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深叶落时。
十余年光阴弹指即过,当年的圣母庙原址,已由天廷巧匠重修了座更为恢宏的圣母宫。母以子贵,司法天神沉香势倾三界,那么这圣母宫的修缮,无形之中,也就成了诸方权贵向司法天神示好的一大契机。
三圣母极喜桃花,早在圣母宫落成之日,新任的百花仙子,便不辞劳苦寻遍九洲,精心选植了数千株异种灵苗送来。如今,也早都亭亭而立了,春日里尤其是枝繁花盛,灿美如天廷的蟠桃圣地。
刘彦昌在出阵之后,受激过甚,变得浑浑噩噩,一味沉缅醉乡。圣母宫是神殿,不便嗜酒的凡人居住,三圣母便在殿外的桃林中筑了一间屋,由着丈夫在内独居。
九重天上,沉香有着自己的府邸。但每年春秋两季,他例行要携着爱妻玉,回华山住数日。春日是三圣母的生日,往往连瑶姬仙子,都会一同来看看女儿。而秋日之行,众仙家却只当是司法天神纯孝爱亲,在百忙里抽暇探望母亲而已。
沉香散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云头,连铠亮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今日的朝会颇有些事务要处理,他不知不觉竟搁误得久了。玉性急,已先来华山,帮三圣母张罗收拾一切。
毕竟,自圣母宫落成后,三圣母便越好静了。除了庇护百姓外,她便是精心地照顾桃林,不愿外出,也不愿外人来打扰。所以,年年只有这一天,圣母宫里,才会难得地热闹起来。
当然,只有极少数人,如梅山兄弟,如哪吒,如龙八等人,才知道这天的热闹,到底是缘于什么——
这一天,便是杨戬的生日。
料到玉和三圣母定还在厨下忙活,沉香也不急着赶去宫里。轻车驾熟地循径向左,转到父亲独居的屋边。在窗外向里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刘彦昌大醉仰倒在床上,口里犹自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并不打算进去,他默看了一会,便转身向圣母宫里行去,穿过正殿和花园,在一间竹屋前停住了脚步。
竹屋很是平常,衬着四下的环境,显得分外幽静,但门窗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又显得古怪之至。
沉香伸手抚上竹屋紧闭的竹门,静静地伫立着。这屋上的每一根竹片,用的都是天地间最难得的万年灵竹。而竹片与竹片之间的搭制,更是费尽他无数心血,镶嵌了无数的阵法和密术。
三界之中,除了他刘沉香之外,便是斗战胜佛亲临,太上道祖强破,也断无可能突入屋内。
仔细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确认屋壁的阵法完整无缺后,他缓缓收回手掌,却是下意识地按向自己左眼的眼罩,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当年破阵之时,炸裂的水镜,彻底毁了他的这只眼睛。以至于如今,微霜的散,黑色的眼罩,不变的嘴角微笑,竟成了他,司法天神刘沉香在三界里的招牌标志了。
他的双鬓,也在破阵后的头一年,斗然便多了缕缕的白。就是那一年,他被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一职,真正踏上了他个人事功上辉煌的开始。
而这白,为他平添了些许威重之余,更搏得了众仙家的一致好评。
是啊,除了过于操劳公务,又能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神仙突然老去了容颜?而这种猜测,在沉香将杨戬八百年任上,所有错判的冤案一一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地纠正过来后,很快便成了三界公认的事实。
三界之中,再没有人比他的物望更隆,也再没有人能象他这样,得到了所有势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
他又是一声轻笑,颇有些感慨的意味。半晌,才退后了一步,诵动了开启阵法的口诀。
口诀诵出,竹屋上一阵波动,灵竹特有的郁郁翠色,从墙壁流水般剥离开来,凌空聚于一,化成一把巧的翠色锁,悬浮在竹门前。
待翠锁完全成形,沉香伸出了左手,食指内屈,在掌心划出一道伤口。法力到处,滴滴鲜血如有灵性,被逼出径自向上,凝而不散,直钻入翠锁的锁孔之中。
翠锁微一漾动,翠色散开还原,流转溢回竹屋表面。只听得“吱呀”一声闷响,竹门缓缓向内打开。
“沉香。”
一个女音在身后响起,沉香盯着屋中,也不回头,只道:“玉,厨房忙完了?来得正好,正好是舅舅出关的时候。”
细碎的步声移到沉香身边站定,玉手捧着一套新衣,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轻声问道:“已经十多年了,舅舅这一次……会有些起色吗?”
沉香仅存的右眼里,突然变得有些沉郁。但他仍在微笑,道:“你忘了?地藏王曾过,以他之能,加上谛听的内丹,也须舅舅静养千年,才能有望恢复。灵竹和我的阵法,不过是助舅舅长年辟谷,深入定境而已。舅舅破阵时几乎耗尽了本命真元,只怕就算有千年之期,都未必能让他尽复旧观。”
玉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气。沉香侧目看见,压低声音劝道:“莫要这样,舅舅是极疼你的。你不开心,他心中也定会难受。舅舅一年只能清醒这一日,不要让他……”话未完,玉已拭去泪,强笑着连连头了。
竹屋里布置得简朴雅致,竹窗巧妙地透进天光,却又保证了屋外向内看时,除了翠色竹墙便毫无所见。一张桃木圆桌打磨得光滑,上面密布了繁杂的符咒,一看可知,随时可以转成厉害的法器。余下的器皿也都是如此,连杨戬合目静卧的玉质大床,莹如透明的晶玉里,也悬浮着细而诡异的殷红细丝,构成了奇异的阵法。
夫妻俩放轻步子来到床边,沉香刚要叫舅舅,床上的人已经睁开眼看着他了。
“好啊舅舅,您装睡,吓唬我是不是?”沉香不禁一乐,笑道,“您看,玉也来了的。难得她有心,我这外甥,终于可以偷懒一回了!”
玉不依,捶了沉香一记,不再理他,向杨戬道:“娘和我又做了一套新衣,舅舅,我扶您起来,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沉香忍着笑,由着她一个人忙。玉赌气不理他,转头见杨戬也微带着笑意,不禁噘起嘴嗔道:“好啊,舅舅,你也笑我,你们舅甥俩,是存心联起手来欺负我一个人呀。待会儿,看我怎么和娘告状去!”但到“告状”两字,自己反倒卟哧一声,先笑了起来。
沉香抱拳作求饶状,过来在床沿坐下,岔开话题笑道:“舅舅,别听玉胡,她是气我光顾着公务,来娘这儿太迟了呢。不过,司法天神这差事还真是不省心,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过问!”
低头帮杨戬系上袍带,又抱怨了一声,“玉帝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推给外婆,再由外婆配给我处置。害得我既要顾天廷公义,又要顾各方是否满意,真的快累死我了!”
“沉香!”
玉不满,瞪了他一眼。沉香醒悟过来,忙笑道:“我只是牢骚,至于事儿,保证能做得妥妥当当。怎么我也是显圣直君的外甥啊,哪能给他老人家丢脸呢!舅舅,您是不是啊?”
知趣地移开了话头,他扶着杨戬坐起身,道:“今天是您生日,敖春和丁香就不用了,年年必到。梅山几位叔叔,虽为了帮我,自愿分担了征讨下界妖物的重责。但您一年只能出关这么一次嘛,无论如何他们也定会赶来的。”
玉插口:“三太子和四姨母他们,因为心敬谛听和地藏王的大义,自愿去了十八层地狱护法。虽年年都来,可去年嫦娥姨母那一闹……不知道今年,今年他们还肯不肯赶来参加酒宴?”
沉香摇了摇头,叹道:“三太子会来,四姨母就不定了……可舅舅,您当时也看到了,那不是四姨母的错啊。嫦娥姨母哪次都来去匆匆,大多时候一言不。去年竟是看到四姨母进门,就直接离席回了月宫……舅舅,她俩的心思,我们都知道一些的,不过也帮不了她们不是吗?”
声音忽然放低了,他有几分担心地看着杨戬,“不过外婆……外婆还是不会来。舅舅,外婆常住天廷,现在玉帝对她,就象你宠着我娘那样千依百顺……所以,我们什么也不敢和她,既怕玉帝看出破绽,又怕惹她老人家伤心难受。对不起,舅舅……”
见舅舅只是淡淡地微笑,并无不愉之色,沉香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以后我一定能想办法,日子还长着哩,是不是舅舅?至于别的神仙,哼,您才不在乎他们怎么,对不?”
这夫妻俩助杨戬穿着完毕,由沉香抱起舅舅,去了圣母宫的内院。那是三圣母日常起居之所,鬼判吏一概严禁入内。待步入内院的花厅时,龙八和丁香已经到了,正和三圣母闲话。沉香将杨戬安置在桌边垫了软毡的躺椅上,三圣母过来帮忙,眼里全是喜悦,轻声道:“二哥,这次出关,你的气色又好了许多。看起来,沉香用阵法助你调养,效用果然极为明显呢!”
话间,哪吒也到了,叫了声杨戬大哥,将一个玉净瓶放在桌上。丁香好奇:“什么东西?”伸手去拿。哪吒架开她手:“敖春,看好你老婆。这是百年一滴的玉芝露,是普贤菩萨赠给地藏菩萨的灵药,我特意求来,让杨戬大哥也试上一试的。”
丁香没防备,险些被他推个跟头,不满地嘟嚷:“什么嘛,宝贝似的。年年来,都从佛门弄到了好厉害的灵药,还不是年年都一用没有……”哪吒霍地转头,横眉立目,怒视着她。龙八忙拉妻子坐下,哄道:“丁香,别这么,兴许今年……今年就成了。”
不一会,梅山兄弟也到了,只有五人,脸色都有些苍白。哪吒久居地府,三圣母足不出华山,自然不知原由。沉香看了龙八一眼,龙八会意,抢在三圣母前迎过去,偷偷地连施眼色。康老大看在眼中,惨然一笑,头示意自己明白,引着众兄弟向席边的杨戬施了一礼,道:“二爷,兄弟们又来看您啦!不过……不过老四只怕再不能来了。下界诛妖事务繁重,他向来多智,以后都须留在军中应付局面。”
三圣母看出不太对头,招呼五人入席后,不住地询问般地看向沉香。玉趁陪她入厨端上菜肴的机会,压低声音道:“沉香才出任司法天神时,不是因为不熟事务,请了六位叔叔出山帮忙吗?四叔因为功勋显赫,已做到了荡魔将军一职。可是今年……今年遇上厉害妖魔作乱,已经殉职了。”
三圣母啊了一声,心中一阵难过。许久,才黯然道:“千万别让二哥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别惹他伤心,搅了兴致。”玉头,又道:“沉香已经上了奏本,为四叔请致身后的哀荣。您放心,五位叔叔已经想开许多了。”
外面,沉香亲手为各人斟着酒,笑问道:“开饭了罢?也好让舅舅尝尝我娘和玉的手艺。不过,三太子,四姨母真的不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