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钱渊对家人关爱倍至,最早名声鹊起还是因孝名,但无奈钱氏族人和钱渊一家闹得太僵,以至于钱渊自立门户,新创青浦堂号。
就因为这件事,南京都察院御史还曾经弹劾过钱渊。
而谭纶亲眼所见,钱渊夫妇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但钱渊私下对徐阶无一丝敬意,对徐璠这个岳父更是颇多鄙夷,对徐阶心腹赵贞吉更是几度羞辱。
谭纶真的不以为自己是钱渊的小舅,就能得其相敬相让……在如今的东南,胡宗宪已去,没有人的分量比钱渊更重,无论是在东南文武官员、士人百姓心目中,还是在朝中百官乃至陛下的心目中。
所以,今天谭纶做足了准备。
不过,谭纶只猜对了一半。
钱渊的确不会因为姻亲关系就退让,但他可以在谭纶面前退让……也不仅仅因为谭纶青史留名,更是因为他亲眼所见谭纶所作所为。
嘉靖三十二年之前,沥港海贸旺盛,客商云集,但那时候台州已遭倭患,两年内换了个四任知府,七个县令,倭寇猖獗到满台州皆遭倭患,时任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的谭纶毅然赴任。
搜选将官,募兵成军,或坚守城池,或出海突袭,谭纶赢得了所有台州百姓、大户的尊敬。
谭纶说不上两袖清风,却非贪婪之辈,府衙常例银子都被用在军中,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寇台州,破黄岩,攻临海,谭纶赤裸上身冲阵,身披八创不退,力保城池不失,战后重伤不起,城内大户募银在临海城外设谭公祠,香火鼎盛至今。
若只论在台州的名望,曾驻守台州的戚继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加起来也不过谭纶,就算加上钱渊也不够。
更难得是谭纶腹有韬略,精于兵法,主张御敌于海上,他是东南抗倭期间不多的修建战船出海击倭的官员。
如若当年唐顺之不受主持通商一事,钱渊并没有真的去找严党的打算,名单上排在唐顺之后的就是谭纶。
钱渊亲自斟茶,笑道:“明年的明前龙井……还要仰仗小舅。”
“你倒是挑剔!”谭纶哼了声,“汤克宽暮气沉沉,此次胡汝贞未调其入赣,杭州也就罢了,嘉兴、绍兴两地尚需重兵镇守,卢斌、侯继高、杨文、岳浦河……”
将茶盏轻轻放在谭纶面前,钱渊轻笑道:“此番内阁合议,共推小舅接任浙江巡抚,六部赵文华、砺庵公均赞同……砺庵公打的好算盘啊。”
谭纶忍不住笑道:“还不是因为宁波太肥,若不是陛下信重,严分宜、徐华亭的手早就伸进来了。”
钱渊打个哈哈,“说是内阁合议,实则陛下亲询,严分宜举荐小舅,陛下片刻后亲自批红,言谭子理文武兼资,当巡抚浙江。”
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谭纶,钱渊笑道:“去年廷推福建巡抚,陛下询文长,东南一地,以才计,何人出类拔萃。”
“文长答曰,浙直总督胡汝贞,浙江巡抚吴惟锡,此二人之后,以台州知府谭子理为首,苏州兵备道王崇古、宁波知府唐荆川次之。”
谭纶的脸绷得紧紧的,半响后轻叹一声,“渊哥儿有话直说就是。”
从“展才”换成“渊哥儿”,谭纶也是无可奈何,外甥已经把话说死了,而且是赤裸裸的剖开……是徐渭在嘉靖帝面前递了话,陛下才对你谭纶印象深刻,而徐渭是钱渊安插在西苑嘉靖帝身边的。
甚至严分宜举荐你谭纶,都有钱渊的因素……毕竟钱渊对嘉靖帝的影响力更大。
实话实话,以才能计,谭纶升任浙江巡抚名至实归,但以资历论,谭纶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毕竟两浙倭患渐息,只是文治,能挑出的人选并不想江西巡抚、福建巡抚那般苛刻。
钱渊这番话是在告诉谭纶,咱俩是掰扯不开了。
“浙直总督撤销,巡抚掌浙江一省,在外甥看来,小舅实在是最合适的人选。”钱渊起身踱步,正色道:“非因舅甥,亦非镇海,而为战事。”
“便如小舅所言,胡汝贞、吴惟锡入闽赣,戚继光、戚继美、俞大猷、刘显均已离浙,以小舅看来,两浙尚有倭患否?”
谭纶略一思索,摇头道:“大股倭寇侵袭想必不会再有,但小股倭寇只怕不会断绝,之前两个月,你巡视宁波、台州,设堡于海边预警,正是为此。”
“不错,与福建不同,浙江沿海州府太多,嘉兴、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温州均沿海,这也是前些年两浙倭患最重的原因之一。”钱渊侃侃而谈,“俞龙戚虎,再加上汪直来降,两浙倭患渐息……”
“还要加上钱砍头!”
钱渊笑了笑,“但俞龙戚虎已离浙,难道一直仰仗汪五峰?”
“虽然汪直几度助我,输戚继美所部、粮米南下入闽,但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就算于宁波设市通商,福建、广东不还有倭患吗?”
“所谓倭患,不仅指倭人,明人冒名,亦指西洋。”钱渊解释道:“今年六月之后,每月都有十余艘海船抵达镇海,皆是……佛郎机人。”
其实来的海船挺杂的,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还有英国人。
“若无大军驻守,若无水师护佑,通商一事必然再起波折。”钱渊低声道:“小股倭患无恙,若是倭寇大股侵袭乱宁波、台州,万事皆休,朝中必有弹劾,通商夭折,开海禁亦是镜中水月。”
“遍数东南,浙江巡抚之位,舍小舅其谁?”
谭纶微微点头,盯着钱渊道:“所以,你抽调宁波府衙税银,从南京、通州、扬州各地招揽工匠,打造如许多海船?”
“不错。”钱渊沉声道:“其一,修建海船不可停,但可略略放缓,其二,再度募兵,沿海必重兵驻守,特别是宁波、台州两地。”
钱渊实在是放心不下,西洋海商频频来宁波行商,但要知道这帮货色……亦商亦盗,都是些刀头舔血的货色,典型的欺软怕硬,不展现实力,鬼知道会闹出什么事。
“再度募兵?”谭纶有点犹豫。
钱渊伸出手指,“当年与户部合议,宁波府分两成税银,其一,立规矩,地方若无税银入库,只怕多有阻碍,其二,购粮储藏,以防粮荒,其三,修建海船,御敌于境外,其四,招募新兵成军。”
“如今葛浩、麾下均战船过百,不乏大福船,短期内已然够用,宁波府衙购粮储藏,宁波、绍兴数十个粮仓都是满的,所以,税银募兵,可行。”
谭纶揉着太阳穴,本来今日只是想谈谈兵力调配,而外甥却画了好大一张图来说三道四……
谭纶长叹一声,“但两浙倭患渐息,再养重兵,只怕朝中多有诽谤,总不能养贼……”
“养贼自重?”钱渊笑道:“那是取死之道,新军冒以乡勇之名,至于水师……待裕王登基,外甥自有主意。”
“那你径直去做就是!”谭纶呆了半响,不悦道:“税银都在宁波府衙、镇海县衙,以乡勇之名募兵亦无需巡抚亲令。”
钱渊添了杯热茶,笑道:“杨文那厮不擅水战,卢斌压根就是个旱鸭子……”
“你是看中了葛浩?”谭纶苦笑道:“记得你和他关系不错。”
“葛浩乃小舅亲拔而起,无小舅发话,只怕不会事事遵从。”钱渊其实是随便找了个理由。
钱渊已有回京的打算,而谭纶、唐顺之两人是决定通商是否顺利的关键人物,不和盘托出,如何能取信谭纶。
谭纶不由得想起去年在宁波府镇海县,他诧异的发现,汪直来降,通商一事居然是自己的副手唐顺之在主持。
当时唐顺之私下曾言,展才其人,谋划深远,擅借势用力,善物尽其用。
谭纶只能苦笑,自己还算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