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用了九兰香, 难得一夜好睡。次日起来,洗漱梳妆毕,到贾母这边来一起吃朝饭。贾母笑道:“我已使人接云丫头去了。你们姊妹也好些候没聚过了吧?”
黛玉笑道:“是。还是前头正月里到我家那次, 云妹妹立逼着帖子请她,来史侯老爷和夫人然带着她并几个姊妹到了, 可惜辰短。再者, 虽说父亲说了家里面只管我做主, 到底没辈好单独请云妹妹留下住一阵,也只得这么匆匆过去。我就想着, 等到祖母家、老祖宗跟前,姊妹总能得聚的。”
贾母笑道:“这个话正是。在我这里,别的不说, 你们也松快。”见这边丫鬟、媳妇子把座位铺设妥当,贾母携着黛玉进来坐了, 一边向黛玉说:“这一向天冷,我让你姊妹、嫂子们都在自己房里吃饭。倒是二丫头近来都跟你舅母一起吃朝饭, 遇上你舅舅有兴致,父当间也多说两句话。”
黛玉笑道:“虽说二姐姐劳动了脚步,能得父母天伦, 于二姐姐到底有益。”
贾母笑道:“老爷性子也就那样。不想起来, 撒手儿不管, 问一声也不问;想起来,全心全意关怀备至, 梢梢末末,不论哪一处都要照管到。我是拿他没法儿,左右亲老子亲闺,二丫头得益, 就随他去罢。”
这里鸳鸯、琥珀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黛玉见只放了两双,看贾母。贾母笑道:“如今宝玉也多他老子带着。这会子不过来,就是跟你舅舅一起吃了。再就是你二舅母那边刚打发人来告诉,她亲去接薛家姨太太来,也不跟我们一起。”于是黛玉告坐,在贾母左手边坐了。祖孙两个一起用饭不提。
顷饭毕。各处人依序来向贾母请安。邢夫人带了迎春过来,并代贾赦问贾母安,禀告说贾赦教定城侯家请去——“说是有两件精致物儿,若看的好,堪给姑娘妆奁就陪了去;若只勉强过得去眼,顺人情留下,到候不拘给园子里哪一处摆设也无妨。”贾政与宝玉不过寻常请安见礼,完了贾政自压着宝玉往面书房里读书去。再贾琏来。再李纨带着探春、惜春来,坐下没一刻,王熙凤一阵风似的进来,说笑两句,一阵风似的赶去料理他事了。
于是贾母向黛玉笑道:“也不知道怎的,每日家就有许多事忙。”黛玉也笑:“祖母便不揽总,也必要是个坐纛旗儿,谁都不敢越了去的。”
面就有人回:“薛家姨太太和太太来了。”一然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到了。迎、黛、探、惜都迎至阶下。正忙着相见,报:“史姑娘来了。”众人等在阶下,就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她一到,热闹就多,请安问好咭咭咯咯说笑个不停。然众人拥着进了房中,见过贾母,这各自安坐。
贾母笑着与薛姨妈说话,不过问些家常事情、近日里会客往来之类。王夫人也不说两句,有薛宝钗从旁补缀。这边年轻小姊妹们自家说话。
史湘云就拉住黛玉,笑道:“好姐姐,这回可幸亏有你。老祖宗打发人来,我婶婶还嘟囔,怎么回来住几天就使人来接。恰我叔叔走过来,问了来接的婆子,说是为你来了,老祖宗想我们姊妹相聚,这来接的,很高兴。还说上次在你家匆忙了,怕劳碌你,竟没待多间。叔叔特意嘱咐我,让这趟在老祖宗这里安心住着,跟你一处,好好玩儿几日不妨。”因问:“林姐姐在这边住几日?”
黛玉笑道:“总有个七、八、十来日。”
史湘云合一下手,笑道:“也好也好,说小半月清静。”与黛玉凑近了,咬牙道:“你可不知我家里,一日三五趟客,一个二个,趟趟都要衣服首饰整齐了去。挂七、八、十来斤东,臂膀子都压得痛,还得笑脸,不许声,好没意。”
黛玉噗嗤一声笑道:“可难为了你。这么个咬舌子爱说话的主儿,要坐着装木头菩萨,就涂二十层金,壳子都压不住呢。”就拿两个手指,比了个“二”字。
湘云省悟黛玉在“二十层金”上扭了音,急笑:“挑我!可不饶你了!”作势就要呵黛玉痒。黛玉然怕了,笑着就跑,钻到迎春头:“我不挑你,你再叫一声,我就当面认个错。”众人都笑了,连迎春都在椅上摇个不住。湘云一呆,随即咬起牙来,直奔黛玉。黛玉忙跑到贾母处,扑在跟前:“老祖宗救我!”贾母一手搂了黛玉,一手拦住湘云,笑道:“好了好了,她知错了,云丫头放过吧。”湘云不依,道:“都是老祖宗替她说,她自己不落一句。”只管把手直伸过去。黛玉忙笑道:“好妹妹,然我知错了,放过我吧。”说着起身拉湘云坐,替她抚背整衣服,笑道:“好新鲜衣裳,一扭揉坏了,岂不可惜?”湘云这作罢,咬着腮道:“饶过你了。”众人看得是一阵笑。
黛玉就替湘云整一整肩背衣领,见她穿的一身红绸缎的交领袍,上绣一团团粉蓝色的牡丹花,头上簪一朵浅粉红色玫瑰绒花,黛玉因笑道:“你这衣服倒鲜亮,头上花儿颜色却嫌淡了些,跟衣服怪不搭配的,反而跟我身上颜色更相宜。”
原来黛玉这日穿了一件粉地撒红色梅花竹叶碎花对襟褙子,里头是粉色中衣,下面一条水红裙。湘云听黛玉说,摸一摸头上,笑道:“早起急着门,慌慌张张的,也没挑拣。然跟你身上更配。不如就摘下来给你戴上。”说着伸手就抓拔。黛玉忙止住了,笑道:“忙什么?”看两边站的丫鬟。鸳鸯、紫鹃、翠缕几个都赶上来帮忙。
黛玉笑道:“我头上这个,正好跟你衣服颜色很配,便换给你戴?”却是一朵红色山茶花。紫鹃小心拆下来,交给翠缕,翠缕忙接了拿给湘云。湘云一看,那山茶而饱满,花瓣红艳层叠,花蕊金黄绒密,花托子拿极细小的红宝石珠子串了坠下几绺,衬着两个小小的玉石叶片益发可爱。湘云喜道:“这个好看!”催着给自己簪上。翠缕便从她头上拆了玫瑰绒花,把山茶花给她戴好。
这边鸳鸯接了翠缕拿来的花,顿一下,转手递给紫鹃。紫鹃看一眼,笑道:“我来弄,姐姐帮个手。”鸳鸯因见黛玉两鬓略松了些,从随身的荷包里摸一个小孩巴掌的半月形篦子,替她把头发抿上去。紫鹃则把侧边的一根辫子打散,分作几绺挽成小鬟,再用湘云的玫瑰花簪上。——姊妹两个收拾好了,一齐回身,亮给贾母看。
贾母见她两个并肩站着,一红艳一粉嫩,娇憨明媚,姣花软玉一样,早是满心欢喜,更乐得她姊妹亲密,同胞手足一般无隙。于是连连笑道:“好,好,好!都是一样好看!弄得更加好看了!”旁边薛姨妈、王夫人看了也都笑,说:“然更好了,怨不得老太太乐的这样,跟得了宝一样。”
湘云向贾母道:“我跟嫂子、姐姐们屋里各处逛一逛。”贾母道:“知道你这猴儿坐不住。跟你姐姐们逛一逛就回来。这边一起吃午饭别误了。”
湘云笑嘻嘻问:“有什么好吃的?”
贾母问:“你想吃什么?现在说了,我叫人立弄了来。”转头跟琥珀道:“打发人去问一问,前儿宝玉说想吃的一个什么山药豆腐丸子的羹,他们底下回说汤要吊一日的,今天可都预备妥了?”琥珀便应声去吩咐了。
这边湘云想一想,笑道:“也没什么格想吃的。若有,就是上次元宵吃宴,那个糟的鳜鱼和子味儿的酥肉开胃爽口,一下子还能记着。”
贾母笑道:“那个鱼也是要提前好两天的,今儿不行了。子味儿的酥肉是什么?”王夫人问:“是不是荔枝肉?”贾母看一看湘云,笑道:“不是。”王夫人想一想,问:“是不是百合、龙眼拌的野鸡瓜子肉?”也说不是。
还是旁边宝钗笑道:“姨妈想岔了,怕不是用的子入菜,用了子露调的酒或未可知。”问湘云:“云儿,可是头一层蛋清粉儿裹的酥皮,里面是白的肉圆子,吃起来有些糯有些脆的?”湘云忙说是。
贾母这想起来,笑道:“也是个费工夫菜,云丫头也是会吃的。那个肉圆子是青鱼肉、鸡肉、虾仁、瑶柱,配上剁得稀碎的荸荠、芋头、苹、嫩姜,再加香橙、香芒两种酱,调了搓成丸子,再用子酒腌半天,最裹了蛋清面粉去炸的。吃起来不见分毫鱼腥,稍微的一点子子酸反衬鲜甜来,加上里头的荸荠之类脆的口感就更好。只是我如今牙口差了,并不很吃这些,想不起来。以前也是爱吃的,故此家里有宴常做。”众人也都回想起来,都说然好吃、说贾母会吃。贾母向湘云笑道:“午饭吃不得了。这会子就叫去做。晚上就有的吃了。”
湘云于是欢欢喜喜谢过贾母,拉着黛玉,往李纨、三春住处去。众奶娘丫头跟着,是先到凤姐那边坐了玩笑一回,再往各处去,要找袭人等说话,不必细说。
贾母这边,先湘云等去,贾母也向薛宝钗笑道:“你也同姊妹们逛逛去。坐着也是白陪我们几个老货,有甚意?”宝钗笑道:“身上有些懒,就陪着坐一会儿也好。”
贾母笑道:“既这么,更该松散松散了。”便向王夫人道:“你们也自家房里坐坐去。宝丫头知礼,也别叫这么费神支撑。左右都是咱们自家娘们儿亲戚,就说一句体恤的话能怎么的?”
王夫人忙起身领了个不是,道:“我拘泥了。不如老太太周全。”薛姨妈、宝钗都一齐起身相谢。这告退去,往王夫人房中去。
贾母就唤鸳鸯:“去了面衣服,换一件更轻软的来。再把戴的钗子换一两枝,顺便通一通头。”转去里间,鸳鸯就带了小丫鬟们上来,先与贾母换了一件轻软的家常衣裳,再拿一披肩给贾母围上,卸去钏钗、打开头发,拿篦子给贾母一一的梳篦。篦了三五下,就听贾母合着眼问:“林丫头她们换头上戴的花儿,你怎么就顿住了,还要特意问紫鹃?”
鸳鸯看一眼房中,见四下小丫鬟都退的远了,轻声儿说道:“史姑娘的花儿,是一朵玫瑰绒花连着一个玉石蝴蝶。那蝴蝶左下的翅膀缺了半片,尾上坠的米粒珠子也残了一穗。或者就是在哪里碰着挂着,落到不知什么地去。加之今早匆忙,史姑娘并不曾留意。林姑娘说颜色不适宜,两人换了头上花儿戴。紫鹃重新给挽了头发,把残的翅膀和穗子都掩住了,就一点儿不打眼了。”
贾母就点点头,叹道:“云丫头活泼,自己的东不经心,也是有的。林丫头细致,什么都看在眼里,体贴人,随便一个法儿就全了多脸面。”恨一声道:“就是云丫头跟的人太不中用。一个翠缕也是呆的,拉起笊篱丢了瓢,竟不能处处照应周到。”
鸳鸯见贾母有些动怒,忙劝道:“翠缕原本忠心,一向服侍史姑娘的好。怕是当一疏漏了,也是常理的事。再者那边家里姑娘们也多,近一阵来是许多事忙,那边太太、奶奶们不得几处分心,教下面人松懈顽怠了,也未可知。”
贾母听说,就想起现史侯的与薛宝钗同在应征候选之列——湘云因是其父母遗下独,当初恩免了——如今宫中消息来,满京中人都在替儿事操心。眼前一个薛姨妈都舍着脸带了薛宝钗各处走动,那边史侯夫人如操持想也可知。想湘云虽是他家正经千金小姐,毕竟叔婶不比亲父母;自己同他夫妇固有姑侄情分在,往再小的一辈论情理该是一样的,不能偏颇太多去,所以便有一二不到处自己见着了,轻易也不好说话。如此想来,不免气沮,只能叹声而已。
鸳鸯见贾母神情怏怏,益发不乐了,致猜着心,笑道:“那边府里忙,怕也要一阵子,正好老太太把史姑娘多留几日。一来林姑娘跟她好,二来史姑娘到底年纪还小,家里姊妹多管教不及的,老太太这边给补上,那府里太太也要领情。”
贾母转色作喜,笑道:“你这个话有理。云丫头亲父母不在,总要有人替她多打算打算。这个理放到哪里都说得的。”说:“林丫头跟她要好,这就是她们姊妹间缘分,这个也是难得的。”
鸳鸯笑道:“林姑娘性子好,对人也好。史姑娘也是个直来直去没心机的,都聪明伶俐,活泼爱玩闹,怎么怨得两个人投缘?”
贾母笑道:“可不是?两个都是人了,还成天一处闹?刚你看她们顽得那样?亲姊妹也就是这么着。”
鸳鸯道:“两位姑娘原都是在老太太跟前的,论起来跟亲姊妹也无差。”
贾母听得受用,是有了年纪的人,不免就回想起当年许多情景来,嘴里忍不住说来。说一阵,笑一阵。鸳鸯见贾母心情好了,略放下一点心,一边越发小心陪着说笑,一边留神辰钟点,逮着空儿叫小丫鬟:“去看看林姑娘、史姑娘在哪里,再问一问二奶奶几过来吃饭。”贾母听见,不免笑骂:“她们小姊妹妯娌,放去顽一会儿就叫回来,显得我也太离不开人。”
鸳鸯笑道:“眼下天气尚未完全和暖。姑娘们逛辰了,热的汗,难免脱了头衣服,倘不留神风扑了,要不好。不如稍逛一逛就叫回来,这边屋子也舒坦,有老太太看着也安心。”
贾母听了忙笑道:“你虑的很是。就叫她们回来。再把凤丫头叫来。她近日太忙,在我跟前怕还能偷着一会子闲儿,在她院子里人来人去的就没个停了。”
鸳鸯便叫了两个小丫鬟上来,吩咐去请林、史、三春并李纨、熙凤:“来老太太跟前,坐一刻儿就可传饭。”
片刻,然众人都来了。凤姐和黛玉、湘云是一起来的,笑嘻嘻告诉贾母:“她两个做姑姑的跟姐儿顽翻绳,一不留神赢狠了,逗得丫头没绷住,张嘴就哭。结当慌了手脚,赔罪、说好话、许诺、安抚,亲自作老妈子喂甜水喂饭,在床上挨着唱歌说故事哄了睡觉——亏得老祖宗打发人来找,跟逃似的脱身来。”
说得众人哈哈笑。贾母拉黛玉、湘云一边一个在身两旁坐了,搂着笑道:“你们倒去逗小孩子,你们还不是要纵着她,她可不要逮着你们使泼儿撒娇?”问凤姐:“姐儿睡了?”
凤姐笑道:“难得有两个姑姑哄,今儿只闹了半刻就睡安稳了。前面还哄着吃了半个酥肉烧饼、半块核桃细米糕、一碗羊乳鸡蛋羹,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乖顺。”
贾母笑道:“小孩子喜好分明,固然如此。”问黛玉、湘云小孩子闹一场饿不饿,要不要即刻传饭。听她两个说还好,向凤姐笑道:“去问问你太太、姨太太娘儿两几过来。”一声未毕,王夫人、薛姨妈和薛宝钗也过来了。众人坐了一会子,贾母命传午饭,让王夫人陪薛姨妈坐着,只李纨、凤姐两个服侍。众人吃过饭,说笑一会子,各自散去。
却说宝玉在面书房,贾政盯着读书做功课。然而知道家中姊妹皆在,贾母接了林、史二人,请了薛姨妈母,会聚一处,玩耍说笑,想来极乐。若在以往,自己早飞过去了,凑在贾母跟前、姊妹之间,等的自在逍遥。奈如今情境变迁,父亲贾政立定了主意,便是头事务再忙,也要看着自己读书;母亲王夫人虽慈爱照旧,也望着自己读书,竟不比往日之纵溺无度。父母之心如此,自己岂能当面违逆?只是听见墙根下小厮闲话私语,说到林、史所跟丫鬟奶母旧事新闻,触起心事,一发觉得日难捱。只恨不得伸一只手把日头拨到山之下,好去祖母处定省问安,说笑陪伴片刻——也能与姊妹们相处一二,就不能多交只言片语,能照一照面、对景儿笑一笑也是好的。
正胡乱想间,忽然贾政从间进来,宝玉一吓,就把抄了一半的《齐伐楚盟于召陵》污了一道,慌忙拿纸掩盖过了。贾政也看行迹,然而想他近来还算老实,书也背了许多篇,倒也不可逼迫太过,伤了聪慧天性就不好。于是只作势咳一声,慢慢儿迈步近前,倒把不知风翻开的一本《诗经》上随口问了两句——恰是宝玉温习过的,连注背得一丝不差,自发情致解释一番,也能自圆其说,反令贾政有些意之喜了。因说:“老太太接了你几个姊妹家来。她与你皆是一脉的骨肉,且几年来住在此间,原本都是至亲,此情不可不全。你去老太太处,代我致意,也是慰我兄妹手足之情。”
宝玉再想不到贾政开口放人,惊喜,倒顾不上说的是“几个姊妹”还是“手足之情”,连连应是,拔脚就走。贾政一声喝住:“不成器的混账,连走都不像个样!你就忙的这样过去不成?还不先往那里换了衣裳!”宝玉这稳了脚步,了贾政书房,慢慢儿走到廊,这一溜烟往贾母院跑了。惹得面茗烟、锄药几个小厮一通急追,怕他不留神跌跤,为的距书房还近不敢高声喊,一慌张狼狈,也不堪记。
却说宝玉到了贾母处,贾母午休起,见宝玉来,也是十分欢喜,搂在怀里百般摩挲,说:“一发见瘦了。想你跟着你老子,午饭也未必吃的好。这里有点心,你先吃两口,再去会你姊妹们去。晚饭也跟着我吃,我这就使人跟老爷说。”
说着琥珀端过点心来,宝玉忙忙吃了两口,要茶送了下肚,就往三春居处去。却见李纨、宝钗与三春正坐着说笑。几人见他来,都笑着相迎。探春笑道:“二哥哥今日下来得倒早。难得老爷肯放。”
宝玉只笑着含糊几句。宝钗度其神情,笑道:“云儿还有颦儿两个去寻袭人姐姐顽了,这会子怕还在呢。你自去房里叫她们两个来。”向李纨、三春笑道:“也不知她们怎的有那许多私房话儿说,放着我们这些姊妹坐在这里,也不嫌冷落。”
探春笑道:“宝姐姐这话是,颦儿、云儿就是会说话的。她们随意哪一个在这里,都能弄十个人的热闹。”
迎春道:“林妹妹也还罢了。只是湘云话多。”
李纨笑道:“她两个话再多,加起来不如一个凤丫头。那是一个人顶十个人的热闹。可惜最近太忙,总不得一起来说笑。”就叫迎春红了脸,低头不吭气了。
宝玉打量她几个神情,并无他意,笑着门,往自家屋里去。
不想到了房中,只有袭人坐着做针线。见他进来,袭人忙撇了手帕针线接上来。宝玉问:“林姑娘、史姑娘呢?”问:“怎么只有你一个?”
袭人笑道:“坐着说了一会子闲话,史姑娘说还要各处逛逛,拉着林姑娘走了。怕是在三姑娘那里。”
宝玉道:“我正打那边来,并没看见人。”
袭人道:“那就是找二奶奶去了。紫鹃和鸳鸯也在平儿那里,说是鸳鸯家里从南边捎了信,托紫鹃的老子娘一起带过来,有南边交割上来的东,都跟林管家一齐先到二奶奶那里。”
宝玉于是奔去王熙凤处。凤姐见了他笑道:“她两个早走了。上半日姐儿闹得怕了,这一二天都得避着我这屋子走。你还往老太太那边寻她们,不然,就坐在老太太跟前等着也一样。”
宝玉笑道:“姐姐笑话我是一头乱撞的蠢人呢?”
凤姐笑道:“蠢不蠢的我不知道,家里都封你‘无事忙’,可不是要到处跑到处撞的?”招招手叫宝玉近些,说道:“你既从前面下来,也家去换身衣裳。袖子上几滴墨还明晃晃挂在这里,怕人不知道你近来用功不是?老太太、太太看见,再问一句跟的丫头们的不是,你可不要替她们心疼?”
宝玉这发觉,忙道:“该死该死,我竟没留意。多谢姐姐。”急急忙回去找袭人换衣服,然重新往贾母这边来。
不想到了贾母这边,扑一个空。贾母笑道:“刚你前脚走,她两个脚就来,关屋子里叽叽咯咯一阵,闹笑,也不知道讲的什么,一会儿手拉手去找你嫂子和姊妹们。你竟坐在这里安心等一等罢。”宝玉不意这一路都岔过去了,想想也笑,就在贾母跟前坐下,吃茶说笑。
却说黛玉、湘云不知道宝玉来,找了一路,只是自己各处闲逛散心取乐。午歇起来,因贾母尚未起身,湘云就拉着黛玉去寻袭人说话。说了几句小候的顽话,袭人就开口求湘云替她做鞋。这两个谁还不知道是宝玉的鞋?都笑道:“你家这许多巧人,怎么活计要旁的人做?”袭人道:“姑娘们还不知道?我们屋里这一个,就是有许多奇奇怪怪的道理挑拣。”黛玉就咬着帕子看湘云。湘云因笑道:“既这么,我替你做。只是我也只替你做,别的人再是不能的。”袭人连忙谢了,说:“横竖我领姑娘的情。”说两句,黛玉随意拿了个话头,就说要走,拉了湘云来,袭人送到门,自回去不提。
这边黛玉拉着湘云一路回去,到了屋里,只说要歇一会子,众人都去了。湘云笑问:“林姐姐,你倦了?”
黛玉因问湘云:“那屋里,袭人烦你做鞋,我看你似不乐意的样子,为什么要应下呢?你要是素性喜欢做,应下也就罢了;如今不喜欢,做不做的,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湘云一呆,只说:“到底是袭人托了来,不好推辞。”见黛玉兀自狐疑打量,嘴里含糊几句,末了说:“也不是如今不喜欢做。只是在家做的多了,就想在这边清闲些。”
黛玉道:“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难道你在家要做许多活儿?”
湘云道:“正是呢,一日日累得很。婶子们说,便如男子读书是正业,子针黹也是正业,务必以勤勉为要。故而家里姊妹都要做的;手笨一点儿,差不多做到三更天也是有的。”
黛玉听了,眉头就皱起来,想一想道:“就拿针黹比读书,也不该做许多是,要紧是修习正道、领略窍,面自然事半功倍的。便是常说勤能补拙,头一个也要自家乐意,若不乐意,就做了再多也补不到,为的手上功夫进不到心里面。你看世上爱读书的人多,可心乐意一遍遍死背狠做功课的人有多呢?你自己欢喜琢磨花样,做针线玩意儿是一件事,但要每日每夜刻刻捏着针缝这绣那,可不成了针线上的人?要那些人做什么呢?”
湘云道:“你说的尝不是道理?家里差不多的东都我们动手,那许多丫鬟媳妇婆子做什么呢?我做一件两件是我自家琢磨着玩儿,样样都做了,那些人倒坐着享福。我说头小家子的姑娘也不是总做这些事的。偏家里那些姐妹都笑我懒。再就是婶婶们的话,姑娘一日日了,必要知道些家计。可让人一日日做活儿,算是知道什么?”
黛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只是到最两句,忽的想到什么,竟噗嗤一声笑来:“咦,这个话可是你说错了。我常州曾祖家的姐姐,便是嫁到恩平侯蔡家的,也是婚前一年家里太太奶奶们开始让做针线、看家计。你婶子们说姑娘一日日了,让多做针线,常让你穿衣服来见人会客——这个情形,你仔细想?”
湘云一想,顿红了脸:“要死要死,就说这个话!”再一转头,看林黛玉歪了头看她,脸上都是打趣,一发急了:“难怪你想到,我就听说,有人近年做了好些东,什么扇坠啊荷包啊香袋儿啊,连衣服都会裁了。故而一转眼就能想到,我是不如的。”
黛玉听这话,顿也羞急了,立要去拧湘云的嘴,口中道:“好呀,你可是会说话。我好心好意开解提醒你,你来笑话我!”
两姊妹闹成一团,你拧我嘴,我呵你痒,一面笑,一面骂,只片刻就身软力怯,娇喘吁吁,只得挨靠着一起顺气。湘云就凑近了问:“我不说笑话,是认问的话——林姐夫然怎样?”急得黛玉要拧她。湘云早料着,一扭身闪开,跑远了好两步站住,回身笑嘻嘻看着黛玉。
黛玉本正瞪她,忽地想到什么,脸上飞红,垂了头,半天蚊声道:“自然是很好的。”
湘云见她神情有异,是心痒,是好奇,悄声儿重凑近两步,问:“到底怎么个好?”
黛玉犹自晃神,嘴里不自觉道:“怎么个好,这待怎么说……”正想间,突然抬头一瞥,看到湘云已经是强忍着笑,嘴里什么好话眼看憋不住就要吐来,顿气急,道:“还能怎么好?不过可心可靠罢了。你有了夫婿自然知道,还问什么人?”
只是话一口,黛玉就知道失言,羞不可抑,手蒙了脸跑去伏在床上。湘云也庆幸屋里并没旁人,好笑黛玉情态,一面不知怎的十分的羡慕,自己默默把“可靠可心”四个字在心头上滚了一遍,就替黛玉满满的欢喜。于是走过去,拉黛玉从床上起来。黛玉仍红着脸、低着头,眼睛左瞟右瞟,就是不看湘云。湘云只管一直笑嘻嘻看她。黛玉到底看得经不住,一抬头,四目相交,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于是两姊妹在床沿边儿坐了,头肩相靠,虽懒懒地不言语,彼此却一发亲密。
好一会儿,湘云低声叹道:“好开心,好快活。要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黛玉也叹道:“是啊,要一直这样开心快活,就好了。”顿一顿,笑起来:“就是不该我们两个挨着,该你跟那一个亲亲热热挨着,是你开心快活呢。”
湘云一听,顿不依,坐起身就要闹,黛玉一把拦住,扳过身子,扶了双肩,认认说道:“云丫头,你是个心胸疏阔的。我家二舅太太说,你跟你家老侯爷是正正一个模子来的人,必能降灾伏祸、化难为祥。一苦累过去,就是一气儿的顺遂。你必要信这个话。至于这会子,那些个针线玩意儿,你乐意做,就做;做不及,就找我帮忙。我虽做的不多,好歹成样儿。还有紫鹃青禾青苗她们也都能做。”
湘云听了,原本正动容,到最两句,实在忍不住笑:“罢罢罢,拉上这许多人,我也太有面子了。只是说定了,以我找你,你不许烦我,更不许拿你家的谁做借口推脱。”
说着,两人拿小手指儿勾在一起,连晃三晃,算是成了契,然高高兴兴重新找姊妹们去。及至众人处,有琥珀打发小丫鬟来传的悄悄话,知道宝玉已经寻了一圈,正在贾母处。众人这急忙挪到贾母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