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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我来谈吧……”
陈部长从郭逸铭手上接过话筒，看见是他说话，下面的声音小了许多，各家单位的代表也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改革开放到今天，也有三年多了。三年多来，我们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农村包产到户保证了粮食的生产供给，全国人民总算能够吃饱饭了。这一点，我们很欣慰。
但在国内企业改革中，我们却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
陈部长仿佛是陷入在一种沉思之中，说话的语速很慢，似乎是一面在脑子里总结，一面慢慢地说着。
“开放三年，我们还是呆呆地在国内等，等别人给我们送钱、送项目、送技术。但从实际效果来看，很不好！
我们刚刚建立起一套初级工业体系的时候，也曾经想着像西方国家走过的道路一样，从初级工业品卖起，然后逐步积累，慢慢提升我们的科技水平。也就是资金——研发——反馈工业，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然而我们的东西卖不出去，谁都不肯要啊！”
他的话语里带着太多疲惫，现场的干部都是深有感触。国内不是只会关起门来自娱自乐，事实上也是很想走西方强国曾经走过的道路，但成效微乎其微。
“所以开放后，我们已经失去了信心，想着我们就这个破摊子，技术水平低，只要有人肯来，我们就热烈欢迎。
但是，自从西部计算机公司郭逸铭先生来到国内，与我们共同建设起中美电子研究所以来，我们对这第一个来国内投资的外资企业，保持了最大的兴趣，始终进行着观察、学习。然后我们看到了这家公司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整个发展过程……
说句实在话，中央，包括我在内，都受到了非常非常大的震动！
我们承认，中美电子研究所在某些方面，的确具有技术上的优势，例如单晶硅，例如磁性材料制备。可我们看到，他们最成功的不是这几项技术，而是他们那超前的意识！
用这两天，我和郭先生聊天时曾说过的一个词来总结，那就是差位竞争意识！
我们太走极端了，一会儿以为自己了不起，天下无敌。一会儿又妄自菲薄，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却从来没有认真地总结，我们到底有哪些优势、哪些长处？是郭先生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看到其实我们是可以有所作为，而不是坐等资金、项目的！”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会场内回荡，全场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所以中央一直在酝酿，酝酿将我们的特点长处发挥出来，从坐等客人上门，变为主动出击，去国际市场上寻找业务！”
哗！
会场内响起从会议开始以来，最为热烈的掌声。
刚才郭逸铭一番话，虽然许多人当时大加质疑，可只要仔细想想，谁心中都清楚，这才是国内企业应该走的一条路——扬长避短，进行差位竞争！可这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或是障碍无法解决，一个是谁来组织，一个是如何寻找商机。
国内实行的是全国一盘棋的整体策略，是不允许企业自行其事的。下面的企业想要组织行业协会，怎么突破政策的限制？
再来寻找商机，怎么寻找，是到处一家家企业问，还是在市场上看到某样东西好，就自己回来生产，然后拿出去卖？
这种种现实困境，才是让他们最为焦虑的。
而陈部长这一番话，则是对前述两个问题最直接的回复：国家将统一筹划这个问题，主动走出国门去寻找商机。这就消除了企业之间自行恶性竞争的可能性，同时也解决了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寻找商机的大问题。
场内所有的单位代表，都抱以了热烈的掌声，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笑容再次浮现在他们脸上。原来国家没有抛弃他们啊，厂子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台上的几位部长等也拍着手作为应合，良久，掌声才渐渐平息，陈部长才得以继续。
“这个想法我们已经有了很久，但如何操作，我们一直心存疑虑。商机怎么找，我们一点经验也没有。我们曾经想过干脆委托中美电子研究所，请他们通过他们国际的人脉，帮我们在国际上寻找客户，我们只管加工。可我们在和郭所长商量了以后，却发现人家确实有现实困难，便只好作罢……”
郭逸铭微微点头。
他是确有现实困难，如果他大规模帮助国内企业，在国际上寻找代工，则等于公开表明他与国内存在着一种紧密地联系。这样一来，美国联邦政府立即就会提高警惕，从现在的不作为，可能马上就会对西部计算机公司进行打压，不用多，只需对他从中国进口产品的数量加以限制，同时提高进口关税，就可以逼他从国内退出，回到美国。
所以主意他可以出，但自己却不能参与到这种半官方的活动中来。
“所以我们考虑以后，对我们能够做什么，做了一个详细地梳理，结果就是这本小册子……”
他拿起一本32开打印件，高高扬起，让后面的人也能看到。
“这里面，记录了从电视机到冰箱，从洗衣机到空调，从吊灯到风扇，等等数千个项目，整整上万个具体零部件！”
会场内的人心脏已经剧烈地跳动起来，后面的人全都离开了位置，站着在听他说话，许多人眼中，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这都是我们对比了国外的产品以后，发现我们能做，并且价格方面具有相当竞争力的项目，我们可以在国际工业体系中，找到的位置！”
哗！
掌声在会场内猛烈响起，好多人眼中都再次现出了点点泪花，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开心的泪水。
“我们准备年后就派团出发！并将长驻美国、欧洲，为国内的企业寻找项目！”
下面的秩序彻底乱了，好多人号啕大哭，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国家对他们的关注，盼到了云开日出的那一刻。
陈部长等人心中也有些酸涩。
这个决定，既有国内自己的判断，也有郭逸铭的推荐。但他们对于这个计划的最终成效，却并没有郭逸铭那么乐观。
现在国际上关税壁垒还高高耸立，中国要想大举进入代工市场，小范围实行还可。如果是大规模进入，则必然会对国际经济造成一定的冲击。到时候人家要掐断代工链条，也是轻而易举。
作为政府，眼光必须要看得更远一些，经济问题很多时候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他还是很深层次的政治博弈。
郭逸铭的建议可以听，却不能全听。
毕竟对方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一个技术专家。他是外商，有时候可以肆无忌惮，但国内却有种种顾虑，势必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中国一直致力于恢复在关贸总协定签约国的地位，在此之前，就不能过于刺激西方发达国家，有时候需要做出必要的让步。所以这个商贸团的规模就必然不可能很大，受惠的企业也会有很大局限性。
高层已经初步决定，就将规模限制在这次来的2000家企业里。通过一次小范围的尝试，看看国内企业参与外部竞争到底有没有活力，能不能胜任未来加入关贸总协定以后的大规模市场竞争。并且希望在这些企业中，通过竞争，产生出一些具有优势的核心企业，以此带动和团结、必要时可以采用合并的方式，在多个领域内打造未来能够适应各领域竞争的精锐兵团！
他静静地看着下方激动地人群，默默无言，等到会场内重又安静下来，才又缓慢说道：“郭总在和我聊天时，曾经说过一段话，这段话对我的触动很大。
这段话，是关于高新技术转化为生产力的。
他说，国外企业为了保持竞争优势，让产品的品质更高一些、产能更大一些、成本更低一些，很多时候，是不得不、且主动地进行技术创新，并努力吸收国际上先进的新技术、新工艺。
一项新技术从出现到大规模推广，要不了十年，这又反过来推动了整个社会的进步。所以国外的科技水平发展越来越快，各种高新技术层出不穷。
可他在国内，看到的却是大量的企业，有些还是我们的支柱性企业内，还在大量使用70年代、60年代，甚至50年代的生产设备和工艺，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个问题，我以前是从来没想过，也没有精力去想的。
是啊，我们能够从无到有，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工业体系，已经花了那么大代价，又哪里有资格挑挑拣拣，一定要最好的呢？
可后来我发觉这个思路不对！
因为郭总拿出了一份国内技术的目录，清晰地指给我看，哪些技术是国际上早已成熟运用的，而这项技术，其实我们已经具备了初步的积累。但研发出来以后，就扔到了资料库里束之高阁。
我历数了一下，所涉及到的行业、范围之广，让我都感到汗颜啊！
如果这些技术都在实际生产中得到了运用，我们算了一下，整个国家的整体实力，提升何止30%！
我们几个部长们分析了一下，发现我们以前给下面企业的环境太宽松，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了！生产计划有我们给制定，下面只管生产，销售也无需他们考虑。我们给制定100件的计划，他们就算有了新技术，可以生产出110件，多出来的10件也没有意义！采用新技术还要承担一定的风险、要加大投入，既然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在计划经济下高新科技的推广速度会如此缓慢，因为没有动力！
你们在座的各位，以前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以前可以不管，但以后，你们就要面对国外企业的竞争了呀！如果还是抱着老旧的生产工艺不放手，当某项新技术出现，其产量和成本都远远低于你们低廉人工创造的价值时，那么我们仅存的差位竞争优势，也会随之消失，到时候你们就将真正陷入无法自拔的绝境之中！
这绝非危言耸听！”
他的话语回荡在会场内，直达每个企业代表的内心，给他们以极大触动。事实上，技术落后的可怕，他们早就尝到了。而且曾一度绝望，现在虽然通过差位优势给了他们一点信心，但对于科技转化为生产力，他们已经不再抵触。
毕竟，从现在起，他们就将不再从国家计划中受益，而是要参与到国际竞争了！
“我们有一个粗略的设想，是将这2000家企业，分到不同的行业，各自从事不同的生产加工项目，从而避开相互之间的恶性竞争。都有必须有所竞争，所以同一个领域内，我们将至少设立两到三家企业，作为国内竞争对手。
然后，我们每年对你们的产品竞争力进行考核。根据产品竞争力高低变化，来增减你们的订单数量。从而逼迫你们，必须要改进生产工艺、进行严格的科学管理，提高产品质量、产量，并降低生产成本。
如果你们做不到，那么我们将有可能将你们的订单降到非常低的地步。如果再不思进取，甚至不排除直接将这种落后工厂关停并转！并到其他优质企业里，以提升他们的企业竞争力！”
他的这个恐吓可把在座的单位代表们给吓坏了。
工厂的关停并转，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就是最严重的处分了。那就是直接断掉企业的根，他们如何不怕？
接下来的会议，他们都拿出了本子，开始认真听各位领导的发言，并记录相关要点，作为中央精神回去向全厂传达。
郭逸铭却在主席台上坐得很无聊。
这会议开到这里，已经变成了工业部的内部动员会，各个领导渐次发言，会场内也响起一阵又一阵掌声。他在台上昏昏欲睡，人坐着却两眼发直。别人鼓掌，他也跟着鼓掌，别人笑，他也跟着笑。
但各位领导在说什么，他却一点都没听进耳朵里。
好容易等到主席台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下面也是一同起立，他赶紧跟着站起来，双手鼓掌，然后低声问陈部长：“陈部长，这会结束了？”
“你这小子！”
陈部长哭笑不得，刚才明明是他作的最后发言，并宣布“这次大会就到这里”，郭逸铭近在咫尺，居然还尤在梦游，对领导也太不尊重了吧！
“走吧，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你那个什么游戏机的项目，好，我们这就去看看，你那个项目有什么好！”
对方年纪都可以作他的孙子了，又是外商，陈部长只能笑骂着跟几位部长商量了一下，便和郭逸铭来到了楼上的会议室。
一说到产品展示，郭逸铭的瞌睡就不翼而飞。他早就让人准备好了一台21英寸的大彩电，以及实验室作出来的几台样机。
“这就是你们的游戏机？这么小？”
陈部长等人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几台样机，好奇地走了过来。发现这样机比他们想象中小太多了。
现在国门打开以后，一些新的娱乐方式也传进了国内。像游戏机房，就在国内许多地方都大量涌现。陈部长他们对这种游戏毫无兴趣，但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印象中，游戏机就是一台和冰箱差不多高的大柜子，正面是一个倾斜的显示屏，面板左右各有一个操作舵，以及好几个按键。
但此刻在他们眼前，却是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与一个盒式录音机差不多大小，颜色也只有红色和白色两种。两只手柄代替了游戏操作杆，嵌在游戏机左右两侧。
在这台完整的样机旁边，还有一台开膛剖肚，给拆开了的散件，这显然是要让他们看清游戏机里的完整配置。
“好简单啊……”
郑部长是电子工业部部长，对电子产品的了解比其他几位领导略多，弯下腰看了一下游戏机的内部结构，连连摇头，很是失望。
东西太少了。
手柄、塑料外壳，里面就是一块大的电路板。就只有这寥寥几个零件，能让几家企业来分？
“这是一块处理器，就是我们现在用于个人机上的那种，但去掉了不必要的传统电路，制造更容易，成本也更低。这是一块图形处理器，目前因为集成度太高，国内还无法生产，所以找的是日本半导体企业来作代工。这是内存，中央处理器和图形处理器各一片8K的国产内存。这是视频输出芯片，我们直接选用了国内芯片。这是游戏卡插槽……，东西就这么多，很简单！”
郭逸铭一说起这些技术问题就精神头十足，一样一样说得很来劲。
“小郭，你这几样东西，能够让几家公司来做啊？我算了一下，就加上手柄连线、塑料按键、电路板、元器件在内，最多也只能让十家企业有活干吧？”
陈部长看了好阵子，方才缓缓说道。
“几位领导，这个游戏机，我是这样考虑的，将它的生产与销售，分开来。
这东西虽然简单，但销路很广。光是一个日本市场，一年就销售6、70万台完全没问题。一个塑料外壳虽然不值钱，大概五块钱左右，可如果是这么大销售量，那么也有将近300多万。我同时找两家企业，按照各自的质量发订单，而且是年年签。这样他们明年如果想要更多订单，就要提高产品质量。
其他像电路板、内存、游戏卡这些，我都可以各选两家分包出去，这就解决了十几家企业。
最后，我自己不打算做这个，而是打算授权给别人来做。比如果我们在美国和欧洲都在联系生产商，把美国市场和欧洲市场分给他们，以后你们可以联系一下他们，靠着成本优势，大概能多卖一些零部件。至于日本市场，我不知道国内有没有兴趣来做，我可以授权两家？”
“我们？”
陈部长等人前面还听得点头，十几家企业就十几家吧，总算解决掉了几家企业的燃眉之急。而且像他说的，欧美的授权生产商也可以联系一下。其他的还是等年后派团，去欧美寻找一下可代工的项目，再来大规模安置吧。
但听到后面，郭逸铭表示将把这个游戏机的日本市场，交给国内来做，他们顿时惊讶了。
“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做？”陈部长反问道。
“因为我们涉及的项目已经太广了，光计算机一项，就跨了硬件和软件两个领域。如果我们再涉足其他领域，恐怕就会被拆分了。”郭逸铭很坦白地摊摊手，“这游戏机利润不是太高。现在日本市场已经有几家企业在做游戏机，但他们都是那种不可以更换游戏卡的游戏机，每台售价在200美元左右。
所以要想销售出去，就必须走廉价路线，我们给这种游戏机定了一个全球统一价格：100美元。这个价格，全世界都找不到竞争对手。但这样算下来，刨开各种成本，如果是国内来生产，它的利润大概有18美元到20美元左右。而如果是找日本生产商，那利润就只有13美元。
销售好，一年能够售出去100万台，实现销售收入一个亿，利润大概在1800万美元左右。怎么样，这个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吧？”
郭逸铭笑着对他们说道。
几位部长明显动心了，一个亿在郭逸铭看来不算什么，但在国内却是一笔大收入，这增加的都是外汇存底，他们抢还抢不来呢！何况还有1000多万美元的利润，这笔生意太值得做了！
“可是，我们也只有通过日本销售商来销售……”郑部长犹豫道。
这个时代贸易壁垒森严，外国公司要想进入其他国家市场，都是困难重重。就像美国想进入日本市场，以它的强势都大受限制。国内想要进入日本市场就更困难了，通常的做法，就是在销售国寻找代理商。
但交给别人来做，他们就有些担心能否有这样好的销售成绩了。
“这好办，日本的经销商我可以帮着联系，我们在那边也有关系，联系一家可靠的经销商绝对没问题！”郭逸铭想都不想就应承下来。
如此一来，东京电器公司也就有活干了。
“那你准备怎么收费呢？”薛部长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我是这样考虑的，如果你们全部接过去，生产、销售你们其实可以赚两次钱。不过国内企业已经这么惨了，我就不抢生产企业碗里的肉了。所以我决定只提供图形处理器，每一片我收5美元，那家日本经销商代理销售收1美元，加起来就是6美元。如果你们能够控制成本，那么你们能赚三分之二的利润。但如果成本控制不好，那就可能只能赚一半的钱。”
“假如我们在国内销售呢？”薛部长又紧跟着问了一句。
“我只管卖芯片，反正是一片5美元，你们爱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我不管！”郭逸铭爽快地给出答案。这宽红白机迟早要在国内卖，与其钱让外人赚走了，还不如给他和国内企业来赚。
几位部长相互看看，都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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