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刘询刚刚在许平君的服侍下穿好衣服,胡建就带着两个官吏赶过来了。
“陛下……”胡建深深一鞠躬,在得到刘询的许可后,他走近身旁,在刘询耳边轻声细语了几句。
刘询听完,嘴角冷哼了一声。
“好手段!”刘询站起来,他看着胡建,命令道“卿去传召,招续相如来见朕!”
“诺!”胡建躬身点头。
“续相如是九卿,客气一点!”刘询吩咐着。
刘询转身看向东方初升的旭日。
他摇了摇头。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笨蛋以为自己的力气很大。
胡建来禀报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今天早上,胡建起来后光禄勋的密探报告,近些日,大批游侠在关中乡下强制收粮,收粮价格低于义仓价格。
派人问原因,居然是许真发话了,让这些人过去帮忙,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那些游侠头子一个都不肯说。
许真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大能耐?
这个问题,刘询心里跟镜子一样清楚。
许真,是河东许负的子孙,同时也是关中最大的游侠头子!
在民间时,刘询曾听人说,关中三霸许、田、杜。
许氏家族雄霸关中,黑白通吃,堪称关中黑白两道的巨人。
田氏就不用多介绍了,专门投资各种有潜力的政治新星,甚至不惜血本。
而杜氏,则是一个在汉室传承百余年的庞大家族。
前世宣帝时期,改鸿固原为杜陵,杜陵的由来,就是因为当时整个鸿固原及周边地区,大部分的人都是杜姓。
想对关中商人下手,刘询又怎么可能不去摸这些家族和势力的老底?
刘询呵呵的笑了一下,看着续相如,道“孤曾读书,见韩非子有论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发,丝公怎么看?”
续相如立刻就听懂了刘询的意思。
这是要往死里整许真的架势!
他心里叹了一声,没办法,许真与他关系非常亲密。
下野的那一年多,续相如的开销和花费基本都是许真在负担。
倘若他这么撒手不管,那么,他续相如的金字招牌就要被砸烂了!
如果不是天子责问,续相如自然有的是办法搞定这个事情,甚至还可以把许真叫来,做个和事佬。
但现在却不行了!
已经是天子动怒了!
莫说是许真区区一个游侠头子,混黑道的家伙了,就算是他这个卫尉,要是得罪狠了,说拿下就会被拿下!
当初,刘邦做了天子,老伙计萧何立刻就自污名声,张良跑回家修道,曹参低眉顺目的当起了臣子。
看不清形势的那几个人就直接悲剧掉了。
譬如韩信、彭越、卢绾。
太宗孝文皇帝的时候,甚至连太宗皇帝的皇位都是陈平和周勃扶着坐稳的。
但屁股一坐稳,太宗孝文皇帝回头就开始夺权了。
最后周勃甚至还被投进了大牢,假如不是薄太后力劝,说尽了好话,恐怕就要晚节不保,少不得全族被诛了。
是以,天子封自己为卫尉后,续相如立刻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将过去立下的那些功劳什么的,统统当成不存在。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长久的生存下去!
但眼下这个事情,续相如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叩首道“回禀陛下,臣以为,韩非子固然说的在理,然许真臣是知道的,素来遵纪守法,宽厚爱人,没有什么劣迹,其祖母许负更是天下知名的学者……”韩非子的那句话,儒以文乱法,此时还是有争议的,但侠以武犯禁却是世所公认的铁律,自刘邦以来,刘氏对游侠的打击力度就一天比一天大。
每年关中处死的死刑犯里,犯法的游侠是占了比较重要的一部分的!
是以,续相如深知,假如刘询对许真起了杀心,那么,许真想活命,那真是太难了!
别的不说,汉家手下就有的官职,那就是备盗贼都尉。
备盗贼都尉干嘛的?
就是专门对付游侠和盗贼的!
而刘氏真想抓什么人的话,那个人根本就躲不住,藏不起!
“倘许真有所触怒陛下之地,请陛下看在臣与许家的面子上,宽宏一二……”续相如说着就深深顿首。
刘询看着续相如在自己面前诚恳的求情的模样,心里头难免一软。
念着过去续相如的好,他也不可能真做的太过了。
不然这传出去,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可不好听!
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不管做什么,都得讲情面。
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真要板着一张脸当自己是包青天,那肯定就会变成孤家寡人!
特别是续相如姿态都摆的这么低了。
况且,续相如在不遗余力的清除,霍光在宫中近卫的势力,还堵住建章宫,未央宫,长乐宫的多处密道,功劳不小。
这么一想,刘询的态度软化了不少,站起来呵呵一笑,道“就按照卿的想法办吧!”
刘询向前踱了一步,轻声道“只是就要到年关了啊,按照高皇帝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孤打算近期让廷尉清查关中各旧案底,争取将一批过去屡次逃脱王法制裁的人犯追捕归案,明正典刑!”
这就是要搞一次西汉版的严打了!
跟西游记一样,有后台的妖怪,肯定是抓不住的,能被抓到的一定是
没有后台或者后台不够硬的倒霉蛋。
刘询的意思很明显了,那就是既然续相如你要保许真,那好,我给你面子,但是,关中许真是不能留了!赶紧的让他去关东躲两年吧!
要是这样了,许真还赖在关中不走。
那就不能怪刘询无情,不看续相如的面子了!
续相如自然清楚刘询的意思,于是俯首道“正该如此,关中积年旧案,逃脱法网之辈,当受国法制裁!”
“有卿支持,孤就安心了!”刘询转过身子,笑着道“丝公请安坐片刻,孤已经命人去煮茶了,是蜀郡上供的上等明前雨茶,俱是寒食前后新出的嫩茶芽,据说一片茶山只能出半斤呢!”
不得不说,论起享受,商人比起皇家还要厉害!
最起码,此时的商人在享受方面,比刘家厉害多了。
太宗孝文皇帝在之时,别说蜀锦了,堂堂皇孙穿的是皇宫自己种的桑树养的蚕,宫里妃嫔织的衣裳。
哪里能跟那些民间的狗大户比?
续相如闻言,立刻笑道“敢不从命?”
这场风暴总算过去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收尾了。
……………………………………………………
走出未央宫,续相如登上自己的马车。
赶车的车夫是续相如的家奴,说是奴仆,其实与家人无二,是续家从小养大的仆人,与续相如一起长大,东奔西走,感情自然是十分深厚,因此许多事情,续相如都不瞒他,甚至还会与其商议。
这车夫见续相如脸色不太好,试探着问道“主人,可是圣天子那边有什么事情?”
续相如长叹一口气,对这车夫问道“大郎,你可知道,最近这些日子,许真都跟什么人在往来?”
车夫答道“仆听说过一些,据说许真最近与杜氏往来甚密,您也知道,杜氏跟田氏,向来就是关中游侠的饭碗……”
“杜氏?!”续相如揉了揉太阳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得怒道“怎么不禀报与我?”
“主人,难道有什么不妥?”车夫好奇的问道。
这官面上的人跟商贾自然是不会主动碰面的。
这些平时的孝敬啊好处啊什么的常例一般都是交给官员的下属心腹。
而通常,官员们也会委派一个家奴或者亲信去处理这些事情。
这样就算出事,也不会落下什么把柄。
这是当初张武受贿之后,官场上出现的新的收钱模式!
续相如虽然不爱钱,但,在官场上活动,迎来送往,时不时的请客,开个宴会什么的,光靠那点俸禄,别说开宴会了,就是养活家人都困难!
续相如听了车夫的话,摇摇头道“何止是不妥啊,祸事来了啊!”
“快,去许真的府上!快!”续相如焦急的催促起来。
要知道,他可是刚刚在圣天子面前做了保的!
假如许真做了什么触怒圣天子的事情甚至大逆不道的勾当,那他续相如就是要被连坐的!
于是,续相如的卫尉马车一路疾行,穿越长安的大街,到了城东的一处豪宅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许真的宅子。
因为许真的兄长季布曾经官至两千石郡守,所以,这宅子也毫无顾忌的修的富丽堂皇,门口还安了两个石狮子。
续相如下了马车,季家的下人立刻迎上前来,行礼道“卫尉来了,快快请进,主人盼着卫尉,盼了许久了呢!”
续相如却是板着一张脸咆哮对上来迎接的季府下人道“去把许真给我叫来,马上立刻!”
这一吼,立刻就吓坏了许家的下人。
续相如从来没有如此暴怒过!
于是,他们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穿着绫罗绸缎,但是膀大腰粗的汉子从府中走出来,一见到续相如,立刻跪下来拜道“恩公,可是有事吩咐心?真马上就去办?”
续相如看了许真一眼,无奈的道“进去再说吧!”
续相如也是没办法!
当年他救许真,帮着许真躲过朝廷的追捕。
那是因为,他跟许真是老乡!
大家都是楚人,朝廷里的楚人本来就很少,能帮一个是一个呗!
这种以地域抱团的模式,自古以来就有。
许真带着续相如进了家门,将续相如请到客厅,又命人上茶,这才小心的问道“恩公今日这般怒气腾腾,可是某做错了什么?”
许真自然不蠢,他知道,今天续相如这么发火,肯定是他不小心干了什么得罪了续相如的事情。
而续相如,许真可吃罪不起!
毕竟,这是他的保护*伞!
续相如看着许真一脸老实和顺服的样子,心里的怒气顿时就消了许多。
毕竟,这么多年,许真这个老乡帮了他不少忙!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尤其是他落魄时,许真也没有离开他!
但是,事关圣天子,续相如不得不板着脸,冷冷的问道“许真,我问你,这些天,你跟杜家在合计什么?是不是想让你先祖在九泉之下都要蒙羞,还要拉着我一起死?”
因此,续相如也可算是许真的长辈。
“恩公,何出此言?”许真也吓了一跳,连忙拜道“某虽莽撞,但却绝对不敢如此!”
“还要瞒我!”续相如终于忍不住一拍案几,问道“你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圣天子何以今日将我请过去?错非我这张老脸在圣天子面前还有点用
,现在,禁军就在外面了!”
搀和皇室的事情,本来就是犯忌讳的!
挡在圣天子面前的,更是找死的行为!
当初,东安候张相如,朝野公认的长者,丞相人选,一朝得罪了圣天子,一脚就被踢回老家种田!
堂堂彻侯都是如此,许真一个小小的游侠,屁股上全是屎的家伙,续相如想不明白了,凭什么他敢搀和进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里去?
“圣天子……”许真愕然,他挠挠头,道“恩公息怒,恩公息怒,某确曾受人之托,囤积了些粮草,不至于就得罪圣天子了吧?”
续相如站起身来,看着许真。
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许真的这种行为。
这还不叫得罪,什么才叫得罪?
“许真,你若还认我袁丝,就答应我一件事情……”续相如叹了口气道。
“恩公请说!”
“你马上收拾一下,立刻离开关中,去蜀郡也好,去雒阳也罢!先出去躲个两年吧……”续相如垂头丧气的道。
“为什么?”许真却忽然爆发了,挺直了脖子,红着脸,问道“某不过是打了个招呼,何至于此?”
“为什么?”续相如冷笑了一声“凭什么?就凭错非我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现在。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续相如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许真会干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情了。
许真也是傻了了眼,没有想到怎么严重
但是……
正好,前两天杜氏找他帮忙,囤积粮草,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就有了这么一出。
可惜,现在看来,效果是有了,但却是个反效果。
圣天子果然知道了有个许真,但却恨上了!
这就让许真觉得,肯定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事已至此,续相如也不想再多说了,他摇摇头,问道“杜氏除了让你做这个事情外,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许真摇摇头道“回禀恩公,倒是没有,只是,某听说了一些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说看……”续相如连忙问道。
“是这样的,某听下面的人说,最近几日,杜氏与其他几个商贾家族,正在与关中各县县衙的衙役,司曹以及亭长、游缴商议一些事情,某听说,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圣天子要限定保护粮价,要通力配合,而且还要做到极端,有人告诉某,某个亭长在与其喝酒时说了,关中商贾与他们商议的事情是圣天子假如限定粮价五十钱一石收购,五十五钱一石出售,那他们就要用五十五钱一石的粮价卖给农民,每户要买十石以上!”许真摸着头,回忆着道。
续相如一听,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起身道“兹事体大,你且先等着,我马上去禀报陛下,晚上回来,再与你商议此事!”
“有问题吗?”许真问道“难道这样不好?”
“问题大了!”续相如道“这些家伙居然敢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圣天子,一旦被他们成事,这朝野就要大乱了,甚至天下都会动荡!”
作为积年老吏,续相如当然知道下面的人在遇到上司以强有力手段推行某个政策时,假如他们在硬实力方面打不过,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了。
许真所说的,恰恰是最极端最恶劣同时也是后果最严重的一种对抗方式。
真要被这些串联起关中各县的衙役地方的亭长、游缴和廧夫等低级官僚,玩这么一出。
到时候,要嘛是圣天子低头认错,要嘛就是刘氏动用军队,血洗关中!
基本不会有第三个选择!
而以刘家的脾气,最可能的就是第二个选择了。
而那么一来,整个天下都会为之不稳,甚至刘询的圣天子位可能也要不保了!
………………………………
圣天子,画堂。
刘询坐在上首,听完了续相如的话后,他也有些发愣了。
这问题很棘手啊!
续相如说的事情,很简单,几个不甘心利益受损的商贾,决定串联和收买整个关中的底层官僚。
假如是明着对抗的话,刘询根本不怕!
但他们这么玩的话,就危险了!
王安石变法怎么失败的?
就是败在官僚们的这一招之下!
好好的青苗法、免役法,最后变成了摊牌和官僚集团的狂欢。
本来应该受益的农民,最终却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官僚们做的事情,其实说穿了,很简单,那就是扩大化和极端化。
像青苗法,本来是说给底层百姓一个低息贷款,免疫法,是让那些不想服役的百姓,出钱请人代服。
可搞到最后,下面的官员给你来个一刀切,所有的百姓都要强制出钱雇人服役,强制要贷款,管你需不需要!愿不愿意!
这才是王安石变法失败的根源!
上层贵族讨厌变法,下层百姓没有尝到好处,反而日子过的更苦,这样一来,谁还支持新法?
这样的例子,可不单单一个王安石变法。
就是后世天朝,庆丰新政,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
新君说要怎样,下面的人就给你来个极端化和扩大化,找个机会就给你上眼药,各种似忠实黑的手段,即使是天朝都还是无计可施,除非像太祖一样,发动嗡嗡嗡,把整个世界砸烂,重新洗牌。
刘询自然不可能学天朝太祖。
对于他们这样干。
刘询只有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