愈发清晰,扶手掉了漆,楼梯上有坑洼的裂痕,墙壁上泥灰斑驳,墙角的绿漆褪了色。连空气都充斥着一丝微腐的气息。
许沁想,十年不来,它独自在这儿老去了。
四楼是他们的教室,许沁趴在窗口朝里头望,桌椅摆得不算齐整,黑板上还留着化学题。
正望着,宋焰两三下撬开窗户,翻身入教室,开了教室门。
许沁眼睛一亮,一溜烟窜进去,四处望望,颇有些感慨:“怎么感觉教室这么小啊,桌子椅子也很小。”她转身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兴奋地左看右看。
“还记不记得你的位置?”宋焰问。
“那么多年了,哪里还记得?再说,好像换过座位。”
宋焰走到第一组第二排,长腿跨过椅子,坐到里头靠窗的座位,说:“高一开学的时候,你坐这里。”
他说着,望一眼窗外。
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朝霞,植物园里传来隐约的鸟叫声,但校园仍在安静之中。
一切都很安宁。
她跟着凑过来:“让我坐坐。”
他起身跨去过道上。
许沁窜进去坐好,四下看一遭,像是感受着什么:“唔,有点儿印象了,以前坐过这里。”她扭头,“我记得你的座位在后边。”
宋焰笑笑,走去第二组最后一排,拉开椅子坐下去。
他看向许沁,她冲他灿烂一笑,又扭头看窗外去了。
自从进学校后,她很开心。
想必留在这里的岁月,于她来说,也是美好的回忆。
宋焰不禁弯弯唇,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很久,隔着一个教室的距离看她。
回忆在不经意间清晰地浮现眼前。
高中那些年,他便这样远远地看着她;每节课都如此,好像永远看不厌。
明明是很闹腾的性格,可看着她能静很久。
也是在面前这条窄窄的过道上,她抱着书包低着头从他眼皮下经过。分明是擦肩而过,却走进了他心里。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只会喜欢她吧。
喜欢她被欺负时的柔软,脆弱,喜欢她被排挤时的孤单,可怜,喜欢她乖乖走过来牵住他衣角时的依赖,仿佛全世界只有他可以给她保护,给她依附。
好像只有在那时,他才是真实地存在着,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好像在认识她之前,他没有真实地存在过一般。
宋焰的小时候只有父亲,没有母亲。
记忆里,父亲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却酗酒,暴力,醉了便抓住他毒打,用肮脏的词汇骂他的母亲;清醒了又抱着他痛哭,道歉。
宋焰却也从未恨过他,孩子的潜意识里分得清因果缘由。他知道,他的父亲不过是个被妻子抛弃,自尊让人碾成粉碎的可怜男人罢了。
他也听得懂大人的话,知道他的妈妈去给有钱人做情妇了,所以无论醉酒后的父亲如何暴戾,他没恨过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父子俩这样过活着,直到宋焰七岁的一天晚上,父亲酒醉回家,摔了个跤,头撞在石头上。
宋焰第二天开门见到他时,那可怜的男人早已冰冷僵硬。
小宋焰推了推他,叫了几声爸爸,可他没有回应。
小小的孩子走了很远的路去舅舅家敲门,说:“我爸爸死了,你们帮我收一收,我搬不动。”
后来他被舅舅接走,被屏蔽了一切关于父母那一代的恩怨。
可再如何隐瞒,小孩子也会想方设法听墙角。原来他的母亲早生了另一个小孩,只是那孩子从小认正妻为母,从未和她见面,也不知她的存在。可即使受到这种待遇,她也不肯回来,她住在一栋别墅里,像只金丝雀。
十岁的时候,宋焰偷偷去找过他的母亲。
他一点点搜集信息,找到那处住宅。去的时候家里没人,他在外头等了很久,快睡着时传来车响。
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比照片上美丽,也比照片上成熟,靠在一个陌生男人怀里,身段柔软得像一条蛇。
他站在路边看着,像一个流浪的小孩。
那对男女从他身边经过,没注意到他。
但是,女人回头了,短暂地看他一眼,便消失在屋子里。
毫无缘由的,他很确定,确定她知道他是谁。
可她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转身走了,走的时候朝那辆车吐了口水。
他再也没去找过她。
在后来很长很长的岁月里,宋焰都觉得,他在这世上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被任何人需要,也没有任何人想要,像他废物般的父亲一样。
不对,他比他父亲还可怜,还要可有可无。至少还有他需要父亲,可父亲不需要他。母亲更不必说。
即使是到了叛逆的青春期,因着他帅气的外表,围绕身边的女孩子多了起来,他也感到深深的厌恶,还有那时嚣张狂妄的他绝不会承认的——隐隐的恐惧。
他的父亲同样英俊不凡,可结果呢。
他也会是如此,因为他什么都没有。
直到那一天,他透过窗口,看到低着头抱着书包的瘦弱女孩走进教室,胆怯地从他眼前穿过。
他的心上,仿佛有一道亮光闪过。
如果说在他挥笔在校服上写上“宋焰”的大名,递给她穿上时,尚且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宣告对她的保护和占有。
那在她把墨迹褪去的校服还给他,让他重新签名时,便是她承认了他对她的保护与征服。
是在那一刻,他被她套牢了。
捆绑在两人之间的纽带变成了双向。
而他心口那道光亮的口子越撕越大,再也不可控制。
“宋焰,我怕摔倒。”你要扶着我哦。
“宋焰,我爬不动了。”你背我啊。
“宋焰,我冷。”你抱抱我呀。
“宋焰,我有点难过。”你来哄我啊。
“宋焰,那个男生摸我的手。”你去打他。
“宋焰,我一个人不行的。”要你陪着才行。
“宋焰,你快点把我偷出去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别的谁都不行。
“宋焰……”
她变着法儿地折腾,像是心里缺少什么似的,不断想要从他的所作所为里去证明什么,证明她对他的重要性也好,证明他对她的也好。她像是不知满足一样,不断从他这里索取。
而他完全受用,一次次给她回应,给她想要的一切。她越依赖他,越信任他,越需要他,他越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她在他面前展现的那不为常人知的一面,更是只有他能独家享有的。
只有他能让她快乐,让她释放。而这个事实反过来叫他异常满足安定。
两个在外人看来毫无相同点的孩子,竟这样紧密无间不可分割地过了三年。
他心里那块空缺的洞口一点点被填满。
直到分手那天,被一次性掏了个空,仿佛父母施加在他身上的年少噩梦再一次重演。
宋焰的思绪立时打住。
他垂下眼眸,看着课桌上小刀划过的痕迹,稍稍抿了一下唇。
分别的时光无需再提,好在纵使一路艰辛坎坷,如今已经重聚。
他感应到什么,抬眸看过去。
教室另一头,许沁趴在课桌上,含笑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你在发呆?我看你好久了。”
她的笑容轻而易举抚平一切。
“嗯——”他摸摸鼻子,“在想工作的事。”
他撒了个小谎,很快岔开话题:“毕业后你回过学校没?”
许沁摇头:“你呢?”
他但笑不答。
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清晨或夜晚,或是寒暑假,每次都避过上学的学生们。
偌大的校园,只有他一人,独自游荡。
亲眼看着操场上的草木枯了又黄,看着教学楼的墙壁渐渐斑驳,看着台阶上的石砖缓缓裂开……
十多年来,学校于他来说,是一座安静而寂寞的城,里头装着无数关于他和她的回忆,默默在时光中老去,却不褪散,日复一日固执地等待着丢失了回忆的人过来找它。
一丝阳光穿透薄雾洒过来,照在许沁的头发丝上。她眯着眼睛看过去,拿手掌挡住光线:“啊,太阳出来了。”
她问:“是不是要走了,过会儿学生们都来了。”
“再玩两分钟。”宋焰说,起身走去讲台上,拿黑板擦把黑板一角擦干净。
许沁好奇,跟过去:“你干什么,写字吗?”
“嗯。”他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字。
许沁伸着脖子看,刚看到一个“许”字,宋焰一只手捂在她眼睛前:“一边儿写去!”
“小气!”许沁哼一声,故意和他拉开距离,拿了黑板擦去擦另一角。
擦完了,拍拍手上的粉尘,伸手去盒子里拿粉笔。
指尖触及盒底的一刻,她整个人定了一定。
她尚且不太相信,缓缓低头,可手指上没有粉笔,却勾着一枚银色的戒指。
细碎的粉尘也遮不住钻石闪耀的光芒。
她脑子里瓮的一下,瞬间没了半点声音,只有金色阳光里她浅浅的呼吸声。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满十年前的教室,几十张空桌椅映着晨光。当年便是在这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勾唇看着坐在窗口的少女。
许沁心脏砰砰狂跳,愣愣回头看宋焰,他微低着头,在黑板上写字,白色粉笔在一行字的末尾用力地一划,画出一个圆满的句号。
黑板上书写着:“许沁,嫁给我。”
宋焰放下粉笔,侧过脸看她,很认真地看着,半晌,缓缓一笑,那笑容像是跋涉过千山万水,说:
“许沁,给我一个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