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考场门口的检查后,萧望之拿着自己的考牌,在一个考场的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了属于他的考棚。
说是考棚,其实就是个临时搭建起来遮阳的茅草棚子。
棚子里用木板隔开,分成四个座位。
每个座位下都有一张草席,一张案几。
案几上面摆放着三支笔,一个砚台,以及几张白纸。
萧望之拿着自己手上的考牌看了看,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萧望之坐下没一会,一位魁梧的年轻人,也走进了考棚,拿着考牌,打量了一会,然后,就坐到萧望之的前面。
萧望之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赶紧低下头,不再去看对方。
“晦气!”萧望之摇摇头。
他几乎都不需要去求证,只从这魁梧的年轻人的衣着打扮上,就知道,此人是墨家的学子当世除了墨家的人外,没有人会赤着脚来参考!
萧望之不知道的是,这次考举,为了防止出现舞弊等行为,汉室的官员,绞尽了脑汁。
将冤家对头们塞到一起,算是其中一项预防性措施。
本次考举在排座次时,是秉着尽量将那些有宿仇的士子安排在一起,以相互监督和震慑。
毕竟,假如两个同派士子坐在一起,那作弊的可能就会大大上升。
相反,假如两个死对头坐在一起,即使其中想作弊,恐怕也不敢了!
不过。本次考举的士子来源构成中,有将近八成的士子是儒法两派。
剩下的才是黄老、墨等其他学派。
墨家学子更是少的可怜。总共只有几十个报名者。
是以,萧望之能分配到一个墨家弟子。还真是他的运气!
绝大多数的儒法弟子,都是分配一个政敌进行监视。
譬如,韩诗派的士子后面坐的基本是公羊派的人,韩非子的门徒前面是申不害的传人。
通过这样的分配方式,负责本次考举座次排位的官员认为,舞弊的可能性已经被降到最低了!
萧望之坐好以后,大概过了一刻钟,一个四百石左右的官员,就带着几个衙役。巡视过来。
他走进考棚,对着萧望之等人拱手,道“本官乃是兰台尚书,奉天子诏命,为本考场巡查之一,诸位士子倘有任何身体不适或者卷面问题,都可以随意摇响设置在诸位案几左侧的铃铛,本官手下的吏员,会立刻前来询问!另外。按照圣天子诏命,本次考举,倘有士子发现他人舞弊,检举成功者。一律加五分,这五分,可以加到任意某轮考举的成绩之上!”
这尚书话音刚落。整个考棚,立刻就是嗡嗡嗡的议论了起来。
五分啊!
还是可以加到任何轮次的考举成绩上的分数!
无数人的眼睛都红了起来。
狠狠的盯着自己前面或者周围的人。甚至有人在心里无比希望,有人二货作弊。然后被自己抓到。
那尚书却不管这些,继续道“还有半个时辰,考举就要开始了,现在,本官来宣布本次考举的一些规矩!”
这尚书面朝未央宫方向拱手,道“圣天子诏命,本次考举禁止士子喧哗,交谈、吵闹乃至于斗殴,但有违反者,一律零分!另外,凡有作弊、未经许可走动者,除将剥夺考试资格外,还将交付廷尉衙门处置,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清楚了!”附近几个考棚中的数十个士子纷纷拱手道。
这尚书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继续道“考举,为国抡才,诸君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社稷的支柱,因此,圣天子特地恩旨,为诸君准备了取暖的汤药以及热茶,另外,在考场中,每五百步,都设有一个医馆,坐馆者,俱是太医官,倘有士子有任何不适,皆可在本官属下吏员陪同下,前往诊治!”
“圣天子洪恩,吾等铭感五内!”诸士子纷纷感动的鞠躬。
“好了,吾就不打扰诸君准备考举了!”这尚书负者手,带着手下离开。
他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尤其是,他马上将要去校场中原本的将军官邸去领受试卷,为发放给士子们做准备。
日至正午,气温达到最高。
即使刘询呆在清凉殿中,都有些hold不住了,需要借助火盆取暖。
同时,考举的考城边,也开始出现了交卷的现象。
毕竟,这只是第一轮的考试,题目也基本上不算很难。
唯一有难度的那道算术题,做的出来,自然做的出来,做不出来的,扒光头发也是没用!
“去告诉内史,增派士兵,维持秩序,不可出乱子!”刘询淡淡的吩咐着“另外吩咐下去,这几天加强对长安各闾里的巡视力度,但凡有图谋不轨者,一律格杀勿论!”
随着考举的结束,刘询知道,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治安问题。
譬如有人考的不理想,心理压力过大,化身加爵哥,又或者二两马尿下肚,就记不得自己是谁,拿着武器乱砍。
这样的问题,都是有可能出现的!
而刘询更担忧的是,那些居住在长安城的贫民区中的参考士子。
因为,这些家伙为了留在长安,都欠了一屁股的债!
而且还是高利贷!
考举过后,那些成功杀出重围的士
子,自然能还掉债务——就算他们还不掉,高利贷商人也没那个胆量硬逼着一个当官的还钱,那会捅出马蜂窝,若是那个士子能杀进考举第二轮甚至第三轮,那么……刘询相信会有大把的‘好心人’愿意帮他们还债。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些一无所得,还欠下一屁股债的士子。
这些人,肯定会成为后考举时代长安治安的大问题!
高利贷商人们可不是吃素的!
为了赚钱。这帮家伙皇帝的债都敢放,列侯欠了他们的钱,他们照样上门讨债,而且,大多数列侯,不还都不行!
x于这些士子欠了他们的钱,要是还不起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这用屁股都能猜到!
而为了还债。这些士子很可能被逼着给家里写信要钱。
但这高利贷是出了名的利滚利,而那帮商人又一个比一个精明。
n些欠下债务的士子。想要还清债务?
在没有被榨干以前,做梦吧!
而这些没钱,又没有了前途,还欠下一屁股债务。被人追*债的士子,到最后,就算是最有原则的人,恐怕也会放弃原则!
早在考举的风声放出去后,大量的士子云集长安时,刘询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些高利贷商人与底层贫困士子之间的买卖。
并且知道,考举后一定会出现动荡。
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就算是提前知道了。恐怕也是无计可施。
就像你重生到零八年,成为奥黑,也没办法阻止金融风暴的发生。
因为。那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同样的道理,刘询也没办法阻止此事。
借贷这样你情我愿的买卖,在汉室是受法律保护的。
但,当时间来到今天,考举开始后的今天,刘询就必须在此事造成严重的治安问题和社会问题前。插手此事,至少。也要防止这个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毕竟,那些士子都是响应刘询的号召来参考的。
而对于中国这样的强权社会,上到皇帝,下到百姓,脑子里根深蒂固的传统,向来都是朝廷包揽一切。
因为考举,士子们不得不举债,最后名落孙山,还欠下一屁股债。
可能西方欧罗巴的人会自认倒霉。
但在中国这个神奇的国度,连老天爷不下雨,都是皇帝的锅的社会。…
绝对会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在绝望之下,把锅丢给刘询!
别说是现在了,就是两千后的天朝,老百姓们遇到问题了——譬如,被骗了,被欠薪了,被欺负了,首先想到的,也还是找政府要说法。
现在的情况也是相同。
而且,作为皇帝,自我标榜着代天牧狩,天下元元兆民,连草木都崇拜的天下共主,刘询也不可能不管这个事情。
这大概也算是任何一个稍微负责一点的中国皇帝必然的逻辑思维天子,管天管地管下雨,任何事情,只要涉及统治基础稳定,管它合不合法,必然要插手其中!
目前来说,面对这么一个局面,刘询还真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解决。
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在民间,还不起钱的农民,卖屋卖地甚至卖妻卖子卖自己,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高利贷商人们的势力,遍及朝野,有的是为他们鼓噪和说话的大臣、贵族甚至后宫妃嫔。
刘询暂时只能是加强对长安闾里的治安巡逻,尤其是加强对贫民区的巡逻和管制,最起码,先震慑一下高利贷商人们的气焰再说。
剩下的事情,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么想着,刘询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情,对黄歇问道“黄歇,前几天,你不是禀报说,本次考举,有不少寒门士子,是靠着给人做工度日吗?”
黄歇低头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奴婢记得,当时奴婢还给陛下递了份这些士子的名单!”
“找找看!”刘询吩咐道。
不多时,就有一个宦官,从刘询翻阅过的奏折堆里找出了那份报告。
刘询接过来一看,上面罗列的士子人数居然足足有上百人。
再看他们的经历,刘询也不由得含笑点头,放下奏折,刘询对黄歇吩咐道“传朕的命令,这些自力更生的士子,全部无条件进入考举第二轮,假如本身成绩已经符合进入第二轮的,第二轮考试,每人额外加五分!”
本来一开始,这些靠着自己的力气生活,坚决不借债的士子,在刘询眼中还没有什么印象。
但,凡事就怕比较。
与那些宁肯去借高利贷,也不肯‘屈尊降贵’的人相比,这些人,毫无疑问,就可爱多了。
作为皇帝,刘询自然要给他们一些奖赏了。
至于理由?
不食嗟来之食,这可是君子的品质!
对于汉室目前的价值观来说,人品道德,那可是比学问成绩政绩乃至于出生血统更加重要的政治筹码!
一个知名的孝子,不需要参加考举,也不需要熬资历,直接能做千石官员。
一个地方名望之士,一但被举荐,朝廷是要派出驷马鞍车去接的,给的官小了,人家一挥袖子,不鸟你,你也无可奈何!
黄昏将近,长安却依旧热闹非凡。
∵出考场的士子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或以学派或以地域,各自抱团,探讨着考举过程中的心得。
“哼!果然是礼乐崩坏啊,连思孟这些异端都能参加考举!”有人一边看着着身边离去的考生,一边愤愤不平的发泄着。
不用看,此人必定是来自鲁地的儒家派系。
鲁儒在汉室诸多的儒家派系中,属于最保守的原教旨主义者,鲁儒的名声。即使是在儒家内部,也是臭名昭著!
尤其是燕诗派系和新近崛起的公羊派、谷梁派。是恨不得食鲁儒之肉!
为什么?
因为就是这帮家伙长久以来上跳下窜,嘴上不把门。搞的儒家五十多年来,竟然没有出过哪怕一个重臣!
这也就罢了!
这帮家伙自己当不成官,还不让别人当官!
当年,叔孙通投太祖高皇帝,高皇帝不喜叔孙通穿的儒袍,甚至非常厌恶。
叔孙通立刻换下儒袍,穿上高皇帝喜欢的短衣,于是,高皇帝龙颜大悦。
结果。鲁儒门不干了,各种喷和看不起叔孙通。
当年,叔孙通因为受命高皇帝,起草汉室的各种礼仪和制度,考虑到鲁儒派系是最懂周礼的人群,叔孙通狠下心肠,把脸皮丢掉,低三下四的上门去请教。
结果,这帮鲁儒张嘴就是公所事者十主。皆面阿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
表面上这帮家伙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任何人只要翻开史书,就能看到,这帮家伙其实只是在发泄自己心里的怨气。
怨气从何而来?
一者,刘邦当时刚刚举兵数十万,包围鲁地,狠狠的打了他们的脸。
二者,在一年前,这些家伙刚刚灰溜溜的从长安滚回去。
此刻见了叔孙通身居太常,食禄两千石,心里头满满的都是酸水呀!
但,偏偏这帮家伙掌握着儒门的道统,而且人多势众,就算是儒门内部,其他派系再怎么对他们不满,也只能帮着打圆场。
毕竟,要是把鲁儒们的皮给拔了,不管是燕诗派还是公羊派,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当年叔孙通就说了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是真不知变通吗?
这就只有鲁儒们自己知道了。…
反正,这五十多年来,鲁儒们就是儒家内部最顽固最保守的循古派。
他们什么事情都想往上古扯,甚至还有人鼓吹井田制,认为只要采取井田制,那么今天的一切罪恶与社会矛盾肯定立刻消弭。
只是……
这些家伙的鼓噪,跟后世公知们的胡扯差不多。
基本上谁信谁倒霉!
“汉家历代天子,都曾有下诏嘉与士大夫更始,甚至先帝还曾明确下诏与民更始,更始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懂吗?”。有人上干货质问道“易云通其便,使民不倦,诗曰九变复贯,知言之选。回家且好好读书吧!”
此人的话,立刻就引起了许多法家学子的叫好声。
说句实话,论起辩论,当今世界,还真没有那个学派辩得过吞并了名家后的法家。
对鲁儒,看得惯的人非常少。
这个莽撞家伙,很快就陷入了群情汹涌的讨伐之中。
就连其他学派的儒家学子,这个时候也保持了沉默。
毕竟这里是关中,是法家和黄老派的大本营,儒家的力量微乎其微,也就是孝武皇帝以后儒家才站住脚!
但是,他也不是没有盟友。
汉室的政治生态中,有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儒家的原教旨主义者和黄老派在许多问题上的立场,都很契合。
马上就有几个黄老派的人出来打圆场,道“都别吵了,难道你们想在长安城面前上演全武行,丢我汉家读书丈夫的脸!?”
嗯,这个借口,真是高大上,许多人立刻就闭嘴了。
但,这个世界总是有人喜欢生事。
那个鲁儒派的士子,一看有人声援,以为是自己人,当下大喜,肆无忌惮的道“正是!一帮不识大体的北人!”
顿时,他就捅了马蜂窝了。
北方的士子,那可不比南方齐鲁的儒家士子。几乎每一个北方的士子,哪怕是儒家的士子。那也是骑得了骏马,喝得了烈酒。拉的开硬弓的猛人!
这些家伙中有很多可是具备了随时专职成游侠乃至于武将的强人!
这个鲁儒立刻就倒霉了。
只见一个铁塔般的大汉挤进人群,像抓小鸡一样,抓起这个家伙,举到空中,一对铜锣般的大眼睛,盯着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看看?”
那人张了张嘴,发现没有人站出来给自己打抱不平,再对比一下敌我双方悬殊的身体素质,只能灰溜溜的道“没什么。没什么……”
这铁塔一样的大汉嘴角蔑笑一声,道“真是无趣,难怪当年连叔孙通都瞧不起你们这帮软蛋!”然后就将他放下来,毕竟,这周围可是有着全副武装的军队在维持秩序,那些丘八可是有着格杀勿论的权力的!
这汉子的这话,顿时就引起了无数人的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