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外面空地上,沉香默诵法诀,招来云头,由着杨戬扶住哮天犬在前,自己和丁香驾起另一朵云,在后护着两人腾空而起。这一来自比抓起人驾云费力得多,他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法力,自然更没留意,杨戬微微俯身,正细心察看云下经过的路途。
大半天工夫,一路南行,下面山势连绵起伏,已到了万窟山上方。杨戬等的便是此刻,伸手抓住哮天犬腰带,一声断喝:“跳!”没等身后两个孩子反应过来,已和哮天犬堕下了云头。
镜中景象一阵乱颤,两人跌在乱树丛里,狼狈不堪。杨戬顾不上自己,挣起身去扶哮天犬。哮天犬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半晌才有气力开口:“主人,没有了法力也是神仙之体……我,我没那么容易摔死的!”
三圣母颤声道:“二哥他……他怎么能这样行险!”沉香黯然,是他逼的。一心以为是在救娘,却不知立下大功,挤兑住王母,就等于断死了娘的生路。舅舅……舅舅怎肯让这一幕生?见杨戬扶起哮天犬辨了辨方向,便向千狐洞方向行去。沉香知道,舅舅甘冒奇险跳云,正是为了那洞里的复杂地势。
进了千狐洞后,杨戬稍稍松了口气。眼前洞洞相连,状如迷宫,变幻莫测,沉香也好,四大天王也罢,无论谁都追之不及。便在此处拖过蟠桃会再,王母的为人,就算留了后手,不到最后关头,断不能容忍沉香践踏天条。只要他未被押上天廷对质,三妹的安全,一时便是无虞。
扶了哮天犬遇洞即穿,任意而行。不久之后,沉香,丁香,魔礼寿来了又走,却都没能在这迷宫中找到他的踪迹。待到四周再度沉寂下来后,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场危机,终于有了些转折的机会。
但仍不敢停在原地,又转过几道弯,却隐隐听到呜呜的哽咽之声。杨戬一愣,不敢大意,放轻脚步,悄然循声过去。只见一张石榻之上,牢牢绑着一名女子,脸上毫无血色,泪痕和着汗水,虚弱得只余下一口气不曾断去。
她口里被塞入了布条,虽勉强挣扎着,却只能哼出呜咽的微声。若非杨戬正好自洞侧经过,又全神留意四下动静,根本无从觉。
哮天犬失声道:“是狐狸?她怎么……”
杨戬凝神回想,最后一次见到玉时,沉香正被困于虚拟幻境之中。自己出声提沉香,隐约见她与丁香一起离开。现在这般模样,九成是受了丁香的暗算。
屈指一算,积雷山之役居今已有五六天了,狐狸虚弱成这等模样,想是被打伤绑牢,连饿带渴了这么多日子所致。
玉也见到过来的两人了。她饿得昏昏沉沉,一时竟没想到来者是谁,现出惊喜之色。哮天犬开口话时,她才蓦然想起,顿时脸上又惊又恐,挣扎得更加厉害。
一边的玉轻轻地道:“我伤在丁香手里,又被绑了好几天。渴饿得快要死了,突然见到二郎神来,我……我那时不知道他在帮沉香,又想到在神殿被他放血的事……”想着那时的绝望与茫然,洞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气力越来越少,手足麻得全无知觉。开始还知道饿,后来胃里象有火在猛烈地燃烧着,痛到难以形容。再到后来,整个人轻得没了一份量,象要随风飘走,却又绝望得没有了尽头。
她的身子微微颤,靠近沉香,不敢再看向榻上的自己。
杨戬站在榻前,伸出右手,犹豫了一下,道:“狐狸,我可以取出你口中的布团,但是,你若叫出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玉看着他,似未听懂,杨戬又重复一遍,玉闭上眼,再睁开,目光中便渐渐有了哀求之意。她这些日子里,无时无刻不被死亡的恐惧压在心头,早已濒于崩溃,又想到自己死后,沉香还要和杀死自己的那个凶狠女子相亲相爱,双栖**,更不甘心放过眼前唯一的生机。
杨戬心思何等灵动,看她表情,已猜出大半,为她取出布团,道:“想不到我才与沉香分开,便又见到了你。沉香丁香二人,正要同赴瑶池受赏,等玉帝赦了三妹,便要返回村中成亲——他们原便是指腹为婚的,那杯喜酒,我三妹想必也等得久了。”看似随口道出,却是句句击向玉的要害。
玉一颤,心头一片麻木,只想:“喜酒?……要成亲了?怎么可以……过要和我永不分离……怎能和杀我的女子……成亲……”泪水慢慢从眼角漾出,神色凄苦得如同死去一般。
沉香见她如此,心中难过,将玉揽入怀中,低声道:“别怪舅舅,他现在处境维艰,才不得不设计骗你。我没有要和丁香成亲……不过,玉,若非你帮舅舅恢复功力玉怕他愧疚,平息心情,甜甜地笑了笑,以示自己不会介怀。
但那时的玉却伤心无比,杨戬观颜察色,知道时机已到,深沉一笑,忽道:“狐狸,沉香倾心于你,你若不死,他不会第二次移情别娶。”玉睁大了眼,断续地道:“不会……移情别娶?”蓦然想起,挣扎着叫道,“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你……你想害沉香对不对……”
哮天犬不忿,气道:“狐狸,你敢骂我主人?”还要再,乓地一声,已被杨戬在头上重重敲了一记。他险些痛呼出声,一脸的委屈。
杨戬无心理会这狗儿的哀怨,淡然道:“天廷都愿意赦我三妹了,我还要害沉香作甚?狐狸,你支撑不了多久,活活饿死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你若肯帮我个忙,我完全可以为你松绑,救回你的性命。”
玉一呆,破积雷山便能赦回三圣母之事,她知之甚详,只是沉香尚未脱困,她便被丁香骗走绑了,不知沉香到底成功了没有。不住想着杨戬的话,她一时觉得可信,一时又觉得全是疑,只喃喃地道:“我不信你,二郎神,你最爱骗人……”
杨戬一笑,道:“玉,你毕竟还是个孩子,阅历不足。了这么久,你还没看出我法力已失么?”
一边的玉轻声道:“我那时昏昏沉沉,又害怕,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他脚步轻浮,神气涣散,的确是重伤未愈,法力全失。”话间,榻上绑着的玉已一声冷笑,微弱的声音里夹着无比的讽剌,道:“你果然成了废人……二郎神,你做了好多坏事,有这种报应,活该……”
杨戬却不生气,只道:“那么,我的话你肯信了?”
玉闭上眼不答,暗自想着杨戬用意。但论揣摩心事,她又如何是杨戬的对手?只听杨戬冷冷地道:“沉香已经没事,合家团聚,其乐融融。只不过,狐狸,你真甘心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语气极为平淡,却令玉立刻睁开双目,死死看着杨戬。
“我现在不是司法天神了,更因为积雷山一事败露,被天廷追杀。狐狸,你我都在生死边缘,可谓同病相怜,何不相互扶持一把,各取所需?”
玉不答,杨戬也不去催,耐心地静等。过了半晌,玉低弱的声音终于响起:“要我帮什么忙?”
杨戬微笑道:“很简单,我救你性命,你助我恢复法力。”
玉吃力地道:“恢复法力?不行,你又会去害沉香……”杨戬摇头:“我已不是司法天神,还要害沉香作甚?更何况我不容于天廷,自保尚且不暇,再招惹沉香,岂非自找麻烦?将来或许要靠他与佛门的源渊,代我设法,才能换得我一时之安——他毕竟是我外甥,一家人,谁愿意真正弄得水火不容?”
三圣母听玉过后来的事,想到哥哥一会儿便能复原,这些日子的折辱终于要结束了,心中一阵轻松,问道:“玉,你便是这时,想到用宝莲灯来救治二哥的对吗?”
玉想着那时的念头,内疚地低下头去,道:“我在华山那三年,听您过宝莲灯的趣事,知道这灯也可以疗伤。您还过,宝莲灯以仁慈为主,受治时若心存恶念,便断无生理,所以我便了出来——我对二郎神没安好心,心想他那么坏,如果言不由衷,宝莲灯头一个就会收拾他……”
宝莲灯被藏在另一个隐密的洞**机关中,离此处不远。当下杨戬和哮天犬合力抬了玉,先觅来食物清水喂她吃下,又按她的指引,一路寻去取灯。
上次放血做的灯油尚有许多,玉瞪视了杨戬一眼,那时的愤怒又被勾起,心想:“最好你这恶人心有邪念,死在灯下才好。”却又是一黯,“这样的话,哮天犬不会放过我的,沉香就真要和丁香成亲了……”
杨戬看着灯,却微微皱眉。他法力无存,怎么也无法引来灯中灵气治伤,只能再和玉商量:“我法力已失,须你助我才行。”玉一喜,道:“那你得先为我松绑!”
杨戬摇头道:“这可不成,我没有法力,你若反悔,我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你就这么助我一臂之力吧!”示意哮天犬扶起玉,让她被缚的手指遥对着宝莲灯,“事了之后,无论成败,哮天犬都会立刻助你脱困——哮天犬,你听见没有?”哮天犬连连称是,玉犹豫了一会,终不愿就此死了,头允下。
法力运起,击在宝莲灯上,灯华一烁,亮如白昼。玉紧张起来,:“灵力被引出后,宝莲灯突然亮得吓人,一声巨响,我和哮天犬便都晕了过去。娘,是不是宝莲灯救人都是这样?”三圣母一呆,:“不是,我以前也救过别人,引出灵力即可,效应如神,岂会有这么多变故?”
话之间,玉的法力引着宝莲灯中灵力折出,变成柔和的青光,洒向杨戬身上。杨戬身子微微一颤,显然旧伤又被触动,却暗暗忍着,一任那道光华流转周身,纳入体内。
但便在这时,灯华又是一盛,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起,哮天犬与玉被齐齐震飞,不及哼上一声,已昏迷过去。那宝莲灯却慢慢变大,灯口生出威力无匹的吸力,杨戬脸色微变,身化流光,顿时被吸入灯中。
三圣母失声惊叫,想冲上前去,却只觉身受重压,连手指都不能动上一根。只能眼看着那灯越变越大,几乎充塞了整个洞**空间。她与沉香玉退到洞**边的石壁,目瞪口呆,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娘,宝莲灯……宝莲灯这是怎么了?”沉香忍不住叫出声来,高大透明的灯身中,杨戬盘膝坐于底座之上,身形清晰可辨。而在他四周,诡异之至的金芒闪烁,疾如闪电,凶险万分。
“不知道……”三圣母也紧张万分,道,“宝莲灯救人,从没有过将人吸入灯内的情况。二哥,二哥会不会有事?”到最后一句,身子簌簌抖。
镜里镜外一片寂然,人人盯着矗在洞中的宝莲灯,忐忑不安。
时间慢慢过去,隐约的银辉从杨戬神目中烁起,呼吸吐纳之间,与灯内氲氤的灵气相接,导入身体。银辉欲加明亮,实物般地炸裂散开,与四下金芒一触,变幻无休,又缓缓向上浮起,凝固在灯身端,燃烧,聚合,爆炸,结成奇瑰无比的景观。
盘坐底座的杨戬蓦地睁开双目,微微抬,先是迷惘,继而震惊,振衣站起身来。
景观化为混沌,只在方寸之地,却令众人生出无始无终的寂灭感觉。混沌中似卵育子,有物成形,一把巨斧横立混沌之间,又被收入一只巨掌之内。清者上升,浊者下降,无数星辰罗列其中,只看得人人目瞪神驰。“开天辟地!”不知谁大叫一声,蕴着无尽的骇然。
混沌既开,万物繁衍,神力无匹,生灭全由一念,女娲等上古大神也开始活跃其中。
千万年的变化快掠过,开天的神斧忽而重回巨掌之间,神力传上斧刃,挥劈之处,劫灰泛起,慢慢复归于混沌。
狂暴的芒光激射,灯内幻相纷呈,目不暇接,流转成模糊的光与影。等稍稍平定后,盘古的身体已化为三界杂物,神斧不知去处,只有神力依然失控,肆意破坏着一切。
破坏强行中止,神力被镇压在擎天的巨峰之下,众人识得,那正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
无数年过去,三界众生一一出现,古神穿行其间,决定着所有的生灭存毁,然而,不周山却轰然倒塌,远古前的破坏再度开始——那毁灭一切的暴烈残忍,虽然只是灯中缩影,仍足令人惊悸得几欲窒息。
七彩石出,暂时封印住绝灭万物的死亡之力。一抹金色出现灯中,凝聚成物,承载七彩石里的部分神力,投入三界轮回。顿时血肉犹如活物,绕缠到金色之上,蠕动增加,脏腑血脉在内,肌肤附着在外,缓慢地化成一名女婴,面无表情地悬浮着,只有左肩还隐约有一缕金光透出。
她身后藏着另一名男婴的影子,却是生动了许多,能看得出隐约的笑容。
女婴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承担更多的神力,一天一天地变成众人都熟悉的那个模样——
西王母!
灯华又是一亮,灯里景物渐渐模糊,散成霭雾,笼罩全灯,连杨戬身形都不复辨出。片刻之间,灯身回缩变,青光迸出,洞**中如十日齐升,只映得对面不能见物。众人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目,再睁开时,一切都如似未生过,杨戬持灯静立洞中,神色阴郁。
“原来如此。”半晌,杨戬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语气萧然,杂着无穷的感慨。
玉不自主地抓住了沉香,“原来如此,那是什么意思,沉香?”灯中诡异令她透不过气来,只盼沉香能帮着否认。沉香轻拍她以示安慰,但他的惊愕失措,也不比玉好上多少。
灯中的世界是宏大繁杂的,而深埋在这种种光怪6离背后的隐密,又是无比残忍严酷。无法想象,无法相信,更无法理解,即使真相就在手边,却又有几人有触及的勇气。
“不会的,不可能。她是有哥哥的,他也是有妹妹的。他们……他们还有子女!”三圣母喃喃道,而沉香却想到了银河边的那幕,不禁打个寒战。
杨戬来到哮天犬与玉身边,试了试两人脉息,微一头:“果然,百里之内,应是人人都如他们一般昏睡。”又去打量手中的宝莲灯,低声道,“我的神目,也传承自那道神力,所以女娲娘娘,你这才放心留灯传谕——除我之外,三界中,也再没有谁能触动你这封印了,果然好算计,果然好远见!”
水镜护佑之下,三圣母等人将方才情形尽收眼底,便已惊骇得如被梦魇。但灯里的女娲谕命,只有杨戬一人听见,他心头的震动,更不知强烈了多少。
死物……
从决定出任司法天神以来,所有梗在心中的疑团一一迎刃而解,而答案,只有两个字:
死物。
憎恨私情通婚的背后,织女法力奇强的孩子,自己这天生的神目,等等,等等,归根结底,也只因为那两个字。
统率三界的三界之主,令三界之主言听计从的王母娘娘,原来根本不是生人。他们只是用来封印神力的法器,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确保他或她的自身,不被毁损。
这二人与三界根本已是一体——也正是因此,才会有封神之战。以前以为,只是为了三界一劳永逸的平衡,现在才知道,更是伏羲女娲,为了自己亲手创造的法器,能安然地统治三界,安然地保护好他或她自身的存在。
杨戬突然便有了想笑的冲动。
三千年的悲伤,竟只是缘于这样一个荒诞的真相——
所有的算计与筹谋,都要付诸徒劳了吗?他也好,老君也罢,再多的权柄,在这个真相面前,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家变时冲天的火光,少年时颠沛流离的惨淡,司法天神时的覆雨翻云与违心残忍。
所有愿意或不愿意记起的往昔,都在思绪里翻腾着,心底因痛极而颤抖,唇角却现出一丝莫测的苦笑。
输不起,也无路可以回头。
“但这个真相,连老君都料错了的,王母自然不会想到,我能有机缘明了端的。敌明我暗,鹿死谁手,现在,还尚在未知之中。”
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素的清明,杨戬将多年来的部署在心中逐一推敲之后,最初的茫然绝望渐渐淡去,反倒似长途跋涉之后,突然见到了隐约的终。
曾以为获取权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事实却是做了八百年的鹰犬,隐忍僵持至今;曾以为逼迫沉香成材,用手中的权力,暗中为他拉拢人脉助力,里应外合成就大事,却是一着失算,便一败涂地——
他抬头向洞看去,悠远的目光,似要直达三十三重天上。百花之事,一时失察,功亏一篑,却也不能全无收获。原本只寄望王母为顾全颜面,不肯铤而走险借放人为名而行诛杀之实,现在,却有了另一种可能。
千钧之石,卧于平地,虽三尺童子亦可辱之,磨盘之石悬于空中,将坠未坠之际,处其下者纵然勇冠三军,也必因之而神惶色变,无他,势使之然尔——
自身的存在,那是她和他的唯一目标,那么,便造出一个势来,一个被三界联手围攻,不惜同归与尽的大势——霹雳手段先夺其魄,再退而求其次,以这两个死物求生之心为矛,破其固执天条守卫权力的盾牌。
天条得改,犯事众仙得赦,他和她的那个秘密,不见得多增了泄露的可能,却是消弥了三界中可能的怨恨与反抗,算起来他们并不吃亏——何况还有另一个棋子可以用,那个几千年来一直潜心幕后的伪善长者。
多年的斗法,彼此的了解,甚至比朋友更甚。道祖的目标未必在号令天下唯我独尊之类,但毫无疑问,他享受着那种操纵三界的感觉,喜欢将精怪鬼仙一切人等都置于算计之中,神仙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每个仙人都有每个仙人截然不同的寄托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