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沙沙声,像是电磁噪声干扰,又像是无替则的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从这声音中有时能听出一丝荒凉和广漠,但更多的是混沌和无序。这声音一直持续了十多分钟毫无变化。
“我说过,我们无法理解它们的音乐。”俄罗斯总统打破沉默说。
“听!”克莱德曼用一根手指指着天空说,其他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了他那经过训练的耳朵听到的旋律,那是结构最简单的旋律,只由两个音符组成,好像是钟表的一声滴达。这两个音符不断出现,但有很长的间隔。后来,又出现了另一个双音符小节,然后出现了第三个、第四个......这些双音符小节在混沌的背景上不断浮现,像一群暗夜中的荧火虫。
一种新的旋律出现了,它有四个音符。人们都把目光转向克莱德曼,他在注意地听着,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这时四音符小节的数量也增加了。
“这样吧,”他对元首们说,“我们每个人记住一个双音符小节。”于是大家注意听着,每人努力记住一个双音符小节,然后凝神等着它再次出现以巩固自己的记忆。过了一会儿,克莱德曼又说:“好啦,现在注意听一个四音符小节,得快些,不然乐曲越来越复杂,我们就什么也听不出来了......好,就这个,有人听出什么来了吗?”
“它的前两一半是我记住的那一对音符!”巴西元首高声说。
“后一半是我记住的那一对!”加拿大元首说。
人们接着发现,每个四音符小节都是由前面两个双音符小节组成的,随着四音符小节数量的增多,双音符小节的数量也在减少,似乎前者在消耗后者。再后来,八音符小节出现了,结构与前面一样,是由已有的两个四音符小节合并而成的。
“你们都听出了什么?”秘书长问周围的元首们。
“在闪电和火山熔岩照耀下的原始海洋中,一些小分子正在聚合成大分子......当然,这只是我完全个人化的想像。”中国主席说。
“想像请不要拘泥于地球,”美国总统说,“这种分子的聚集也许是发生在一片映射着恒星光芒的星云中,也许正在聚集组合的不是分子,而是恒星内部的一些核能旋涡......”
这时,一个多音符旋律以高音凸现出来,它反复出现,仿佛是这昏暗的混沌世界中一道明亮的小电弧,“这好像是在描述一个质变。”中国主席说。
一个新的乐器的声音出现了,这连续的弦音很像小提琴发出的。它用另一种柔美的方式重复着那个凸现的旋律,仿佛是后者的影子。
“这似乎在表现某种复制。”俄罗斯总统说。
连续的旋律出现了,是那种类似小提琴的乐音,它平滑地变幻着,好像是追踪着某种曲线运动的目光。英国首相对中国主席说:“如果按照您刚才的思路,现在已经有某种东西在海中游动了。”
不知不觉中,背景音乐开始变化了,这时人们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它从海浪声变幻为起伏的沙沙声,仿佛是暴雨在击打着裸露的岩石;接着又变了,变成一种与风声类似的空旷的声音。美国总统说:“海中的游动者在进入新环境,也许是陆上,也许是空中。”
所有的乐器突然一声短暂的齐奏,形成了一声恐怖的巨响,好像是什么巨大的实体轰然坍塌,然后,一切嘎然而止,只剩下开始那种海浪似的背景声在荒凉地响着。然后,那简单的双音节旋律又出现了,又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组合,一切从新开始......
“我敢肯定,这描述了一场大灭绝,现在我们听到的是灭绝后的复苏。”
又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海中的游动者又开始进入世界的其它部分。旋律渐渐变得复杂而宏大,人们的理解也不再统一。有人想到一条大河奔流而下,有人想到广阔的平原上一支浩荡队伍在跋涉,有人想到漆黑的太空中向黑洞涡旋而下的滚滚星云......但大家都同意,这是在表现一个宏伟的进程,也许是进化的进程。这一乐章很长,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音乐的主题终于发生了变化。旋律渐渐分化成两个,这两个旋律在对抗和搏斗,时而疯狂地碰撞,时而扭缠在一起......
“典型的贝多芬风格。”克莱德曼评论说,这之前很长时间人们都沉浸在宏伟的音乐中没有说话。
秘书长说:“好像是一支在海上与巨浪搏斗的船队。”
美国总统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您应该能听出这两种力量没有本质的不同,我想是在表现一场蔓延到整个世界的战争。”
“我说,”一直沉默的日本首相插进来说,“你们真的认为自己能够理解外星文明的艺术,也许你们对这音乐的理解,只是牛对琴的理解。”
克莱德曼说:“我相信我们的理解基本上正确。宇宙间通用的语言,除了数学可能就是音乐了。”
秘书长说:“要证实这一点也许并不难:我们能否预言下一乐章的主题或风格?”
经过稍稍思考,中国主席说:“我想下面可能将表现某种崇拜,旋律将具有森严的建筑美。”
“您是说像巴赫?”
“是的。”
果然如此,在接下来的乐章中,听众们仿佛走进一座高大*的教堂,听着自己的脚步在这宏伟的建筑内部发出空旷的回声,对某种看不见但无所不在的力量的恐惧和敬畏压倒了他们。
再往后,已经演化得相当复杂的旋律突然又变得简单了,背景音乐第一次消失了,在无边的寂静中,一串清脆短促的打击声出现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然后,一声,四声,九声,十六声......一条条越来越复杂的数列穿梭而过。
有人问:“这是在描述数学和抽象思维的出现吗?”
接下来音乐变得更奇怪了,出现了由小提琴奏出的许多独立的小节,每小节由三到四个音符组成,各小节中音符都相同,但其音程的长短出现各种组合;还出现一种连续的滑音,它渐渐升高然后降低,最后回到起始的音高。人们凝神听了很长时间,希腊元首说:“这,好像是在描述基本的几何形状。”人们立刻找到了感觉,他们仿佛看到在纯净的空间中,一群三角形和四边形匀速地飘过,至于那种滑音,让人们看到了圆,椭圆和完美的正圆......渐渐地,旋律开始出现变化,表现直线的单一音符都变成了滑音,但根据刚才乐曲留下的印象,人们仍能感觉到那些飘浮在抽象空间中的几何形状,但这些形状都扭曲了,仿佛浮在水面上......
“时空的秘密被发现了。”有人说。
下一个乐章是以一个不变的节奏开始的,它的频率与脉冲星打出的由昼与夜构成的节拍相同,好像音乐已经停止了,只剩下节拍在空响。但很快,另一个不变的节奏也加入进来,频率比前一个稍快。之后,不同频率的不变的节奏在不断地加入,最后出现了一个气势滂薄大合奏,但在时间轴上,乐曲是恒定不变的,像一堵平坦的声音高墙。
对这一乐章,人们的理解惊人地一致:“一部大机器在运行。”
后来,出现了一个纤细的新旋律,如银铃般晶莹地响着,如梦幻般变幻不定,与背后那堵呆板的声音之墙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飞翔在那部大机器里的一个银色小精灵。这个旋律仿佛是一滴小小的但强有力的催化剂,在钢铁世界中引发了奇妙的反应:那些不变的节奏开始波动变幻,大机器的粗轴和巨轮渐渐变得如橡皮泥般柔软,最后,整个合奏变得如那个精灵旋律一样轻盈有灵气。
人们议论纷纷:“大机器具有智能了!”“我觉得,机器正在与它的创造者相互接近。”......
太阳音乐在继续,已经进行到一个新的乐章了。这是结构最复杂的一个乐章,也是最难理解的一个乐章。它首先用类似钢琴的声音奏出一个悠远空灵的旋律,然后以越来越复杂的合奏不断地重复演绎这个主题,每次重复演绎都使得这个主题在上次的基础上变得更加宏大。
在这种重复进行了几次后,中国主席说:“以我的理解,是不是这样的:一个思想者站在一个海岛上,用他深邃的头脑思索着宇宙;镜头向上升,思想者在镜头的视野中渐渐变小,当镜头从空中把整个海岛都纳入视野后,思想者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镜头继续上升,海岛在渐渐变小,镜头升出了大气层,在太空中把整个行星纳入视野,海岛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太空中的镜头继续远离这颗行星,把整个行星系纳入视野,这时,只能看到行星系的恒星,它在漆黑的太空中看去只有台球般大小,孤独地发着光,而那颗有海洋的行星,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
美国总统聆听着音乐,接着说:“......镜头以超光速远离,我们发现在我们的尺度上空旷而广漠的宇宙,在更大的尺度上却是一团由恒星组成的灿烂的尘埃,当整个银河系进入视野后,那颗带着行星的恒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镜头接着跳过无法想像的距离,把一个星系团纳入视野,眼前仍是一片灿烂的尘埃,但尘埃的颗粒已不再是恒星而是恒星系了......”
秘书长接着说:“......这时银河系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但终点在哪儿呢?”
保护罩中的人们重新把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乐曲正在达到它的顶峰:在音乐家强有力的思想推动下,那只拍摄宇宙的镜头被推到了已知的时空之外,整个宇宙都被纳入视野,那个包含着银河系的星系团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人们凝神等待着终极的到来,宏伟的合奏突然消失了,只有开始那种类似钢琴的声音在孤独地响着,空灵而悠远。
“又返回到海岛上的思想者了吗?”有人问。
克莱德曼倾听着摇了摇头:“不,现在的旋律与那时完全不同。”
这时,全宇宙的合奏再次出现,不久停了下来,又让位于钢琴独奏。这两个旋律就这样交替出现,持续了很长时间。
克莱德曼凝神听着,突然恍然大悟:“钢琴是在倒着演奏合奏的旋律!”
美国总统点点头:“或者说,它是合奏的镜像,哦,宇宙的镜像,这就是镜子了。”
音乐显然已近尾声,全宇宙合奏与钢琴独奏同时进行,钢琴精确地倒奏着合奏的每一处,它的形象凸现在合奏的背景上,但两者又那么合谐。
中国主席说:“这使我想起了一个现代建筑流派,叫光亮派:为了避免新建筑对周围传统环境的影响,就把建筑的表面全部做成镜面,使它通过反射环境来与周围达到合谐,同时也以这种方式表现了自己。”
“是的,当文明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它可能也通过反射宇宙来表现自己的存在。”秘书长若有所思地说。
钢琴突然由反奏变为正奏,这样它立刻与宇宙合奏溶为一体,太阳音乐结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