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诺特伯勒图的几百号打手,一个偌长的木质十字架,和上千个围观者,把巴斯底营帐区的街道塞得水泄不通。打手们手持刀剑棍棒,围着一根由三个人扛起、捆着灰狗的十字架,气势昂昂地来到卡斯帐前。五六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十字架扶起,立于帐前,其他人两边散开来,将大帐篷团团围住。
为首的举着一个钳子,高呼道:“卡斯!你的手下在我们手上,如果不交出营帐的话,我剥了他的皮!”
“剥吧,没关系。对他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卡斯淡淡说道。
“你这个下三流的,连同伙的兄弟都不在乎,毫无荣誉可言!兄弟们,你们说这种败类是不是该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诺特伯勒图人齐声高叫。
“哼,一群地痞讲什么荣誉呢。”卡斯笑道:“反正到最后,他还是会完好无损地回到我帐内的。”
“臭流氓!不低声下气地道歉赔罪,还想他完好无损地回去?我从没见过如此嘴硬之人,兄弟们,我们现在就将他大卸八块!”
“大——卸——八——块!!”
“一块块地给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送回去,一块不落地!”
“一——块——不——落!!”
“到时你将它们拼好缝起来,我保证他能「完好无损」。而如果你不投降,你的下场就会和他一样,卡斯。”打手头子摆弄着手上的钳子,恶狠狠地盯着卡斯道。
“你不明白。”卡斯说道:“大卸八块也好,碎尸万段也好,最后他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是因为——他是真真正正的,来自杜可夫斯的不死之人。”
“不死人?你当我傻子吗?”
“我从一个自称为「神父盖尔」,蒙着红色头巾的怪物手中拯救了他,因而换得了他的忠诚。自那以后,他是我卡斯手下的一员,永垂的不死者。”卡斯嘴角翘起,两手一张,坦荡道:“我卡斯向来有话直说,信不信由你了,诺特伯勒图的狗腿子们。”
巴斯底天坑附近的地表,有一大片难得的平地,各大氏族、集团都会在这里驻扎营地,甚至搭建石砌的房屋。每一个营帐地下都有一个地洞,或通向主干洞窟,或通向某个主要分支洞窟。卡斯占领的这个营帐底下的洞穴,是一个由若干个分支和一个次要主干构成的洞窟网络,是诺氏一族所占据的重要渠道之一,直接连接到巴斯底主干地洞,可快捷抵达巴斯底最繁华的区域。
当所有人都冲出营帐,与诺家的打手群对峙叫嚣时,路易斯却向下钻入了地洞,打开了一个小地窖的门。
“别紧张,贝杜文,我是来带你离开这儿的。”地洞内虽然没有其他人,路易斯的声音却细小若蚊。
“请叫我贝杜文大人,”贝杜文眼神锋利道,“既然你已经决定臣服于我,那以你现在的身份,这才是你应该说的话。”
“是……贝杜文大人。”路易斯低下了头。
“小子,你想要什么呢?财富,地位,还是荣誉?”贝杜文悄悄地,用极具诱惑性的语调,宛如耳语般小声说道:“在这里的话,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这些的……我是沃尔冈人,帝族子嗣,我拥有你想象不到的强大权势……强大到能实现任何你能想象到的梦想。怎样,愿意宣誓效忠,成为我的侍从吗?”
“我愿意,贝杜文大人。”路易斯的答复异常果断。
“非常好……”贝杜文满意地点了点头:“放松,路易斯,以后叫我贝杜文就可以了。你救了我一命,你就是我的朋友,不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了。”
解开手上的镣铐后,贝杜文扭了扭脖子僵硬的筋骨,发出舒服的呻吟。此时伴随着高更的呐喊助威声响起,卡斯冲入诺特伯图勒的打手群中大杀特杀,因恐惧死亡而发出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是举办庆典般,吸引了巴斯底所有的人前来围观,除了经商的之外,没人不像过节般兴致勃勃,欢呼雀跃。
“哎,真可惜,如此将帅之才,落在这种阴沟地洞里,就像一块美玉落入淤泥之中,实在令人惋惜。”贝杜文叹道。
凡德林低声说道:“卡斯不过是一介蛮夫。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他丝毫不懂通融合作之道,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四面树敌,无异于自掘坟墓;待其陷入困境时,我们伺机再来雪中送炭,必定能轻易将之降服于麾下。”
“你说的没错。如果臣服在我手下,成为我的棋子,他倒可以实现一番作为……若是现在这样,有勇无谋地独断一切的话,顶多就只能在阴沟里与老鼠打斗一番……这世上,比武力更凶险可怕的事物可多了去了。”
路易斯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现在时机正熟,两位请跟我来,脚下步履小心一点,不要发出太大的响声,引人注意。”他领着二人,穿过一个无名分支地洞,绕开众人的耳目,来到另一处营帐后面,那有一个驻马栏,恰好栓着三匹马。
“贝杜文阁下,凡德林阁下,二位可以骑马吗?”
“嗳嗳,对沃尔冈人来说,骑马可比走路还要平常——虽然那已经是上百年前的家族俗习。”
“不是的……其实是我没骑过马,所以……”
“载上他,凡德林,你和他负责在前面引路。在回到乌鲁贝之前,这小子还派得上用途。”
三人两骑,在震天响的打杀声中,借着夜色掩护,离开了巴斯底。
“日出了。”经过几天乏味而疲惫的赶路,贝杜文的大腿和屁股都已经被磨破了几层皮,伤口包扎了又裂开了若干次,酸痛难忍,但为了回城,他全都忍耐住了:“路易斯,你背叛同伴,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像卡斯高更他们那样,有宏大的理想和目标。”路易斯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求能自己过上平静安定的生活,没有大风大浪,没有颠破流离,最后安安静静地死去。因为自小就过着三餐不定,一顿饱一顿饿的生活,所以安定感一直离我很遥远;成人之后,我再也不用为三餐而烦恼,但心中始终没有获得半点的安定感,于是我想着,如果我一直努力向上爬,赚取了足够的金钱之后,也许就能过上安定的生活了吧。”
“金钱确实可以换取安定。”凡德林说道,“但若在罪人窟这种法外之地……一切都另当别论了。”
“你说得没错。”路易斯说道:“当我看到强大的狼骑士被卡斯击溃,其守护的巨额财宝被群氓肆意瓜分一空时,我才明白,用金钱来换取安定感,就像用肉食换取野狼饱腹期间的片刻安定而已。”
“所以,欢迎来到都城,路易斯。”贝杜文抬手遥指向前方,说道,“文明与财富的沉淀之地,全奥穆尼亚最安居乐业的地方。”
路易斯昂首眺望,那是地平线上的一根线,从东方的尽头延伸到西方末端,不见首尾。缓缓升起的朝阳散射而出的黎明,给这无尽的直线镀上一层金黄。
“噢,是乌鲁贝城啊。”路易斯脱口而出。原来那就是奥穆尼亚大陆上的信仰与秩序之线,隔绝世间一切混沌与罪恶的乌鲁贝高墙。在墙内,其拥有所有最优秀,美好,善良,和智慧的人类,也汇聚了最阴鸷,丑陋,邪恶,和愚蠢的败类,那是一片最美好的土地,同时也是最肮脏的一片土地,那就是乌鲁贝,沃尔冈帝国的心脏区域。
贝杜文瞭望熟识的皇城那陌生的另一面,感慨万千。当初离开乌鲁贝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一个稚拙愚钝,却又目空一切的少年,如今归来之时,他已然褪去了童稚的乳臭。
百无一用是武力。
这是他旅途归来之后,所收获的最大感触。无论再怎么锻炼都不可能通过自身的力量战胜所有对手,这个大千世界之上,永远会有比自己更强大,更可怕的惊人暴力。就连在燕野的那种小学园里,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就能将自己轻松击败。
抑或是路边偶然遇到的落草逃兵卡斯,也都比自己见到的任何贵族骑士都要强大,但为什么统治这个帝国的,是高堂之上的他们,而不是这些孔武有力的蛮夫呢?
那是因为,真正的强者,是在幕后操纵一切,手不沾血地将所有敌人斩杀。
“凡德林,你知道吗?我开始理解,依附在沃尔冈皇堡内,那群蛆虫一样的谄媚之徒了。”贝杜文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对凡德林若有所思地呐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