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闷响,董大郎已经一脚将跪在地上的一名麾下军官踹倒在地上。
秋雨这个时候又淅沥沥的下了下来,顺着每个立在这里的甲士们的头盔朝下滴,每个人的神色,都是一片木然。
董大郎这一脚好大气力,那军官已经浑身都是血迹了,脖子上面还胡乱缠着白布条裹伤,这一脚下去都能听见胸口护心镜和肋骨狠狠撞击的声音,那军官顿时仰天便倒在烂泥当中,抽动一下,扑的就喷出一口血沫。
这军官倒也悍勇,挨了这么沉重一记还能咬牙翻身而起,在烂泥当中磕头如捣蒜:“大郎,大郎,是俺们无能!整整一天,就是冲杀不过去!俺甘愿领军法,为全军戒!”
董大郎咬着牙齿不说话,他当日在跟随郭药师当假子的时候,举止气度,向来是随和爽朗,和谁都能拉上话说上几句。爱养士卒,敬重叔伯前辈那就不用说了。当日那些老常胜军士卒们,未必不是乐见他董大郎将来接手郭药师打下的基业。
涿州变乱之后,董大郎威权自然和当初小心翼翼当假子的时候大不一样。唯一能分他威望的赵鹤寿已经在涿州被萧言诛杀。可董大郎还是尽力维持着自己的形象,和士卒能同甘共苦,也愿意亲冒矢石。对士卒虽无厚赏,但是也少有苛责。易州功亏一篑,逃到女真那里的时候,一路行军,马让给伤卒,他自己步行,还能说说笑话鼓舞军心士气。
这些当年董小丑旧部,虽然跟着董大郎屡遭挫折,在易州一役又是伤亡惨重,可是总体来说还是乐为之用,对他忠心耿耿。
这个时候,董大郎一向保持得很好的爽朗温和的气度,已经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脸色铁青的看着他血战归来的部下!
拣选出了五百精锐,以心腹锐士统领,分成三四路潜越山径。一旦某条路走通,董大郎将和银可术率领女真精锐和自己亲卫跟进。以七八百最为凶悍的轻骑横扫整个古北口后方,占据近关州郡,隔绝宋人古北口守军的文报,成高屋建瓴之势,虎视面前的燕京,看宋辽争锋之际,有没有什么便宜可占,如果局势发展对其有利,他董大郎未必不能成为燕京的新主人!
可是再没有想到,他董大郎一向以北地枭雄自况,仍为凭借自己父亲留下的这些老卒,加上他的本事心胸,足可在北地英豪当中有一席地位。南人宋军,虽然他曾经想过借力将郭药师掀翻,却从来未曾看在眼中。
古北口宋军,他们大致也摸出了规模究竟多大。象他们这样饱经战阵的统帅一看,对手大致情况就多少心中有数。不过是几百人的一支不大的警戒兵力。宋人善守而不善野战,以这么点人马,能困守古北口,确保这关隘不失,就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哪里还能在山间堵住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轻骑精锐!
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堵在古北口不多的宋军,居然还敢于分兵出来,在山间野战,和他们拼人命,绝不后退一步,死死的将他们堵在这古北口左近的山地!最多一百几十骑宋军,以火箭为联络,在山间奔走。出现在他们选择的一条条道路上,大呼酣战,用兵刃,用铁甲,用血肉,用性命,一次次的将他麾下这些寄予厚望的精锐杀退。连场血战下来,一队队的铁骑败退下来,浑身都是血肉泥泞,人人垂头丧气,前后折损人马,竟然有近百人之多!
这些都是他董大郎的老底子,而不是收编的那奚王霞末的残部俘虏。他们都不成,再驱赶这些新收编的常胜军上阵,难道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结果不成?
涿州跟随萧干反乱,易州败后又奔走女真。哪怕遭逢绝境,他董大郎也绝不气馁,一次次的卷土重来。但是这贼老天是不是偏偏和他董大郎做对,让他空负雄心,却总是遭逢不顺?
更让他气结的是,在自己背后,还有女真重将银可术和那四谋克的真女真兵一直在冷眼旁观着。宗翰力排众议收录了他,更豁出女真人自己的财物俘虏生口马匹,将他重新武装起来,重立常胜军旗号。无非就是看他董大郎可用。如果在这古北口几百宋军面前就铩羽而归,不得寸进。女真上下,包括宗翰在内,还会看重他董大郎么?
没有了利用价值,他董大郎在那些女真人眼中,未必比狗能强到哪里去。他现在还没打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失却了女真做为倚靠之后,天下之大,又何处可去?
此刻董大郎心中的寒意,比身外刺骨的秋雨,还要冰冷十倍!
偏偏那跪在地上的军官还不识相,脸上只是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还在禀报:“…………南人…………谁说南人不能战?他们甲好,器械好,也能拼杀,绝不后退……谁说南人只能躲在阵中放箭,俺们一逼近肉搏,南人军士就要丢盔卸甲跑掉的?他们不多人,披着重甲,骑马只是在山道之间穿行,火箭信号一旦发出,俺们走得好好的,不多时眼前就出现一堆南人甲士挡在俺们面前!如此山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有这么多气力的………………还有那个南人小将!那是杀神,那哪里是个人!一手是长得出奇的大枪,一手持剑,披甲却健步如飞,永远冲杀在最前头。俺们哪怕结了盾阵,也只有被杀得步步后退。谁都伤不了他,可是他手中兵刃一展动,却是总会要了俺们弟兄的性命!
…………俺拼死上前,和他死斗。可还没近前,那大枪就在俺脖子旁边滑过去了,不是手下一个弟兄拼命扯俺,只怕不能厮见大郎了!那南人小将若在,不知道要多少人命才能填过此关,大郎,大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南人不弱,南人不弱!”
呛啷一声响亮,董大郎已经拔出腰间佩剑,脸色铁青的就抵在那军官颈项上。雨水滴在剑锋上,益增寒气。让那负伤军官颈项上的寒毛根根竖起。
那军官顾视一下冰冷的剑锋,闭目待死:“大郎,俺打了败仗,该领军法。可是俺们老弟兄就这么多了,跟随大郎转战千里,求大郎多少能活下来几个!”
董大郎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尽力想按捺住,却终于忍不住大喝了一声:“过不了此处,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天下之大,我们还能去哪里?就算将老弟兄拼光了,也要杀过古北口!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我董大郎出头之地!”
看着董大郎脸色狰狞,周围本来木然旁观的心腹将领全都扑通一声跪下,胆大一些的还去拉董大郎的胳膊:“大郎,留下来的老弟兄不多了,都是忠心耿耿跟随大郎父子两代的,求大郎法外容情!”
董大郎胸中郁结,只是觉得没有一个地方能发泄出来,愤懑得只想仰天怒吼,愤懑得只想一剑狠狠砍下,将眼前这些碍眼的家伙全部杀干净!他董大郎一身本事,更负奇志。辛苦打熬筋骨,不管跟着董小丑还是郭药师,每战必然当先。要不是这些没用的手下拖累,他如何能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恨意寒意,让每个看着他眼睛的手下悄悄的住口,只是呆呆的跪在那里。仿佛到了今日,他们才第一次发现自己跟随这么久的统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董大郎背后,突然传来了银可术的声音:“又败下来了?这些宋人,看来倒是还有三分本事,不全是如大郎所说的那般软弱可欺!这样的对手,打起来才有点意思,不然这趟南下,当真是骨头都要闲得发痛了…………”
董大郎猛的收剑回头,脸上怒容恨意,在一瞬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看见在背后自家大营当中,密密麻麻瞧着这里动静的人堆,已经分开了一条路,银可术带着四五名女真侍卫,大步的朝这里走过来。
银可术脸上还是笑呵呵的模样,可他身后那些女真侍卫,脸上讥笑轻视的模样,却是藏也藏不住——他们也根本没想藏。
董大郎吸口气,忙不迭的前驱几步,大礼就朝着银可术行了下去:“儿郎们无能,让贵人看笑话了!俺正准备行军法,杀几个人立威,为全军所戒!俺们本来就是贵人们养着的飞鹰走狗,不能出气力,留着还有什么用?请贵人放心,俺这就亲自上阵,这古北口和周围山地就算是铁打的,那些宋人就算是铜铸的,俺也一头撞开此处,为贵人前驱!”
银可术笑着摆摆手,示意董大郎起身。他朝古北口方向看了看,脸上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军中传言,说南人有一小将,骁勇异常,可以叫什么…………万人敌?大郎的精锐,都在此处了,今天都全部败了下来,就算大郎亲去,就真的能一举冲过去?”
董大郎脸上闪过了一层青气,又转瞬即收,陪笑道:“俺董大郎也不是泥捏的!什么万人敌,俺倒想见识见识…………他再能厮杀,不过是个人。也会疲累,用人命填,也能擒了他!俺可在贵人面前立下军令状,明日必然杀过这古北口去!”
银可术淡淡一笑,他虽然是女真小部出身,除了渔猎,就没什么事情干了,更别说学习兵书战策了。可是这大将气度,也殆乎天生。每临战阵,越显得气度雍容。女真崛起,也得力于这短短时间在民族历史上爆发一般涌现出来的天才。(每个民族,似乎在某个时间点,都会爆发也似的涌现出一批天才出来,在历史上的某段时间之内,将这个民族的能量燃烧到最为耀眼的一刻,不论东西,莫非如此。可闪耀过后,就是持久的衰落。唯我华夏,三千年文明史,总好像每逢五百年就由王者兴,存亡断续,让民族气运不绝如缕。放眼世界,上下五千年,唯有炎黄如是也。当代新罗马帝国,花旗合众国又是走的另外一条路,以移民立国,广收天下人才,到现在已经两百年了,国运虽有少衰,但是仍然虎视全球。立国两百几十年,就强盛了一百多年的帝国,在可预见的将来,仍然很难从这宝座上掉下去。五千年来,又有几个?一时兴起,随口抒发了几句,读者诸君莫怪——奥斯卡按)“…………只怕俺也没那么多时间等啊…………大郎的本事,俺大概也差不多知道了。是俺们女真的得力臂助!俺承诺的话,自然不会变。可是宗翰派俺前来,还要探听明白宋人的虚实呢…………老守在后面吃肉喝酒睡觉,连猎物的面都不照一下,到哪里探听去?也罢,也该俺手下女真儿郎活动活动了,俺和大郎,一起上前见识见识那宋人小将去!”
董大郎微微色变,恭谨到了极处的行礼下去,只是一叠声的道:“不过小挫,俺正准备把情势挽回来。这么一个小小关山,怎么当得起女真健儿铁蹄一踏?要是伤损了哪个上国国族儿郎,俺又怎么能回去见得宗翰贵人?我董大郎所部,既然是女真贵人麾下飞鹰走狗,就算用命填,也自然会为贵人填出一条通途出来!”
看到董大郎在女真人面前这般低声下气,将女真人捧到了天上去。却将他自己麾下儿郎性命看得一钱不值。还跪在那里的常胜军将领们个个脸色都难看至极。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吭声。
银可术扫视了董大郎和他麾下将领一眼,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可是开口说话,却有掩藏不住的傲然之意:“我们女真的威名,不是靠使唤飞鹰走狗打出来,而是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快马,自己的硬弓,自己的利剑,自己的血肉性命,在无数敌人的尸身上面拼杀出来的!不论是辽狗还是宋人,都是如此!”
他笑着拍拍董大郎肩膀,指着古北口方向巍巍关山:“……宋人已经大出俺的意料之外了,那宋人小将,俺也想见识得很。也该让宋人,见识一下,什么才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了!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在俺们女真儿郎马蹄之前!”
他一声出口,他身后侍卫,都欢呼一声。腰间长刀出鞘,只是大声为他们的统帅喝彩!
董大郎静静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而他麾下那些将领,仍然木然的跪在泥水当中,神情呆滞、~~~~~~~~~~~~~~~~~~~~~~~~~~~~~~~~~~~~~~~~~~~~~~~~~~~“岳都虞侯,如何?”
马扩摘下头盔,在岳飞身边坐了下来,他脸上全是浓重的倦意,给士卒们燃起的篝火照得明暗变幻,只是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
夜色已经降了下来,将周围山川全部笼罩。秋雨之下,天空阴沉沉的,半点星光也不曾见。能见度低落到了极点。
夜间在如此山地,要是董大郎还能将他的假鞑子常胜军拉出来的话,那就真的是天下之大,哪里他们都可以随便去了。
如此道路,要觅路而行的话,就得举火。一旦举火,那形迹就等于自己暴露出来,根本不用马扩岳飞他们去找。不举火的话,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摸一晚上,到了天亮说不定就能发现回到了原地,还不知道走散了多少。
这个时代虽然有夜战,可多是发生在地势开阔,便于行进,而且天候甚好,晚上月光通透,景物清晰可辨的时候。这一片都是山地,加上又在下雨。到了天色入夜之际,马扩和岳飞互相联络,将队伍收拢了起来。回古北口城塞是不必了,走回去休息不了多久再度出发,本来队伍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再架不住这样折腾的。
一百余骑集合在一起过夜,分摊的哨探守夜人数还是那么多,就可以有更多的人休息。而且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孤军远戍山地,未来还有绵绵苦战。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多少也是个壮胆和互相鼓劲。
士卒们一天厮杀下来,全都筋疲力尽,但是居然靠着这么点人马,东奔西走,在山间四下转战,将数量远远多过他们的假鞑子死死堵在山的那头。还大有斩获。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围着篝火,用矛杆当支撑,张着油布,只是聚成一堆堆的高声谈笑。无非都是谈及白天战况。
“俺们岳都虞侯,委实是万人敌!和那些假鞑子一碰上,左剑右矛,总是冲在俺们前头!俺当初也和对面那些假鞑子同营过,有的领兵将领俺还认得,不是软茬子,可是在岳都虞侯面前,就是没有一合的对手!”
“俺们马宣赞又差似哪里了?那些假鞑子在俺们手里也没讨着半分便宜!厮杀一天,马都捡了几十匹,丢在后头放青。这是俺们西军出来的俊杰,当初对着西夏羌人,也是敢单骑闯阵的,俺们大宋,尽多这等的好汉!”
“这位哥哥说得是,今天杀得痛快!以前辽人总说南人——不,俺们宋人软弱。现在才知道,屁滚尿流退回去的是他们!岳都虞侯,马宣赞这等好汉,辽人当中哪里觅去?俺们投宋,当真不曾差了。此次博一个功名出来,听说白沟河南繁华已经听出茧子出来了,不知道将来有没有福分走一遭?”
“且跟着俺去!不是俺说嘴,俺们也曾随侍宣帅回过汴梁城。那才是地上的一座天宫!茶楼酒肆,三瓦两舍,俺们都是精熟。到时爽爽利利的跟俺走,单身当兵,要钱没用,就让俺们做个小地主!”
马扩在岳飞身边坐下,动问了一句,入耳之处却不是岳飞的回答,而是那些士卒们兴高采烈的议论。他和岳飞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笑。
“宣赞,叫俺岳飞就是。这副都虞侯,不是自家本事挣的,是萧宣赞把自家恩典分给俺们几个弟兄的,当不得什么,男儿要功名,自己马上去取。”
岳飞也摘了头盔,却未曾卸甲,只是坐在一块当兵的架好的油布之下。出神凝望着北方的黑暗之处,低声回答了一句。
马扩笑笑,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再看看岳飞行若无事的样子,忍不住暗骂了自己一句。当日对着西夏羌人的时候,能在马上打熬三天两夜,今日死战了一天,就支撑不下来了!
想再夸岳飞两句,转念又想,大家这百数十人在此死战,也不是讨一句夸奖的。最后就是笑笑:“如此本事人物,还怕没有功名!叫你名字,也不甚好。岳兄弟,不知道你有字没有?”
岳飞笑笑:“俺是泥腿子出身,哪里有字?”
泥腿子出身?就能有这么一身万人敌的本事?马扩心中也是好奇,不过他当日听说岳飞几人就保护着萧言能冲辽人大营而归,在涿州几个人就将女真使者一行十几人杀得干干净净。也曾动问过萧言关于岳飞他们本事的来历,结果萧言很郁闷的告诉他,岳飞他们就是在这个上头口风极紧,他做为岳飞他们的上司恩主,也是根本问不出来。
这个时候马扩也没了追问下去的心思,眼神转动,沉吟一下:“岳兄弟,不嫌孟浪的话,我送你一个字如何?”
岳飞转头看着马扩,神色认真:“能得马宣赞赐字,飞幸何如之?能在此处和马宣赞并肩御敌,亦是岳某人平生之幸!”
马扩呵呵大笑:“这又何尝不是俺马扩的荣幸!岳兄弟,你的气度本事,还有心胸抱负,只有不可限量!如日之升,如鹏之举,双翅挟着的全是惊雷闪电!俺送你的字就是鹏举!愿你如鹰隼翱翔在这汉家藩篱上空,看着那些鞑子的一举一动,将他们永远挡在外面!”
岳飞肃然起身,朝着马扩深深一揖:“飞敢不从命?此乃飞生平所愿,只是今日,由马宣赞口中说了出来!”
马扩笑着拉岳飞坐下:“别这么认真,留着点精神吧,明日少不了还要厮杀,俺们在这里有得耗呢…………”
岳飞点点头,却不坐下,按剑看着四周:“弟兄们也兴奋够了,该让他们歇息了。明日厮杀只会更加惨烈,如果那些鞑子想破口的话!俺盘算着,咱们消息快马加鞭,三日可到高梁河。连上今日,已经去了两日了。萧宣赞抽调兵马来的话,也就在三四日之内……俺们还要撑最多五天!俺说什么也要带着这些弟兄们支撑下来!”
马扩一怔,笑着摆手:“去罢去罢,让他们歇息一下…………俺本来还想着生死难料,让弟兄们由着性子开心一下,不要怎么约束他们了,你既然如此有信心,就去让这些家伙好好睡下吧,明日…………还有苦战。”
岳飞按剑回头,认真的看着马扩:“马宣赞,你是不是曾经怀疑,萧宣赞不会来应援俺们的?”
马扩并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岳飞仍然认真的看着马扩:“现在马宣赞还以为萧宣赞会不会来?”
马扩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如果萧宣赞都是你我认为中的那种人物,你说他会不会来呢?鹏举,俺们将这五天,一起撑过去罢!也许萧宣赞来得,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快!”
~~~~~~~~~~~~~~~~~~~~~~~~~~~~~~~~~~~~~~~~~~~~~~~~~~~~~~数百骑士,正举着火把沿着高梁河向北疾行。火把弯弯曲曲,在河面上映出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秋雨淅沥沥的浇下来,将道路淋得如泼过油一般的滑。
这里已经是高梁河上游,河流走向已经是南北向的,再向上溯,就能直通温榆河水道。渡过温榆河,就是檀州左近,越过檀州,就是古北口。
队伍只是沉默的向前疾行。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向沉默,没什么威严的临时领兵将领汤怀,居然会这么拧,不顾底下的牢骚满腹,要求大家昼夜兼程的朝北面赶去!底下骂骂咧咧的,说什么都有。可是汤怀那闷葫芦性格这个时候就瞧出便宜来了,大家说什么,他都只是面无表情,什么反应都没有,但是这昼夜兼程的军令,就是不改。
要是拉上去作战,大家还可以怠慢誓不力战。可是这只是行军而已。大家也只有牢骚满腹的跟着。
走了大半夜下来,所有人都是又冷又湿,除了坐骑,还要照顾驮马,人人筋疲力尽。原来队伍里头只是传来小声发牢骚的声音,现在也变得越来越高昂,到了最后,干脆嗡嗡的响成一团。
当汤怀副手的是那个当日常胜军的老兵油子余江,借着当初是第一个投降萧言的缘分。萧言对他还算是重用。可这老兵油子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神武常胜军所部,还能勉勉强强听他使唤,要指示那些鼻子能翘到天上去的胜捷军,还是摇头比较快一些。一路行来,他不发军令,甚至话都少说,只是从众而行。不起眼得仿佛是个最底层的小卒一般。
看到汤怀只是一马当先的走在最前面,后面骂声嗡嗡的响着。有的胜捷军干脆放开了嗓门儿,这些常胜军心思也有点活动。余江当日一个心腹,跟着他一起投降的叫做张威的汉子凑了过来,一脸猥琐的道:“余指挥使,是不是和汤虞侯说说,干脆就歇息罢?”
他一指河对面远处若即若离跟着他们的一排火把,那排火把跟了他们大半夜,现在也停了下来,似乎准备休息了:“辽人远拦子都熬不住了,准备扎营,俺们却还在赶路!这是拿人当牲口使唤啊…………俺瞧着这汤虞侯也不见得带过兵,不知道丘八们的心思,借着胜捷军的这些大爷吵嚷,干脆拉着汤虞侯休息一下如何?天爷,也得让俺们喘一口气才好!”
余江瞪了张威一眼,嘟囔道:“俺这指挥使是加衔,其实不过就是个都头。你别仗着大家一块儿受过苦,就来害俺!俺们投宋以后,平安就是福分,汤虞侯说啥,老实做就是了。气力是贼,养养就回来了,还能死得了人?”
张威苦笑:“天爷,也得有空闲给俺们养养这贼!”
他神秘的凑了过来,指指乱纷纷的那些胜捷军:“余指挥,老弟兄了,俺还能害你不成?你瞧瞧这些胜捷军大爷闹成什么模样了?再走下去,就得卷堂大散!此次接应的几百兵马,统帅是汤虞侯,副手可就是指挥太爷你!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汤虞侯是什么身份?跟着萧宣赞的嫡系,到时候,板子只能打在太爷你的屁股上头!都是老弟兄了,才过来说一句,劝劝那闷葫芦汤虞侯,好歹按捺平了事情再说,古北口又不在天边上,还怕赶不到?”
余江悚然一惊,看看自己老弟兄张威,再看看筋疲力尽的神武常胜军的那些士卒,最后瞄了一眼那些恨不得扯开嗓门骂街的胜捷军士卒。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牵着的驮马缰绳塞给了张威,催着胯下坐骑就赶到头里去,经过胜捷军的时候,还听见了不干不净的骂声,都是冲着他这个倒霉副手来的。余江倒也大度,就装没听见。
他一直赶到了汤怀身边,汤怀还是那个闷着头赶路的模样,连头都未曾抬起一下。余江小心翼翼的咳嗽一声,强笑着招呼一声:“汤虞侯?”
汤怀嗯了一声,抬头木讷的看着余江。到了这个地步,余江也只有硬着头皮朝下说了:“汤虞侯,赶路两三天了,越走越是紧,俺们都知道汤虞侯身先士卒,心切袍泽,可是弟兄们实在支撑不住了,是不是歇息一下?古北口又不在天边,照这样赶法,要不了两天的路程,大家就能接应上,万一有敌,弟兄们筋疲力尽怎么成?”
汤怀定定的看着他,到了最后,只迸出一个字:“不。”
余江挠挠头,苦着脸指着后面嘈杂的胜捷军:“俺们没说的,汤虞侯使唤到哪里,俺们就跟到哪里,可是胜捷军是宣帅嫡系,汤虞侯初初率领他们,还是多少照应一下军心,俺这话已经算是说得过分,可是带兵之道,就是一张一弛,万一闹得过分,到时候回了宣赞那里,也不好看不是…………”
汤怀叹息一声,摇摇头:“俺不会带兵…………也不想带兵。”
他说了这么句话就沉默了下来,余江瞪大眼睛看着他,等了好半晌才听见他又开口说话:“…………俺只想早点见到岳家哥哥,俺知道他在等着。岳家哥哥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奔古北口而去,俺们弟兄,生死都要在一起。”
他终于转头看向了余江:“…………既然如此,就先停下来罢…………俺实在是不懂这些,余指挥使,你多帮衬一些。”
余江偷偷在心里擦了一把冷汗,喘了一口大气。正准备传令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夜色当中,突然传来了急切的马蹄声音,由远及近,一开始还极轻微,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清晰,在这沉黯而且安静的夜色里头,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余江和汤怀对望一眼,这个时候,两人的战阵经验就显出差别出来了。汤怀不管不顾,先是将自己那口巨大的步弓摘了下来。搭上羽箭,只是看着对面夜色当中。余江去回头策马沿着队伍疾驰,低声下令:“全都灭了火把,左都收拾驮马,朝后退五百步,其余三都,神武常胜军的前出,胜捷军殿后,队伍张开,准备迎敌!”
胜捷军虽然有点骄兵悍将的气度,却是王禀手里调教出来的一等一的精锐。在萧言手下听令被调遣来调遣去也算服气。刚才一个个还骂骂咧咧,现在却马上收声,纷纷交出手中驮马,跳下马来就取甲包。神武常胜军士卒也闻命立刻前出,向左右延伸张开队形,他们来不及披甲了,只是纷纷拔出兵刃,张开弓箭,余江又掉头奔回阵前,招呼着人马将汤怀护卫住,同时低声下令:“不要举火,看明白了来人到底是谁,如果是敌人,人又不多。临阵发三矢,就朝两边散开,让胜捷军冲出去!敌人要多,就一步不能退,稳住阵脚,再等号令!”
对面的景象,在这转眼间就已经看得分明。三四点火把,只是高低起伏的朝这里而来。来人似乎也看见了这边火炬如龙,又骤然熄灭的景象。一下放缓了脚步,只是缓缓的朝这里而前。
看到只有三亮点灯火晃动,余江松了一口气。他被萧言一时心血来潮,安排到这个位置,协助汤怀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当真是这颗心一直揣在嗓子眼那里!
如此战地,行人绝迹,对面来人漏夜赶路而来,到底是什么人?
汤怀突然放下手中弓箭,策马抢了出去,扬声大呼:“来者何人?俺是萧宣赞麾下虞侯汤怀,领军北上至此,来者报上名字来!”
对面几点火把一顿,速度更加放缓,然后就听见一个声音从雨夜那头闷闷的传来,中气不足,仿佛是竭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挤出来的:“…………没听过汤虞侯,你们说是萧宣赞麾下,可有明证?”
听到那头声音,后面胜捷军突然也有一个小军官越众而出,扯开嗓门大叫:“铁头张,俺在这里!听不出俺的声音么?还要什么明证?你们怎么从前头退下来了?俺们就是来接应你们去的!”
对面火把一晃,突然加快了速度,飞也似的直冲到汤怀他们面前,这边人马早就将火把纷纷燃起,就看见马上骑士浑身是泥浆,战马也有些歪歪倒倒的模样,只是喷吐着长长的白气,马上每个人,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正是从古北口岳飞马扩他们派出来告知女真南下的传骑,终于在这里遇上了汤怀他们这些接应人马!
三名骑士翻身下马,扑倒在汤怀马前。这边人也纷纷跳下马来,将他们扶起。汤怀直着眼睛,再没了惜字如金的做派,一叠声的只是问:“怎么了?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传骑挣扎着行完了礼,哑着嗓子回报:“女真南下了!足有三四千精骑,后面还不知道有没有后续大军。马宣赞和岳都虞侯,还有方参议苦守古北口一带,派俺们传讯高梁河萧宣赞处,速速派大军应援!”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们跟着汤怀北上,谁都以为是件倒霉事情。活生生的复燕大功,看来是捞不到手上了。谁也没想到会碰上女真大举南下这桩事情。女真和大宋,不是还有盟约在么?第一批南下的就由三四千骑,直扑古北口,后面还会跟着多少?要是让他们破口而入,这场战局,又会发生怎么样的变故?
这些可以留到后头再说,他们这四百骑,就是奉命去应援古北口的,除了岳飞他们,这四百人,就是整个北伐大军最先和女真南下铁骑撞上的部队!他们不仅捞不到复燕的大功,还摊上了一个最为辛苦的差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汤怀和余江,汤怀一声不吭,翻身就要上马。余江猛的扯住他的胳膊:“汤虞侯,如何处断?”
汤怀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看着余江:“怎么处断?俺岳家哥哥在那里死战,俺要接应上他!现在还有什么说的?昼夜兼程,直奔古北口!”
余江苦笑,知道问汤怀肯定就是这个结果。他们这些神武常胜军,没资格挑肥拣瘦,只有跟随就是。
他放开拉着汤怀的手,苦笑道:“那也要先派传骑,赶紧将这边消息回报萧宣赞才是……”
汤怀点点头,立即点了三五骑,命令他们立刻护送着几名下来的骑士,兼程赶往高梁河大营,以最快时间将这消息带到!
那些传信骑士换了马,临行前被胜捷军的小军官扯住,正色问道:“铁头张,俺们胜捷军弟兄如何?”
铁头张一指背后,一下挺直了腰板:“胜捷军这次涿易冲阵,现在又跟随马宣赞和岳都虞侯死战于古北口长城,碰着什么样的鞑子都没皱一皱眉头!俺们胜捷军说是被宣帅养娇了,现在才看出,俺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汉子!”
言罢,这数骑就绝尘而去,将这天崩地陷一般的消息,飞驰带回给正在高梁河的萧言,正在高梁河的大宋西军诸位相公!
汤怀已经翻身上马,转头迎着众人的目光,他迟疑一下,缓缓开口:“…………俺知道俺带不来兵,平日里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一味催趱大家赶路…………在古北口,有俺的兄弟,俺只去和他同生共死!俺汤怀实在不是统兵之才,不知道怎么带领大家一起上前,大家愿不愿跟随俺一起前行,但请自便,此次前去,俺知道是九死一生,吃足了辛苦,丢了性命,更没有复燕的那场大功!跟着俺汤怀出来,万一俺还能活下来,给大家置酒赔罪!”
这番话,让汤怀这个口齿不灵便的人说出来,实在是艰难到了万分。断断续续的好容易才算收尾,连脸都涨红了。
余江在一旁心里叹气,这汤怀还真的不是统兵的人才。他是此四百骑主帅,领到的军令就是应援古北口,他一声令下,军中军令为先,还有人敢不去?他却讷讷的说请大家自便,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分为将者的 自觉。
这萧宣赞,这心腹嫡系都是些什么人啊。岳飞如此亲厚,却轻轻放过这场大功,远戍古北口。而汤怀等人,更是将复燕大功看得无足轻重,只是要向北而去,和他们的兄长同生共死。汤怀为的是兄弟之情,他虽然没什么能耐,可是跟着这样的统帅,绝不会担心他会舍弃手下任何一个弟兄。
而岳飞马扩他们,为的又是什么?难道这就是什么家国?余江他们饥民成军,离乱已久,从来不知道家国是什么。这个时候,却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人生在世,总该为了点什么而奋斗血战,也总该有什么寄托。而不是如同往日一般,眼睛一睁,就当自己又活了一天。
好吧,跟着这群人,先为大宋血战罢…………看这个大宋,值不值得俺们这般付出!
他挠挠头笑道:“俺们神武常胜军,虽然大家嘴里不说,心里也是当后娘养的。这个时候,俺们可没胆子后退。既然是大宋的军士,卖命也是应当的,汤虞侯,俺们跟着你!”
汤怀点点头,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出来,只是不自觉的将目光看向了胜捷军的那些甲士。几个为首的胜捷军小军官围过来对望一眼,当先一人恭谨行礼笑道:“汤虞侯,俺们是难管教了一些,天底下服气的人没几个。萧宣赞算是能使唤得动俺们…………瞧着虞侯从军资历浅薄,又没个话,俺们就放肆了一些…………可俺们是大宋胜捷军!是西军数十万精锐拣选出来的大宋轻骑,是当日跟随萧宣赞率先北渡,在涿州血战,在易州冲阵的胜捷军!在古北口,也有着俺们的兄弟在拼杀!俺们也只有跟随,当年萧宣赞能救易州,也会来救俺们!
俺们跟着你北上,昼夜兼程,生死不辞!谁再叫苦,谁不是爹生娘养的!”
汤怀终于咧嘴笑了一下,这点笑容在这个老实人脸上转瞬即收,他策马向北,手猛的一招:“向北!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