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权交割过来,积雷山征讨在即,司法天神复职后的第一天,竟是直忙到冰轮皎洁,高悬天际之时,才将紧要的公务尽数安排妥当。
杨戬搁下笔,神色极是疲惫。众人都知他真气大耗,这么强自支撑,于身体委实不利。三圣母侧过脸抹去泪珠,只盼着二哥早些回房歇息。但天不从人愿,殿外脚步声响起,梅山老四抱着厚厚一叠文牍走了进来。
“二爷,这是诸部建制名册,兄弟已整理过一遍了。”将文牍呈在案上,老四掩不住邀功的得意,道,“托塔天王执掌兵权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我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亲信都挖了出来!”
杨戬翻阅几页,见人事备注详细,显见老四下了极大的工夫。他赞赏地笑了一笑,强提起精神,问道:“老四,兄弟中你最足智多谋,有什么打算,不妨先来听听。”
老四却有些犹豫,似不知如何措辞,半晌才道:“兄弟的意思,是觉得机不可失,须趁热打铁才好。李靖这次摔得不轻,若借此牵边他几个亲信被贬,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见杨戬不置可否,他鼓起勇气道,“我们兄弟都是统军出身,熟悉行伍之事。虽然很久未带过兵了,但韬略兵法还是了然与胸。二爷,若您有意,这一方面,我们愿意为您分担一二。”
“嗯?”杨戬一时没听明白,诧异地看向老四。却见老四搓着肥厚的手掌,表情里有着三分的不好意思,却更有着七分的期待。他心中一震,目光落到名册之上,右手蓦地握紧了拳头,眉宇间现出隐约的痛楚。
镜外康老大奇怪之至,扭头看向众兄弟,却见他们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老三咽了口唾沫,艾艾地道:“也……也没什么,只是好端端地被关进天牢,兄弟们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来想去,总是我们地位不够所至,所以……所以想有个进身的机会……”
他这一,康老大更是莫名其妙,道:“当时在神殿里,哪路神仙不给你我三分面子,就算方面大员也没有那份风光,还要什么进身的机会?”老三涨红了脸,再不出话来,只求助似地看向老四老六。
老四抿紧唇一言不,康老大沉声道:“我回灌江口的那段日子,你们有事瞒了我对不对?”老六听他口气不对,插口道:“大哥,也没什么。二爷复职之后,不是兼领了兵权吗?兄弟们忆起在商室领军时的痛快,都想着去军中任职……但四哥刚出口,就被他驳了回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镜中梅山老四正翻开名册,着自己标记的几个军职给杨戬看:“二爷,您看这个,雷火部左都指挥使,统三界雷部火部,主征伐逆命妖孽。但现任赤昊星君,却是李靖封神进的旧部,不能不多加提防。”又向后翻了几页,“御前军统领都护使,持掌天廷中枢的安全防务。若司其职者不遵您的号令,后果非同可。还有这个,总监查使,监督三军律法,考核军职上仙功过……”
杨戬打断了他的话头,只道:“重要与否我心中有数。老四,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老四道:“二爷,我也是为了您着想。我们兄弟在神殿听令,虽然多少能派些用场,但若独当一面,帮您看住天廷诸部兵马,岂不更美?象三哥,他擅于征战,性子又直爽,极合适和雷火部那些粗人打交道。六弟对您言听计从,由他来考核军中诸部功过,也必能为您分忧良多……”
“你心思细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大多滴水不漏,妥贴周到。这御前军统领都护使,想来舍你之外,也再无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杨戬淡淡地道。烛光飘忽,在他脸侧投下浓重的阴影。老四的心思,他大致猜得出来,是这几日的失势囚禁,让兄弟们心有不甘了吧。早该想到,天廷这个庞博纷杂的万花筒,终会让众人离心离德。守得住地仙时的清苦,并不代表能耐住锦衣玉食的引诱。
但也怪自己,没有预作筹谋,众兄弟追随千年,竟被带上绝路,再无回头的余地。
如他们所愿并不难,举手之劳而已。但是,之后呢?自己离开之后,没有任何靠山大援的他们,如何在天廷看似祥和的潜流骇浪中自保?
就算现在帮他们改换门庭,也是来不及了,八百年中自己树敌无数,将来终会一一报应到他们身上。积雷山之变,已显露出这个必然的后果,可惜他们并没有深入地想到这一层去。
“二爷,我想好了,天军中也有些位高权轻的闲缺。您可将不满意的都明升暗降,调任到闲职之上,然后再由我等兄弟接手。这样要不了多久,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空李靖那老狐狸的家底……”
老四仍在絮絮地着,若有若无的苦涩,随着老四的声音,慢慢涸开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慢慢掺杂进杨戬唇边隐晦黯然的笑意里。
但他未打断老四的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一任心中纠葛的思绪,凝结成眸子里的疲惫失落。许久,他抬起手来,拿过名册,啪地一声,合拢放回桌案之上。
老四的背陡然僵直,原本热烈的目光,也变得不知所措。片刻之后,他干笑一声,道:“二爷,若您觉得不合适,就当兄弟从未过吧。只想为您分忧一二,思虑不周的地方,还请二爷您千万别见怪。”
话得是极恭顺,但却透着那么一股子客气,客气得让杨戬觉出了几分心悸的陌生。
“老四并没有错,留在神殿,再风光也不过是家臣的身份。杨戬,终还是你疏忽了众兄弟的前程,若早些为他们安排将来,自立门户,也不会弄得兄弟们只能依附于你,一损俱损,再无后路……”
他心中默想着,百感交集,却不能出口,只道:“我初掌兵权,宜静不宜动,老四,这些以后再。当务之急,是准备征讨积雷山。你先下去吧,安排些人手打探情况,待此事完结之后,兄弟们的前程我自会上心,谋定后动才是上上之策。”
老四不再什么,施礼退下。一转身,满脸的失望与不满,被镜外的康老大看了个真切。康老大转头瞧着身边的四弟,不满地皱起浓眉,烦燥情绪在心里翻腾无休,不清也道不明。
想问,张了张口,却无由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本能地不想去追究。但哪吒在一边也看出来了,忍了又忍,到底是冒出一句:“一直怨着杨戬大哥出卖你们,可这会儿他谁也没出卖,不也有人想着自己立门户,为自己图个好进身,好官位了么?”
梅山老三涨红了脸不答,老六面上红一阵,青一阵,道:“三太子,你得没错,我们确是想着图个进身官位。托你父王的福,天牢囚禁的那几日,我们受尽了百般的污辱,归根结底,无外乎我们只是二爷的家臣,在天廷没有任何地位所至……”
康老大叹了口气,话是有些道理,但和他想象中实在相差太远。当年在灌江口,老六老三突然回来,是杨戬罔顾义气,竟将兄弟出卖给仇人,任人宰割,可怜兄弟为他卖命,毫不计较得失,却落得那般的下场。一通辞只激得他勃然大怒,这才径往昆仑,和杨戬反目成仇的。
但镜中的真相,已有太多惊心动魄的意外,兄弟们在这个时候,竟都有了一些私心。若是……若是……寒意凝在心头,他蓦地开了口,声音极为嘶哑难听:“老六,当年你二爷将你出卖给狐狸,以解前仇。可眼下看来,玉明明是他所救,他犯得着出卖你来解旧仇吗?”
“玉,该是忘了些什么。”
没等老六回答,一直沉默的老四低声接口道。
他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不比康老大好上多少。见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他嘴角牵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喃喃地道:“他救玉我是知道的,可他,报仇有先有后,先找谁后找谁最有讲究。我一直以为……以为他要讨好玉,化解旧仇,预留后路,才将我们兄弟当成了替罪羊。南天门散去沉香法力时,他那一枪竟没剌下去,我就知道有些蹊跷。可我万万没想到……没想到……”
话语含糊,却已惊得康老大神色大变,跳将起来叫道:“你……你什么?你知道他救了玉,还看出南天门时……二爷不忍下手?你……”
老四惨然道:“老三老六盛不住话,我没敢告诉他们,怕漏出去……可我全想左了,看出他不忍心真杀了沉香,只当他又要权势,又舍不得亲情……所以才出卖我们这些外人给狐狸……化解他做错的事,将逼妹杀甥的罪过全推给我们……”
哪吒身形大震,冲过来就是一拳,暴喝道:“你那时就看出来了!你看出过杨戬大哥不忍杀沉香……事后你竟不,你竟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
老四动也不动,生硬硬地受了他这一拳,血从嘴角溢出,却如同未觉,低声道:“最初的气头过后,我是准备出来的。但大哥带回哮天犬,二爷已经被收留在刘府,我想有人在照顾他了,何必提起前事让大家难堪——我那时,也只当二爷准备杀人时微有过不忍,从没想过,他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沉香……”
老三与老六已呆在当场,老六咽了口唾沫,哑着喉咙问道:“但二爷确是将我绑给了玉……四哥,你的意思是……是二爷……可能另有安排?是不是……是不是!”
康老大颓然坐倒在地上,虽没有答案,但却已呼之欲出。老四的声音如隔了千山万水遥遥传来:“我不知道……原以为他救玉是为了灯油,一时失察让她逃了出去,便索性与她合作,成功可以自保,失败就利用她与沉香的感情以为退路……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全错了……”
余下的话没有再,四兄弟都茫然地盯着镜面,想从玉脸上看出些苗端。玉脸色白,靠近沉香,身子不住地着抖。镜外的争执声她听得清楚,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冲口而出,既想痛哭失声,又想放声大骂,但为什么要骂,为什么要哭,心中却终究是一片空白。
沉香本能地背对镜外,掩盖脸上复杂的表情。他没资格去怪老四,甚至,那时如果老四真来告诉自己,舅舅曾对自己手下留过情,只怕还会被自己奚落一番。可他却仍然满怀的不甘与愤怒,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愤怒阴差阳错中,又一次轻易葬送了挽回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