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了!”
前恒隆银行董事长张瀚穿着一身宽松的练功服,从花园里回来,刚进屋就听到妻子的招呼。他以前在经营银行的时候,整天绞尽脑汁如何将银行经营好,没有时间锻炼身体,高血脂、高血压也一直缠身。当他卖掉了银行,时间多了,有空每天早上起来在花园里散散步、打打太极拳,身体反而好了许多,感觉饭菜也变得香了。
“来了,我的报纸呢,拿来了没有?”
张瀚在菲佣的伺候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笑呵呵地问道。
“拿来了,早知道你的习惯。我说你都退休了,还成天看什么财经新闻,办了几十年银行天天担惊受怕,哪有现在这样好?”妻子嗔怪地说道,然后转头对佣人说道,“艾琳娜,去看看少爷、小姐起来了没有,让他们来吃早餐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卖掉银行,我们手里有了几千万,可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再说,就算不为你我考虑,也要为跟着我的那班老兄弟考虑。他们跟着我几十年,忠心耿耿,我卖了银行,他们也跟着辞了职在家赋闲,虽说各自都有些积蓄,可又能用得了多久?”
他沉默了一下,又低沉着声音道:“退一万步说,哪怕不为那班老兄弟考虑,我也要为继业着想啊!他都三十出头了,当初我原想着让他接我的班,今年年底都打算让他进董事局了,可谁成想……”
妻子正在摆弄碗筷的手也是一顿,神色随即变得黯然。
张瀚卖掉恒隆,家里人大多数人都是高兴的。银行卖给了别人,就再没有储户天天堵着门来唾骂他们、朝门口泼狗血、扔石头砸窗户玻璃,全家人也能安安心心睡个踏实觉。就连张瀚本人,在最初的长吁短叹之后,都接受了现实。
全家就只有张继业,一间未来唾手可得的银行基业就此不翼而飞,尽管他也明白家里的艰难处境,能够体谅父亲作出这项决定的正确性,可他还是感到了万分失落。奋斗了十几年的目标,瞬间成为泡影,年轻人经不起打击,整个人也变得颓废起来。一个原本英气勃勃的青年才俊,现在天天出去和一群狐朋狗友厮混,每天喝得醉醺醺的,直到凌晨才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些廉价香水的气味,让张瀚夫妇感到揪心地痛。
张瀚本人也不能说就完全释怀了。
7500万实在是太少。
用来生活,全家人舒舒服服过两辈子都没问题。但要想做点什么,这点钱就不够用了。张瀚是开惯了银行,眼看着进出间几千万港币都有很多次,再让他回到当初白手起家阶段,从小做起,他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更没有耐心。
银行还是贱卖了啊!
好多次午夜梦回,他躺在床上,都在怀疑,当初如果再坚持一下,银行能不能卖得更高一点。多了不说,至少也应该卖到一亿以上吧。
有了这种想法,他会更进一步,想着要是当初咬牙挺一挺,找其他银行、相熟的生意伙伴,哪怕是借高利贷呢,能不能把难关挺过去?毕竟这银行是他从无到有,几十年打拼出来的,如今变成了别人所有,心里怎么能够真正释怀?
他坐在椅子里,有那一瞬间的失神,但又摇头苦笑。
算了,卖都卖了,这个时候后悔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把银行再要回来?有这闲工夫在这发呆,还不如翻翻报纸,看看有没有商机,让他能够东山再起,为儿子重新某一份家业,也省得看到他颓废的样子心痛。
“太太,大少爷说他还要睡觉,不打算吃早饭了。”艾琳娜带着两个小儿子、小女儿下楼来,将他们抱上座位,然后对张太太禀报道。
“算了,由他去吧!”
张瀚低头看着报纸,说了一句。要想让儿子振作起来,光是劝没用,还是要为他找一件正事做,他也一直在努力寻找。不过报纸上还是各种对经济的悲观报道,看了徒然让人心烦,也没找到什么好的投资项目。他掏出笔,将几个勉强具有价值的消息勾勒了出来,然后就专心吃起早餐来。
吃过早饭,他就去了茶楼,和那班老兄弟一起喝茶。
自从大家从银行出来,每天聚会就成为了一种惯例,可以联络感情,又可以商量有什么投资的方向。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大家都是投资老手,眼光、经验都非旁人可比,所提建议对他也有很大的启发作用。
“……好像是在63年吧,我和张董一起去推销银行代售的债券,那是哪家公司发行的来着……,记不得了。当时我们才开张,市民们都不相信我们。为了推销债券,我们挨家挨户地走,一家一家地敲开别人的门,向住户们说这债券利息有多高、公司有多可靠。那时候真是辛苦,我基本上两天就要穿破一双鞋……”
一众老兄弟坐在茶楼包厢里,又开始例行的回忆过去。那段时光是艰辛的,但在辛苦中又带着甜蜜。尽管日子很苦,可每天看到银行增长的存款、新增加的户头,大家都是那么的开心,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在一天天长大,每个人都对未来都充满了憧憬。
老兄弟们一直说着当初的艰辛,脸上却带着笑容。
可谈着谈着,众人的声音就渐渐低落下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银行都不是他们的了,连名字都变了,变成了太平洋银行。
恒隆,已经没有了!
“那,我们来考虑一下未来该干什么吧!”虽然已经不是董事长了,可张瀚还是众人的带头人,他手里的7500万,也是众人重新创业的资金来源,众人对他也依旧尊重。他看到大家低沉的情绪,强打起精神,笑着说道,“我看了今天的报纸,找到了几个可以投资的方向,大家来商量一下,看看可不可做……”
砰!
他正在说话,包厢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他以为是茶楼伙计,正要发火,却迅速看清,推门进来的是他的儿子张继业。
“港币涨了!”
张继业一进来,第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镇住了。
“继业,你说什么?”张瀚愣了一下,然后不敢相信地问道。
“港币涨了!涨了!这才一个小时,已经从1:11.2,涨到了1:10.05,涨了1.15元!”张继业激动地挥舞着拳头,用激动得近乎悲愤地腔调,对着满屋的父亲叔伯们叫起来。
张瀚愣了好半天,才猛然惊醒半拍着椅子站起来,惊问道:“涨了?真的涨了?”
他那个悔啊!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再坚持坚持,就再坚持不到两个月而已!看看现在的太平洋银行,他们虽然号称敞开支付储户取款,可其实利用各种手段,依然限制着每天的支取量,并利用存两笔、取一笔的方式,用新储户的钱来支付老客户的取款,最大可能地减少了自有资金的流失。
而且储户们居然还都对此感恩戴德!
当初他如果也用这一手,不也可以坚持到今天,然后不就等来了云开雾散?
储户们为什么要挤提存款,不就是对未来没信心,看到港币猛跌,怕钱不值钱,抢着取出存款换成东西放家里,感觉更保险?
作为一个有数十年经验的银行家,他很清楚。最担心的那批人,早就取光存款脱身了,现在还在闹腾的,是受大众影响、出于从众心理而瞎折腾的。一旦看到经济形势好转,他们再转变为跟风追涨也只需略加诱导而已。
他之所以劝不动这些人,是因为整个经济形势恶化,只要有一个契机,让这些人转变想法很容易的。
现在港币就升值了,而且升得这么猛,市民们的恐慌情绪肯定会得到大大缓解,将现钞变为物资的意愿也会降低许多。他可以想象,当储户们看到港币升值,可能很多人都会打消取款的念头,转身回去又把存单存折藏起来收好。
可问题是,现在经济形势转好,得利的却不是他!
张瀚一想到他当初只要再咬牙坚持两个月,就可以脱离苦海了,这心里那个懊悔啊,什么滋味都涌上了心头!更别提银行还卖得如此贱,区区7500万港币,不到700万美元,就抢走了他一辈子的心血!
可恨,可恨啊!
张瀚眼前忽然变得漆黑一团,随即胸口也变得发闷,四肢也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身体在慢慢滑倒下来。就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耳畔听到儿子和老兄弟们惊慌的呼喊:“父亲(张董),父亲!”
随即,黑暗就将他的意识给彻底吞没。
……张瀚和本港市民,大都以为这次港币升值是汇市触底反弹,但谁都不知道,其中却有着郭逸铭的影子。
而事情的起源,要回溯到十天以前。
……郭逸铭在八月下旬,意外地接到了大陆访港代表团的邀请,请他参加代表团举办的招待酒宴。他考虑了很久,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因为大陆代表团的一句话,引起了港府重视,港督专程请他去喝下午茶,还流露出向他发放电信牌照的苗头。只可惜过后却再也没了回音,也不知道是否决了呢,还是在考虑,这让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滞留在香港进退两难。
不管港府最终考虑结果如何,如果没有大陆代表团的表态,港府也没可能有向他发放牌照的打算——最起码是曾经有过认真地考虑,所以他要承对方的情。
而且参加这个酒宴,也可以借此让港府更加摸不清他的底牌,说不定将错就错,还能让事情迎来转机也说不一定。
他来香港都已经半个多月了,该办的事情都办妥了,金融方面的具体经营又非他所长,这样久滞不归也不是个事,研究所还有大量积累的公物等着他回去处理呢。这电信牌照成也好,不成也好,总是要痛痛快快给他个说法,别把他吊在这里啊。
通过这次赴宴将事态明朗化,或许也是好事。
就这样,郭逸铭携舒雨菲参加了这次晚宴,结果在当晚宴会上,他竟然成了这次宴会最耀眼的明星。华粤集团现在在港风头正盛,尤其是在这逆市中又是投入重金建厂、又是大规模招人、又是购商厦、又是买银行,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但他一向非常低调地不参加各种酒宴,唯一一次参加港督府的宴会,也是匆匆一去就走。而且当时华粤集团还没那么大动作,许多与宴嘉宾对他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什么样、甚至说过什么话,许多人都记不清了。
这些日子来,也有许多人上门拜访,却都没见到他本人,通常都是由一个美国银行家来出门招待。
那个巴普蒂斯塔倒是很喜欢和本地商人、富豪打交道,人也很热情,但他终究不是公司老板,人们更对郭逸铭这个年轻的亿万富翁充满了好奇。
听说他尚未结婚之后,一个钻石王老五形象更是跃入多少年轻女孩的心,梦想着能够拥有一双水晶鞋,能与他携手共渡一生。
于是他一出席这次宴会,就吸引了许多有心人的注意,不断有人来找他交谈。有些是询问生意上的事情,问关于工厂开工以后的生产项目,未来销售是否需要经销商,是否需要购买原材料,是否需要提供各种流通服务等等。
也有带着女儿过来搭讪的,还有些年轻女孩不断在他周围搔首弄姿,对舒雨菲愤怒的目光视而不见。
还有些人则就有些不怀好意了,问他不参加港府的各种酒宴、不参加本港商业酒会,却来参加大陆代表团的宴会,是否表示他和大陆关系密切,甚至就是大陆的御用红顶商人。更有人在他面前大谈大陆收回香港以后,经济会怎样怎样,试图通过他的口,将信息传达给大陆高层。
对于这些猜测,郭逸铭一概含糊地表示“我在大陆有生意,我只是个商人,对政治不关心”便一带而过,并不深谈,也让对方摸不清他的立场到底在哪一边。
他待了一个多小时,大陆代表团也没和他接触。
似乎这次大陆代表团发函,并没有什么深意,就连敬酒时也是随大流,与众人一同举杯,双方连视线都没有相交过。
仿佛他就是一个普通来宾。
郭逸铭待得无趣,好容易耐到酒宴过半,就准备离去了。
这时,一直满场转悠的代表团许团长却转到了他身边,端着酒杯朝他微微一笑:“郭先生似乎对这种场面不太习惯?”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嘈杂的酒会。”郭逸铭耸耸肩道,“我这次来是专程向您表示感谢的。上次港督邀请我喝下午茶,说是您在某次酒会上表示香港应该学习美国,引进竞争机制,开放电信市场,还推荐了我们公司?”
“哈哈,我也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酒会,可这也是工作之一,我也只有忍耐了。”许团长哈哈一笑,然后转动着手中酒杯,仿佛随意地说了一句,“郭先生,我在公众场合说的话,虽然是以我个人名义发表的看法,但从来不会仅仅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相信,您应该明白!”
郭逸铭瞬间明白过来了。
原来对方的表态,果然不是随口而说,而是另有深意。
“港府将本港电信业务,授权给香港电话公司独家专营,我们对此是有意见的。
的确,电信是国家战略部门,每个国家、地区,都会将它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不会允许其他人插手。
如果香港是一个国家,那这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然而,它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殖民地!更是从我们国家掠夺走的殖民地!即便我们遵守当初签订的不平等条约,97之后,我们也必将收回,决不允许外人永久占据!
可按照当初港府与电话公司签订了二十年专营权,从75年起,要到95年才到期。
到期以后,我们肯定是不允许他们再签订超过这个期限的新合约。可纵然如此,等到香港电话公司铺设了遍布全港的电信骨干线路,控制了市民家的电话,未来即便收回了香港,也等于他们仍然继续控制着港内的电信!
这令我们很不安。
我们现在有一个矛盾的地方,根据我们解决香港问题的基本原则,我们收回主权,治权归于香港,制度维持不变。因此,即便我们对香港电话公司97后依旧主导着港内电信领域,我们也没有好的办法来解决,更不可能在回归后将它收归国有!
我们要扭转这个不利局面,就只能希望不要让香港电话公司一家独大。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恰好得知了郭先生在和邮电通讯部进行电信改造的合作,接下来……,呵呵,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原来是这个原因!”
郭逸铭这次真明白了。说穿了,就是大陆不放心让英国人控制香港电信,却又找不到合用的人,这才把他推出来。
“可似乎港府没有同意你们的意见?”郭逸铭举杯饮了一小口,笑着说道。
“他们已经同意了!”许团长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却仿佛一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他们同意了?”
他觉得心脏骤然一缩,身上的血液流动都好像加快了。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都能发生,他真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同意是同意了,可没有完全答应我们的要求……”许团长叹了口气。政治博弈就是这样,我提一个条件,你还一个条件,牛皮糖拉来扯去,很少有一槌定音的可能。况且国内要顾及到国际声誉,所谓提前收回香港的声明,也是恫吓的成分更多,能够逼对方做出让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除非大陆想要重新回到过去孤立的状态,与全世界为敌,否则没可能撕毁条约。
“港府表示固定电话已经授权给了香港电话公司专营,他们不能出尔反尔,所以在合约到期之前,香港的固定电话业务,就只能交由香港电话公司来经营。
他们做出的妥协是开放移动电话经营权……”
“移动电话!”
郭逸铭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这正是他所想要的啊!看来生意场上,有没有人在背后力挺,差别太大了!
“呵呵,你别高兴得太早,英国人的鬼把戏多得很!首先,这移动电话不是你们一家来做,香港电话公司、英国大东公司、怡和公司,还有你们——英国人不开放则矣,一开放就拉了四家公司进来!
而且那三家可是一体的,你的压力很大啊!
最关键的,是港府要求每家公司,都预先缴纳三十亿港币的保证金!这就是接近三亿美元,你能拿得出来吗?就算拿出来了,还有钱来搞电信建设吗?港府肯定是摸清了你的底细,算着你的资本来要求提供保证金数额的。
而且他们的小动作还不止如此,到今天还没人通知你们应该准备资料吧,至于要准备哪些资料就更不知道了?”
许团长看看他茫然的表情,摇摇头。
“那就是打算给你们突然袭击了。到时候通知你们去参加会议,然后突然要求验证你们的资质、实力,要求你们交纳保证金,你们怎么办?
然后他们告诉我们,因为你们没准备资料、拿不出保证金,自愿放弃申请牌照,你说我们该怎么和他们争论?
英国人哪,小动作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