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辽军统帅,蜀国公主行在。正是应州原节度使衙署。
郭蓉及麾下军将,济济一堂,都在等候那北来传骑被救治醒来。人人都是神色凝重,节堂当中鸦雀无声,只听见郭蓉站在上首,走来走去,皮靴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动的声音。
孟暖也坐在下首,同样如其他人一样皱着眉头,仿佛也在担忧南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北来传骑,正是十三。
这个小奚奴真是有股狠劲,别人要走五六天的路程,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就已然赶至!
王贵当日在得到消息之后,马上就遣使前往应州通传军情,然后王贵花了两天一夜的功夫兼程赶往鄯阳县掌握第一手军情。十三是王贵至后,才奉命出发。而他居然就赶在了第一波传递军情的使者前头!
不知道等候了多久,就见一名军将大步走入:“是王将主从朔州鄯阳遣来的使者!”
众人都是一怔,朔州已然是复辽军控制的地盘最西面了,也不直面宋境雁门三关,那里能出什么事情?
那军将沉声道:“女真军马,从西面翻越山中险道,突然而至。由西至东,席卷朔州!王将主赶到之后,烧鄯阳,收拢兵马,退往武州!”
节堂当中,顿时一阵大哗,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西京大同府陷于山间盆地当中,出盆地道路,可供大军运动的就那么几条。南面必须经过应州城塞。只要守住应州城塞,女真人的行军路径就始终在应州守军的威胁之下。
这条道路,其实也是蜿蜒曲折,哪怕没有没有应州城塞的控制。冬日通行大军也是非常为难的一件事情。却没想到,女真军马竟然从更险要的地方越过来,一下出现在应州后方!
(这种修筑于冲要之地,在所必争的要塞关隘,并不是指正正将通路堵住。而是指这种要塞所处位置,始终可以威胁大军运动,军资补给的道路。应州治所城塞——确切的说应该叫龙首寨。还有岳飞现在驻守的雁门三关,莫不是如此——奥斯卡按)郭蓉眉毛拧得死紧,狠狠一跺脚:“都坐下!我们来就是挡着女真鞑子,还怕他们来不成?”
却没想到,郭蓉一个女孩子都比他们这些军将要沉得住气一些,这些军将忍不住有些讪讪,纷纷坐了下来。
身在什么地位,所行之事,所有的气度,就与不在这个地位截然不同。郭蓉得闻这个消息的时侯,如何能不慌乱?
可是现在她为一军之首,守着那个姓萧男人的基业。她就必须沉住气,稳住军心,守住这个姓萧男人交给她的局面!
她看着那名负责救治十三的军将,开口问道:“女真军马有多少,统帅是谁?”
那军将行礼答话:“禀蜀国公主,来使回报。女真军马约有正军三千,辅军等之。骡马过万,现在朔州一路烧杀洗掠,裹挟强壮为夫。至鄯阳时,约有万人之军…………至于统帅是谁,鄯阳守军并未曾与女真军马接仗,不得而知。”
诸将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都是为将之人,知道几千军马,如许马骡,翻越险境,这样天气,这样道路做深远大迂回,到底要多么强悍坚韧才能做到。一路行来,不知道摔死多少人,折了多少骡马座骑。吃尽辛苦之后出现在朔州,马上就能攻拔坞壁堡寨,成横扫之势。这样的战斗意志,这样的耐受能力,这样的对全军组织控制的能力。将是能将,军是强军!而且强悍到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的地步!
军将中不少人是经历过在燕地与女真军的一场血腥厮杀的。那时女真正军加起来也不足千人。军中统帅那甚鸟小王子其实也不是什么能将。
饶是如此,萧言集合麾下全部精锐,与这不足千人的女真军往复厮杀,后方依托檀州一时都在女真兵锋下岌岌可危。全军闻名的岳无敌差点也没于古北口阵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萧显谟几次顶在最前面如军卒一般拔剑而战,这才将不足千人的女真军击破逐退。
现在来的却是数千女真正军,而且还有如此有胆色,如此有决断的能将统帅!
郭蓉俏脸沉着,追问一句:“这传骑可信否?”
那军将一翘拇指:“老田当日收入军中的,大家都唤他十三。岁数虽小,是条好汉子!从鄯阳到这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就赶至了,两匹马全部累死。有胆色有身手有本事又熬得辛苦,是个将种!带来书信有王将主勘合,俺验过了,俺可拍胸脯担保!”
郭蓉一伸手,那军将顿时就将十三带来的书信奉上。说起来未免有些惭愧,郭蓉识得的字最多只有三四百个,郭药师当日也延老师教过,郭蓉学得烦燥干脆将老师打走了。
书信上的字七零八落的看了个大概,再细细看了勘合,果然没错。
郭蓉将书信重重望几案上一拍,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汤和:“汤四哥,我欲领兵与王大哥汇合,与女真军马战一场,保云内诸州不至糜烂,你觉得如何?”
诸将谁也没料到郭蓉居然如此爽快,马上就拿出处断眼前局面的意见出来。这个时侯又一齐跳了起来:“不可!”
汤怀也缓缓起身,摇头道:“将俺从檀州调来,就是守应州,俺也就知道守应州。”
汤怀身边一名军将,出身貂帽都中,现在在应州为应州军副都管,为汤怀之副。汤怀言辞向来简单,他就当仁不让的站出来为郭蓉细细解说。
“…………公主,女真军马虽然强悍坚韧,能在冰天雪地当中翻越山间险道,突然杀抵应州。虽然大出意料,可毕竟不是大军行进正途。除了随军携带的辎重粮秣之外,还能有什么?云内诸州都是精穷,还得驱人入宋境就食。女真人又能掳掠到多少军资?”
他目光炯炯,望着郭蓉。郭蓉也沉着脸认真听着。
“…………只要谨守应州,则女真这数千人,就是纵横于云内诸州,又济得什么事?南面俺们有…………大军。北面应州死死卡住西京到云内诸州的通道。不等到开春,饿也饿垮了这几千女真军!要不就乖乖的哪里来回哪里去,要不就杀马苦熬。马杀完了,这些女真鞑子,十分威风,也得减了七分!到时候大军云集,再与女真鞑子会战,俺就不信了,他们一个个都是铁打的?一枪捅过去,肚子上开个老大窟窿,还能不死?”
这军将神色恶狠狠的,仿佛已经看到自家一枪一个,将女真鞑子捅死无数。话风一转,又说起应州这里。
“…………女真鞑子能潜越西面崇山峻岭,难道就不能遣一支军马逼近应州?万一俺们轻出,女真军马横里而击,末将惭愧,带着现在这支军马,难保能全!到时候让女真鞑子趁乱取应州,则西京大同府接济源源而至。那时候云内诸州就真的保不住了,女真兵锋直压三关之前,俺们如何向…………向公主交待?”
这名军将分析得明白,在场中人无不点头。
女真鞑子再强悍,打仗还是要尽可能争取有利的态势,也要有粮食吃,有草料喂马。现在在河东有神武常胜军主力,只要守住应州。女真军马就是奄有云内诸州全境,按照诸州残破景象,也难以支撑女真鞑子长远作战。而且始终就是一支孤军,战略态势恶劣得无以复加。
只要因为河东变故,稳固住萧显谟在汴梁地位。整合全军力量之后。还怕不能将这几千女真鞑子逐退?要是运筹得当,留下一大半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底,如果大家真的是辽人余孽。据云内诸州以为复兴根基,则女真鞑子这冒险举动,正是打在要害处。逼得复辽军不得不将分散各处镇守的军马集中起来,与女真鞑子会战,以保住这块地盘不至于糜烂,将来可以为复辽军提供更多的人力物力。
以女真军之强,则可寻觅到各个击破的机会。
可大家却都是萧显谟麾下宋军,经营此处,别有怀抱。能不能稳固的建立统治,那是附带的事情,并不是大家北上的主要目的。
就是云内诸州给女真鞑子打烂了又能如何?
虽说此间属于燕云十六州范围,有宋以来,念念不忘于恢复。可是毕竟隔绝大宋腹心百余年。情感上和女真鞑子要是深入河东,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只要守住应州,就是不败之局!
那名军将最后朝着郭蓉一礼:“但请公主谨守应州,以待南面援军。则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城中戮力同心,不生变故,则应州城坚,岂是女真鞑子啃得动的?来多少便碰死多少在这应州城下!”
说到戮力同心,不生变故这话上,这军将忍不住就扫了坐在诸将当中的孟暖一眼。众人目光,也都转了过去。郭蓉目光,同样落在孟暖身上,她低声道:“孟将军。”
孟暖缓缓起身,神色如常。朝着郭蓉躬身一礼。
郭蓉轻轻问道:“孟将军,近来巡哨四下,可发现有异动么?”
孟暖沉吟一下:“属下无能,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动,也未曾发现有什么敌踪。且巡哨之事,非末将一人,也许其他将主有什么可见,也是论不定的事情。”
诸将默然,巡哨当然不止是孟暖一个人的事情。大家领军而出,也未曾发现有何敌踪。可是不管在应州左近有没有女真鞑子潜藏,绝不可轻离应州!
郭蓉点点头,并未说话。孟暖却浑然不觉旁人看着他总是有些戒备的目光,昂然问道:“属下有些担忧之处,想禀于公主。”
郭蓉点点头:“你说罢。”
孟暖皱眉道:“诸将所言,要等候南面大军。甄将军所部,虽不算弱。能否击破女真鞑子,只怕难说。若南面甄将军部不可恃,该当如何?”
郭蓉皱眉,其余诸将,也人人都皱眉。
难道和孟暖说,其实俺们是宋军,在河东路还放着一支足有一万数千精锐步骑正军的神武常胜军,连同甄六臣所部,凑个两万能战正军也不是什么难事。更有韩岳这等精强主将坐镇统帅。
只要萧显谟能稳固地位,还能源源接济,有整个大宋河东路以为支撑。俺们也曾经和女真鞑子浴血厮杀,见识过他们厉害,相信有这样力量,足以将这几千女真鞑子击破?
郭蓉再单纯也没单纯到这等地步。
一名军将勉强一笑:“老孟,你投效时日还浅,复辽军力量不曾深知…………效力于公主麾下的忠臣义士,何止甄六臣将军一人?还别有精兵强将,足堪一战。你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面就好…………踏实助公主守住应州,到时候少不得你的功劳!”
孟暖点点头,再不多说什么,依然神色自若的坐回座中。看着他这番举动,不少军将莫名的就觉得心头不快,却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目光,又转向还在沉吟不语的郭蓉。
但为军旅,便要奉主将号令。尽管郭蓉是女子,可她做出决断,大家也只能遵奉。若是连主将号令在军中不行了,那也称不得是一支军旅。更何况郭蓉身后,站着的是萧显谟!
该说的都说了,眼前局面都分析得明白。只盼郭蓉不要头脑一热,当真准备马上引军和女真鞑子会战!
郭蓉垂首默然半晌,在诸将一颗心都快从腔子里面跳出来的时侯,轻声道:“谨守应州!诸将各领防务,由汤四哥分派。哪里生了变故,我便寻领责之人说话!军中自有军法!还须多派哨探,看紧应州四下动静,随时保持和王大哥之间勾连…………就如此罢!”
诸将齐齐大声喘气,一起起身,向着郭蓉行礼:“公主英明!有末将等在,应州有如泰山之安!”
脚步声错落杂沓响动之后,诸将纷纷离去。郭蓉却叫住了汤怀,看着人群中孟暖的背影,低声道:“汤四哥,盯紧这个姓孟的!既然决定死守此间,就绝不能有疏漏!”
汤怀静静点头,转身而去。
节堂当中,只剩下郭蓉一人之后,她就撑持不住,软软的坐下来。
此次北上,已然驱云内诸州流民在冰天雪地当中入宋境,如此天候,于途不知道有多少人辗转于沟壑之间。现在又要放女真鞑子在云内诸州纵横。此间百姓,又有何辜?
因为自己这蜀国公主旗号,才将女真鞑子在这冬日招来,一场大劫,已然难以避免。这些百姓仅剩的一些粮食,都要为女真鞑子搜罗抢走。老弱屠之,强壮随军。最后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
男儿事业,难道就是如此残酷么?
“…………坏人,你真要早点来啊…………你要来迟了,我便再不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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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女真甲士,簇拥着巨大白色矗旗,如龙一般直入城中。
而城中留守女真军将,全都亲迎而出。随着矗旗到来,人人都拜倒在地。
女真此刻,的确不如何尚礼法。纵然对完颜银术可,完颜娄室这等重将,也是直呼其名。可此刻归来西京的,却是金国移赍勃极烈完颜宗翰!
金主完颜吴乞买之下,已经只是完颜宗翰一人而已。
上京一会,新起的女真贵族,同样在完颜阿骨打死后进行了激烈的权力斗争。而最后的赢家就是完颜吴乞买和完颜宗翰。
吴乞买顺利的以弟弟身份,接过金国大位。而完颜宗翰关键时侯站对立场。与完颜吴乞买达成交易。获得了勃极烈地位。金**国重事,皆由其平章处断。就是得封谙班勃极烈,吴乞买视为储君的弟弟完颜杲,都压不过宗翰去。
而完颜阿骨打的其他儿子,都未曾获得勃极烈地位,在名分上,居于这个国相撒改儿子之下。
在真实历史上,宗翰也由此权倾金国,直到十余年后,才为金熙宗所剥**柄,不及一月,愤懑而死。
上京消息,虽然宗翰大队前面传骑,已然为西京大同府留守女真诸将得知。在如此宗翰面前,诸将都拜伏于尘埃,恭谨等候。
白色大矗之下,为甲士所扈卫的宗翰策马而出,看着拜倒迎候的诸将,扫视一眼,就大声问道:“银术可呢?娄室呢?”
留守诸将,以完颜希尹为首。他远不如银术可和娄室得宗翰看重。当时也不赞成银术可孤军冒险深入,当下答道:“银术可与娄室,领四千正军,去攻伐云内了!那里冒出个什么复辽军,还是辽人蜀国公主统帅!”
宗翰皱眉下马:“应州打下来了?”
完颜希尹单膝跪地,闷声闷气的答道:“没有!银术可和娄室是绕到西面,翻越山间险境,孤军而入!俺倒是反对,可济得什么事?”
宗翰皱眉:“起来细说!”
完颜希尹站起身来,一五一十的老实说了。此刻女真军将,凶残野蛮之外,的确也还算老实。并没有什么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举动。
在完颜希尹看来,宗翰不在,银术可和娄室就领军轻出。西京大同府女真军马带走了一小半,怎么算也是擅自行事。宗翰向来暴躁且威福自专,如何能容得两人举动?
没想到宗翰听完,却哈哈大笑:“舒服的大同府不愿意呆着,却愿意走险地,入绝境,拼性命。不愧是女真好汉子!银术可和娄室如此,某岂能落在后面?不进城了,那些破烂宫室,有什么味道?当在南朝延福宫中,拥南朝帝姬喝得大醉,才不枉此生!希尹,调动兵马,准备军资,随某南下!扫平云内诸州,再到南朝河东路走一遭!”
完颜希尹惊出一身汗来:“要攻南朝了?”
宗翰傲然点头:“早该如此了…………以斜也为主,某和宗望为副,兵分两路。计议是准备停当之后,大举攻伐南朝。他们慢慢腾腾的,不要个一两年,难得从上京挪窝。某懒得等他们,先去走一遭看看南朝虚实!”
宗翰如此,完颜希尹还有什么说的。但为宗翰麾下将帅,谁不知道宗翰孜孜以求就是攻伐南朝?宗翰与南朝什么个鸟官儿,还有杀子大仇?就为设合马,宗翰也要早些攻入南朝境内,杀掠一番,为设合马这血仇先取些利息。如果一切顺利,宗翰未必没有直入汴梁的心思!
当下完颜希尹就大声领命,一众女真军将也都跳起来,纷纷去点齐兵马,准备出征一应事宜。
完颜希尹又问一句:“走哪里?”
宗翰大笑:“自然走应州!银术可与娄室齐出,某就不信应州拿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