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缓呼吸,耳朵贴在墙壁上,静静的做一个偷听者。
不多时,隔壁响起了“咚咚,咚咚”的敲门声,随后便听见少年警惕的询问:“是谁?”
我能理解少年的紧张,毕竟相依为命的师父下午刚丧命于他的眼前,由不得他不风声鹤唳。
门外的人开口道:“开门吧,一扇门而已,可护不了你。”这人嗓音苍老,竟与老头有七八分相似?不对,这分明就是老头子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老头嫌我太过墨迹,决定自己动手了?
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只听“吱呀”一声,想必是隔壁少年开了房门,随后便是两人间的对话声。
少年先是半晌没说话,估计是在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问道:“老先生,可是‘杀手之王’前辈?”
老头儿呵呵冷笑了一声,道:“你这小娃儿,知道的还挺多。那你知不知道,知道的太多,小命容易丢?”
我能想象老头说这话时的样子,肯定分外吓人。
少年却出乎我的意料,语气甚是平静:“小子觉得,做一个明白鬼总比稀里糊涂的死掉要好。”
这与我映像中那个卖艺少年的形象完全不符,惊讶之余甚至还有点小佩服他,我自认在老头子面前,做不到这样心平气和。
老头子似乎也对这少年有些另眼相看了,不再吓唬他,而是问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出卖江炼?”
听到这我有些迷惑了,这少年出卖了他的师父?我觉得还得再听下去。少年却又犹豫了,似乎在想措辞,老头耐性好,也没催促。
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我发现老头的耐性不是一般的好,从来不曾急躁过,但他平日里做事却又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很难想象快、慢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性会和谐聚集在同一人身上。
少年到底还是开口了:“我……我只是想活命罢了。我师父他,不,江炼他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实都知道的,知道他江炼曾是名动一州的武学大宗师,更知道他为避仇敌隐姓埋名十年,而他的仇敌又是那癸水州巨擘——北地王家!”
少年语气越说越激动,此时顿了顿,似乎是调整了下情绪,又继续道:“如果江炼不是有这样一个可怕的仇家,我是很愿意当他徒弟的,可是……”
少年说到这,老头突然接话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来的不是我,北地王家拿他江炼没有任何办法。而他不告诉你真实身份,其实更多是为了考验你的秉性而已。”
“现在有没有后悔出卖了你师父?”老头问。少年叹息道:“诶,可他注定会死,不是么。”
老头道:“你真的很聪明,没错,就算没有你暗中的通风报信,江炼依然会死。我想杀的人,就算躲在天涯海角都没有用……好了,我该走了,你自求多福吧。”
我现在大概明白了,江炼的这个徒弟非常聪明,非但早早的知道了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甚至连他的仇家也一并查出来了,最后为了不被江炼的仇家殃及池鱼,便先一步给仇家通风报信,出卖了自己的师父。
我并不知道这少年是通过什么手段获知这一切的,但是我一点也不怀疑他可以做到这些。
知道了真相非但没有使我的暗杀计划有任何进展,甚至让我开始有些惧怕起这个少年,也许,他跟老头才是一路人吧?
我正思考着杀人大计,没想到少年突然说到:“杀手之王,我能不能成为你的弟子!”
可以听的出来,老头也是有些吃惊,他“噢?”了一声,反问道:“收你为徒,然后再给你一次欺师灭祖的机会?”
我听着都觉得可笑,没想到那少年竟一本正经道:“前辈若想收取一个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孝顺徒儿,我自认德行不配。可前辈若想一身所学得以传承,甚至是达到超越前辈的高度,那收我为徒,保准没错!”
老头子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倒是有趣,也罢,莫说老朽没给你机会,隔壁有个年岁与你相仿的娃儿,偷听我们说话许久了,你去把他宰了,我便收你为徒。”
我心中一惊,紧接着便听到隔壁摔门而出的声响,我握了握袖中的匕首,手心布满冷汗,紧盯着房门,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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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牢中,叶胜青的“自述”到这儿忽然停止,嘴唇虽仍在一开一合,但在场几人都再听不清任何话语。
血衣侯想要凑过去一听究竟,临时瞟了一眼魏宫守,见对方亦是想有所动,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老太监,不得不防。血衣侯思量片刻道:“诡蛇,你去听听他在嘀咕什么。”
诡蛇收起记录有满满字迹的纸张,道了声“得令”,便走到叶胜青旁边,蹲下身子,歪着头,仔细聆听着。
却不料叶胜青突然一口咬在诡蛇耳朵上,后者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就是一掌拍出。
血衣侯与老太监同时大呼道:“不可!”魏宫守甚至在诡蛇出掌的瞬间弹出一记凌空指劲,但为时已晚,诡蛇虽被凌空指劲打中,摔倒在地,但叶胜青胸膛仍是中了一掌。
血衣侯和魏宫守同时掠步上去,两人分别抓住叶胜青的两条手臂,一同探查他的脉象。
诡蛇躺在一边,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喃喃道:“不应该不应该的,药效不应
该这么快到,他更不应该能自行解开……”
陆离对这位叶前辈的敬佩又更多了一分,能自行解开药力、破开梦境不说,还狠狠的摆了这诡蛇一道,陆离甚至觉得诡蛇这一掌把叶前辈打死了才好——这样的英雄豪杰就不该在这旮旯地方受苦受难,况且叶前辈要是死了,诡蛇就得面对血衣侯和老太监两人的怒火,到时这阴毒小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事与愿违。
魏宫守留在叶胜青体内的几缕内力即是一种枷锁亦是一重保护,只见这名大太监气机运转,混元童子功的醇厚内力顺着手臂传导进叶胜青的经脉之中,与原本盘踞在叶胜青体内的几缕内力汇为一股,而后一分为三,一道护住了叶胜青的心室,一道盘踞在他的肺部,最后一道在叶胜青身躯中四处游荡,修补、消除着诡蛇那一掌所带来的伤害。
混元童子功的内力瞬息之间便流转过叶胜青周身,血衣侯被这内力一震,不由得松开叶胜青的手腕,他一声冷哼,拂袖起身。血衣侯找到了诡蛇,问道:“都记了些什么?把纸给我看看。”
诡蛇依然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口中不停念叨着“不应该的不应该的”。血衣侯一把抓住诡蛇肩头,不耐烦道:“快给我说!”诡蛇吃痛,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从怀里取出纸张。
魏宫守道:“侯爷不必看了,姓叶的交代的都很清楚,倒是没想到这叶胜青竟师承自杀手之王,难怪有如此轻功造诣。”
血衣侯一目十行扫视着纸张,听闻此言,疑惑道:“杀手之王?本侯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号。”
叶胜青的呼吸、脉象已趋于平稳,魏宫守便松开了手,尖声尖气道:“回侯爷的话,这杀手之王凶名震天下的时候咱家都还没当上太监总管,想必那时钦贵娘娘也还只是个小女娃娃吧。”
钦贵娘娘是血衣侯的母亲,魏宫守的意思很明了:杀手之王叱咤风云的时候你娘都还没长大,你血衣侯更不知道在哪儿呢。
血衣侯眉毛一挑,盯着魏宫守眼睛道:“杀手之王当年再怎么名动天下,如今也不过是一捧黄土,所以老东西就要有老东西的觉悟,可别不服老,也别总想着和年轻人争强斗胜。”
魏宫守笑了笑道:“侯爷说的极是。”他不愿意跟血衣侯做这些口头之争,便对诡蛇道:“咱家刚才出手重了些,不碍事吧。”诡蛇连连摇头,道:“不碍事不碍事。”魏宫守话锋一转又道:“以后你再胆敢擅自行事,咱家不介意出手再重一些。”
诡蛇额头冒汗,跪地道:“诡蛇知错,下次不敢了,求魏总管与侯爷息怒。”
魏宫守皱了皱鼻子,又看了看昏迷过去的叶胜青,道:“咱家今天在这呆了太久了,诡蛇你回去要好好改良一下你的药方,下一次我和侯爷不希望再看到有什么意外。”
他瞥了一眼隔壁的陆离,继续道:“这儿不还有个试药的么,要物尽其用啊诡蛇。”诡蛇连道两声“下官明白”,又看向血衣侯,血衣侯见叶胜青已经昏迷,便觉无趣,于是点了点头。诡蛇这才跑去打开牢门,收拾好东西,带着二位大人离开了阴牢。
叶胜青骂骂咧咧的醒转过来,嘴里还不停埋怨诡蛇武功太差,出手太怂,像个娘们似得,连个残废都打不死。
陆离关心道:“前辈你怎么样了?”叶胜青翻了个白眼:“本就半条命,现在又丢了半条,老子已经死了,哇~”
说到最后,叶胜青居然还发出吓唬小孩的那种怪声,陆离无语,觉得叶前辈说话能着调点就更好了。
他此时有许多问题不吐不快,但怕隔墙有耳,于是低声问道:“前辈,可畅言否?”
叶胜青却故意对着出口方向大声说道:“我孙子正在门那边偷听着呢,孙儿耳朵要竖直咯,可别漏了爷爷一字半句啊。”
门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叶胜青于是对陆离道:“看的出来你好奇心很足,问把,别管隔墙有耳,能说的我自然告诉你,就纯当咱哥俩唠唠嗑、解解闷。”
陆离思量片刻,问了一个自认关系不大的问题:“无意冒犯,之前前辈中毒时,吐露了些许往事,我很好奇,前辈与那少年后面怎么样了。”
叶胜青想了想,之前确实做了个挺真实的梦,一些沉在心湖深处的记忆在梦醒后,逐渐浮出了水面。就好像书架最角落的古籍终于被主人想起,拿到大好晴空下晾晒翻阅之时,有重读的惊喜,但也有霉味扑鼻,好坏参半。
其实叶胜青不太愿意谈及那段过往,但既然说了让人家只管发问,那自己只好如实告知了,他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之:“后来啊,那少年成了我的师弟,与生性散淡的我不同,他是真正继承了老头子的意志,成为了名动天下的杀手……”
叶胜青说到这卖了个关子,对陆离道:“小兄弟,不妨你猜猜看,天下有名的杀手中,谁才是我的那位师弟。”
陆离却反问道:“有西域富商,曾花重金请人编撰出一部《杀手榜》,榜上收录有擅杀人者三十位,不知前辈的师弟可位列其中?”
叶胜青呵呵笑道:“杀手榜我听说过,据说他们当时为了编纂底稿而去探访天下杀手,结果很是死了些人;而榜上有名者对自己排名不甚满意,于是提着刀子挑战名次更高者,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要我说,这《杀手榜》本身就是一个顶厉害的‘杀手’。至于我那师弟,嘿,毕竟是我的师弟,尽管往名次高的猜。”
陆离道:“排行第一的‘无相天狐’无人知晓真实年龄以及性别;排行第二的‘影’潜行功夫冠绝天下,是个男子,但也不知具体年岁;排行第三的‘血罗刹’则是个女人,刀法凌厉,心狠手辣。”
陆离顿了顿,接着道:“前辈的师弟若是杀手榜前三甲,我猜是那‘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嘿,小兄弟猜错了,我与你讲,不管有没有那杀手榜,在老头子死后,天下第一刺客从来都只会是我那师弟,‘无相天狐’啧啧,倒也是他的风格。”
陆离道:“没想到居然是那一位……看前辈如此推崇他,想必那少年后来定是改过自新,与前辈化敌为友了吧?”
“呵。”叶胜青嗤笑一声,道:“我推崇的是他的本事,至于他的为人,‘狼子野心’四字罢了,我与他虽是师兄弟,亦是生死敌。老头子死后他跟我斗了十几年,最后是我觉得厌了,才远走海外躲着去了。”
陆离从这寥寥数句中可以想象得出,当年‘无相天狐’与这位叶前辈之间是怎样一种恩怨纠结、明争暗斗,陆离觉得有这样一位一生之敌与自己互相砥砺,虽是仇敌又能看得见对方的优点,倒也是很让人神往的。
陆离自顾自的想了一会儿,再一看那边叶胜青已经沉沉睡去,毕竟是受了重伤,诡蛇的毒药又十分伤人心神,陆离便不去打扰叶前辈,靠墙而坐独自在脑海中演练起剑术来。
这是他新想出来的法子,于武艺精进无甚帮助,却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陆离的家传武学《心剑》以心为剑,恰好擅长这种心境上的推敲演算,陆离常以“顽猴”做对手,在他的推演里,自己剑斩顽猴已达八次,而顽猴也棒杀了自己五次,倒也算势均力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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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四五天,诡蛇都未曾再“光临”过阴牢,叶胜青言之凿凿说道:“诡蛇大概是被魏老阉狗抓了做小阉狗去了,就是习武之人,阉割后也得歇息几日不是。”
带叶胜青进来的白面男子和那名血衣郎倒是每天都有交替过来,送上浑浊的水与见不到米粒的“冷粥”,以及陆离每天要服用的“软骨丧气散”。
今天白面男子与血衣郎却同时来到了阴牢,还带着一位生面孔出现在叶胜青面前。
那“生面孔”看着有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嘴角下垂,眉毛稀疏且短,留着两撮八字胡,真是好一副苦瓜脸。
这人对叶胜青说道:“诡蛇先生病了,他痊愈之前由我来负责给你喂药,放心,我是诡蛇先生的毒术启蒙老师,用药手段只高不低。”
隔壁陆离冷声道:“鬼医赵幽明,手段自然不会低。”
被称作“鬼医”的男人看了看陆离,故作讶异道:“这不是陆少爷么,怎么也在这儿做客?”
叶胜青朝隔壁问道:“小兄弟,这‘鬼医’是个什么东西?”
“前辈你久居海外自然不知这人名号,他姓赵名幽冥,医术精湛却人品稀烂,见死不救的事干的多了,便给江湖中人送了个‘鬼医’的名号,意思是说,要等人死了才去医治,专给鬼看病。”
陆离嘴上为叶胜青解释着,眼睛却死死盯着赵幽明。“说起来,这姓赵的在最落魄的时候,我陆家还接济过他,当时是真没想到那个身负重伤、满脸恶疮的可怜人会是江湖上最先一批依附朝廷、加入血衣署的走狗鹰犬!”
叶胜青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个东西。”
鬼医赵幽明面无表情,或者说依旧是一副苦瓜脸,他对陆离说道:“既然陆家有恩于我,必然要有所表示了。”
赵幽明的“表示”,就是在喂陆离服下“软骨丧气散”之后又捎带了一粒朱红色药丸,陆离服下药丸没多久便觉浑身瘙痒难忍,似乎有千万蚂蚁在往骨头里钻一般难受。
看着陆离生不如死的模样,赵幽明满意的点了点头,拿着诡蛇的那件五毒雕花木盒又走进叶胜青的牢房。
叶胜青笑嘻嘻道:“不是东西的东西拿着什么东西进来了?”他嘴上虽说的轻巧,但心里仍是有些发怵,不知这叫鬼医的家伙要搞什么鬼。
赵幽明取出两只瓷制“蛐蛐笼”,听着其中窸窸窣窣的动静,内心百感交集:用三花大蜈蚣作为媒介,消减一部分针脚蛛的毒性,让中毒者不至于当场毙命,留出可操作的时间后,又辅佐本草药材,混合作用下产生一种让人梦中吐真言的神奇药力。
诡蛇确实是个天才。
身为诡蛇毒术的启蒙之人,赵幽明也不得不承认单论毒术一途,诡蛇已经青出于蓝了。
他心中想着,手上却片刻没停,在血衣郎与白面男子的配合下,娴熟的为叶胜青完成了一整套“喂药”流程。
陆离浑身的奇痒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正汗流浃背的瘫坐在墙边,他看着已经四肢经脉俱断的叶前辈,仍是被血衣郎掐住脖子,再被白面男子撬开嘴巴,最后由赵幽明塞进半截三花大蜈蚣。陆离看在眼里,心里只觉万分悲愤,愤这苍天无眼,恶人横行;悲我辈武夫练武一生,到头来仍是身不由己,任人欺凌。陆离双目赤红,心中不平意充斥胸膛,却连张嘴怒喝都做不到,最后只得闭上眼睛,沉沉的叹了口气。
喂过药叶胜青眼神迷离,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渐渐浮起于他的心湖,经他之口,缓缓叙述于这座阴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