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尾道两侧的宫门大开,官员们鱼贯而入,几十根巨柱支撑着大殿的结构,可惜他恰好站在门外的位置上,仅仅能看见巨柱排列到深处,至于陛阶上是什么样子,皇帝穿的是十六旒明黄衮冕,还是大裘冕,这他就不清楚了。
他这还算是幸运的,多数官员只能站在蔓延的龙首道上,或在长长的直道上遥望,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到大殿中央也不过短短几百米,但就是这短短几百米,却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攀爬。
宫殿彰显了皇权的博大威严,也夸张了官吏们的渺小,在这如日之升,如在霄汉的宫阁下,他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微弱。帝国皇帝的威仪,仅仅次于九天之上的凌霄天宫。李嗣业这带着不同目光来看,也能够感受到一种被俯视的压力。
“行拜礼!”
宫殿内的声音通过交替喊了出来,官员们开始做那套动作,迈左腿,击掌,迈右腿,击掌,然后俯身下拜。
“稽首!”
万人齐声高呼:“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吾皇万岁!”
“起居拜舞礼!”
不知从何处传来编钟和号角的声响,也到了最让人羞涩的环节,但他前排的十几人丝毫不觉得尴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开始跳动,左右摇晃着身躯,然后还要三百六十度转身跳。
“礼毕!”
“天降灵宝,改元履新!百官上表朝贺!”
当然要先请三师三公呈送贺表,但本朝还没有活着的三师三公,品阶最高的是太子,然后是各路亲王,接下来是太子太师太傅,可惜箫嵩已经退休致仕。文武百官中品阶最高的是中书令和侍中,所谓的中书门下三品。
接下来三省六部开始上表,贺表的数量估计能堆一尺多高,只有中书令和侍中的上表会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念出,李嗣业在殿外能听到的,也只是像苍蝇一般微弱的声音。
贺表的内容不用想也知道,是最没有营养的吹捧功绩的词汇,右相会在表上增添一些听了让人高兴的的数字来增加说服力,比如全国增加了多少户,人口增加了多少,粮食产量多少,丝绸产量多少,等等不一而足。
百官贺表之后,听到里面有太监高声喊:“诸州进贡品。”
贡品不必抬到大殿上,早已经入了皇家内库,只挑选出几样有代表性的贡品来搏皇帝眼球,比如说越窑青瓷、三彩、波斯琉璃盏、吐蕃牦牛、回鹘白驼、高昌进贡葡萄酒、于阗羊脂玉、还有南方的珊瑚,广州进贡的昆仑奴。
天下六百三十一州,羁縻州八百,每州都有进贡,每州都要进去将清单念出来。红日逐渐升到了当空,李嗣业只站得双腿发酸,肚子饿得前胸贴后心,整整两个时辰都在报贡品,圣人听这些宝贝估计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大朝会总算进行到第三项,赏赐升迁过去一年来立下功勋的文官武将。这个程序进行了简化,不需要官员们一个个上去谢恩,宣读完毕后统一跪谢皇恩,嗯,还要跳一次舞。不然这大朝会开到下午都开不完。
一个嗓门大的宦官站在御阶旁,展开密密麻麻的黄稠纸,开始宣读升赏。
中书令李林甫改为右相兼尚书左仆射,牛仙客为左相,兼任兵部尚书。十二卫大将军各有任免,北衙六军也各有财物赏赐,节度使任用,各州刺史升降……
李嗣业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而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已经过正午了吧,他连自己升赏都提不起兴趣去听。
然后听到宫门内有喊声:“谢皇恩!行稽首礼!”
所有升官赏赐的没有赏赐的都俯身下拜,然后站起来跳拜舞,这次的拜舞更激动,手舞足蹈的幅度更大了些,以此来表现出臣子对皇帝封赏的感激涕零。
“羁縻州使节、诸道采访使、诸州刺史、皇子贵孙、升赏功臣、赐宴麟德殿!”
宴会群体剔出了大部分京官,但剩下的也有三千多人,浩浩荡荡朝着内朝麟德殿而去。
麟德殿位于大明宫内朝,在翰林院一侧,乃是国宴场所,面积规模远胜含元殿,有前中后三殿两重檐,三殿之间有建在高台上的楼廊连接,碧瓦蜿蜒而上。
李嗣业在队列中遥望,这庞然大殿东临太液池,重檐顶倒映在水中,绿瓦遮蔽半面湖水,密集排列的廊柱宛如繁星点缀。
这次他们进入的是麟德殿中面积最大的中殿,立柱有百根,头顶是藻井,数丈长的宫纱垂落在地,近千名宫宦侍女站立伺候。殿间星罗棋布排列着可供十二人对坐的朱红长案,官员们按照列队的次序依次入席,这次李嗣业排到了四百多位,跟他同桌而坐的是几个羁縻州的使者和折冲都尉。
他抬头遥望,大殿朝北的高台上摆放着黄绸案几,皇帝跪坐在案前,手捋青须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些嗷嗷待哺的臣子们。圣人心里一定在想,只要把饭给吃好了,这大朝会才算办得成功。
他们这一桌上,两个宦官合力把主食抬上了长案,柳编的簸箩有三尺长,里面堆叠着酥黄色的胡麻大饼,如小山一般高。然后两人抬着门板一般的木盘,里面堆满了切成薄片的羊肉,然后是恭桶一样的大木桶,里面放着马勺。紧接着又抬了一门板凉菜,好像是他敬献的凉皮,可谁见过凉皮用几尺长的容器盛放?李嗣业看到这个东西,就看到了喂马的马料槽。
不愧是大唐啊,连盛饭菜用的器具都如此……大气。
宫女们抱着盘和碗还有盏给每个人发放,每人一双筷著,有点儿自助餐的意思。众人谁都没有动筷子,只是高仰着脖子抬头望向坐在高台上的皇帝。
李隆基已经脱下了身上臃肿华贵的大裘冕,换上了明黄常服,头戴金莲冠,后插子午簪,眼带睥睨望着下方众官,突然开口问:“翰林院可有赐宴日应景诗文?”
席中一人手擎着酒盏站立而起,朝着李隆基敬献诗,李嗣业低声指着那人对身边的人问道:“这人是谁?你认识么?”
“李白,新近入长安的翰林待诏,才华横溢,在圣人面前非常受宠。”
“岂止是才华横溢,他……”李嗣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神往地盯住了李白,对方穿着浅绿色朝服,头戴进贤冠,在无数冠冕的人头攒动中。他独有风骨而飘逸俊洒,这个身影把无数人都变作了背景板,即使是富丽堂皇的麟德殿也不过如此。
他知道这不过是种心理现象,如果这个人不是李白,或者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会有如此迥异的感官。李白正在捋着长须念出自己的诗作,似乎引起了身旁诸人的称赞,也获得了圣人的赞许,他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什么。
高力士站在皇帝身旁,高声喊道:“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