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一旦失去,才能明白它的可贵。
阳光、自由,新鲜的空气、干净的水……这一切本是唾手可得之物,却都被这座阴牢隔绝在两个世界。
在这恐怕是全天下最密不可破的囚牢里,也许只有思维才能不被真正囚禁,通过神游万里,给身在囚牢中的人带来片刻的“自由”。
但有个可怜人,连这片刻的“自由”也被剥夺。
陆离不敢多想,害怕自己每一次对朋友亲人的思念,都会将他们暴露在恶魔的视野下。
诡蛇的药实在太过阴险。
陆离将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用来诅咒怒骂,可诡蛇只消轻描淡写的一句“过誉了”,便会让陆离感到深深的无力。
这座修建在皇城地底的监牢在江湖上有着“困仙窟”的响亮名头,意在一入此牢,神仙难逃。能关在此地的犯人没有一个是普通人,最早拘押在此的是那些个江湖高手、武林宗师,到后来东方青木州,西方庚金州,南方离火州,北方癸水州四州揭竿而起之后,这座“困仙窟”又多了好些“叛贼头目”。
如今四州起义军战败,各地残余头目见起义不成,既然当不了皇帝,当个割据一州的土大王也不错,相互之间开始争地抢粮,各自乱成散沙一片。这些关在“困仙窟”中的旧头目自然也无人问津,杀得杀,斩的斩,牢里渐渐少了人气,多了些阴气。
陆离相邻数间牢房都空无一人,他本是这一片的“独户”,今儿个却来了个邻居。
这新邻居看着比陆离还是凄惨的多,他趴在一块木板子上面被两人抬行至此,双手双脚无力下垂,以陆离的眼力自然看的出这人四肢皆是经脉尽断,满脸都是陈旧血污,让人看不清他本来样貌,散乱的长发缠绕打结,浑身散发一股恶臭,也不知身子多久没沾过水了。
抬着他的两人也甚是特别,走在前面的一人身着红底银镀边官衣,衣裳中央处绣有一狼头,朝廷历来没有官服绣刺狼头一说,也就是为平叛乱而成立的血衣署中人会绣此图案,这人左腰挂刀,右腰挂短枪,步履之间轻松稳健,明显是武艺不俗之辈。
陆离眯起了眼,杀意渐起。这些个朝廷鹰犬行事十分狠辣,抄家灭门之事干的极其娴熟,在这群人眼中不论古稀老人还是襁褓婴儿皆可杀,血衣署中人被称为血衣郎,他们为杀而杀,既不怜悯亦不暴虐,仿佛是一群真正无情之人,陆离曾有江湖好友惨遭血衣署灭门,那日陆离略迟一步,赶到之时好友满门已被杀绝,友人拄剑战死于屋外,浑身二十五道伤痕,死而不倒,面朝屋内,尤有怒容。屋内,此人妻女老父皆遭割喉,血流于地混为一道,缓缓而淌……
那名血衣郎似感受到陆离的杀意,漠然一瞥,不予理睬。倒是走在后面的一人饶有兴趣,多瞧了几眼陆离,这人面白无须,分明有那喉结却生的细皮嫩肉,脸上还抹有淡胭脂,嘴唇猩红。他身穿黑锦衣,有墨绿花纹点缀其上,腰系白玉腰带,左侧悬挂有一宝剑,走起路来腰肢扭转却悄无声息。
他们在陆离隔壁停了下来。
木板上那人起先一动不动状若昏睡,此时却突然一口唾沫吐在那血衣郎后脑勺上,而后出声笑道:“孙儿,送爷爷到府了?”那名血衣郎皱了皱眉头,还是选择不予理睬。倒是后面那位阴气多过阳气的白面男子轻轻嗤笑,道了一句:“好一个红壳儿乌龟,装的一手好孙子。”
木板上那人也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好一阵响屁铺天盖地的便涌到那白面男子脸上,那人放完浊气先是舒服的呵了口气,而后怒骂道:“你这阴阳人求我给你做爷爷我还不愿呢,谁要认了你这不孝废物,祖宗香火都要给断个通彻…”
这“香火”一事算是戳到白面男子心头上了,骂的他一副白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红,最后他干脆将木板子狠狠一摔,要让这嘴比屁还臭的家伙吃个苦头。
幸好前方的血衣郎伸出右脚朝后一勾一带,及时缓解了木板摔落的力道,不然板上那人少不了要给摔个七零八落。
“还是乖孙儿晓得心疼爷爷噢。”板上那人安稳落地,呵呵笑道。
血衣郎并不理他,却对白面男子警告道:“此人若要出了什么差错,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不说别的,魏公公肯定第一个要宰了你。”
白面男子显然也有些后怕,但仍强装镇定道:“哼,他行刺皇上,本就是万死难赎的该死之人,要不是魏总管要他身上一样东西,你当他还能活到现在?”
血衣郎冷笑道:“那样东西我家侯爷更是势在必得。”
被他们讨论的那人此刻正趴在地上,插嘴道:“来来来,乖孙凑过来,爷爷将秘密告诉你,不告诉那个阴
阳人。”血衣郎犹豫了片刻,实在不相信这诡计多端的家伙会轻易将秘密告诉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那人倒是没耍什么花样,竟真的开始跟血衣郎说了起来,他声音甚低语速甚快,绕是白面男子竖起耳朵去偷听也没能听见一个字,血衣郎听的极其认真,好半天都未抬起头来,白面男子感觉有些不对劲,问道:“喂!你怎么回事?”血衣郎闻言身子一震,然后猛的朝后跳出一步,手按刀柄,面有冷汗,后怕道:“迷魂大法!”
白面男子亦是推剑出鞘寸许,神情防备,没有想到一个经脉尽断的残废还能有这般手段。
瘫倒在地上那人哈哈笑道:“孙儿,爷爷跟你讲的故事可还算好听?哈哈哈哈……”血衣郎与白面男子相视一眼,再不敢节外生枝,各自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牢门上的两道锁,将那人抬了进去,从头到尾再不敢跟那人多说一句废话。
待两人离去,到了“新家”的囚犯啐了一口唾沫,最后骂了一句:“两个废物一个软蛋一个没蛋,天作之合。”
陆离在隔壁试探道:“前辈可是刺杀暴君的那位义士?”那人瞥了一眼陆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怎么进来的?”陆离已有把握此人十之八九便是孤身弑君的那位侠客!却没料到他竟还在人世。
于是陆离道:“朝廷鹰犬诡蛇假扮成那位前辈尸身,以此诱杀各路武林同道,我亦中埋伏,身陷于此。”
那人叹了口气,道:“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傻了,一具尸身罢了,连命都不顾么。”陆离道:“晚辈看来,像前辈那样孤身夜行,禁宫弑君,一样是很‘傻’的。”陆离顿了顿,看向那人眼睛继续道:“但正因为有前辈这样的‘傻’人存在,这个世道才不至于糟糕透顶。”
那人沉默了一小会,道:“皇帝死了世道有变好么?我看是没有的,世上总是恶人比好人多,除之不尽杀之不绝,今天王皇帝明天朱皇帝,换来换去都是一个鸟样,又有什么办法?”
陆离不假思索的答道:“但有些事还是要有人去做,为了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百姓,也要有人去做。”
那人嗤笑道:“百姓?他们会记得你么,你见过那一张张漠然的脸吗?这世间就是个大熔炉,每个人都会被熔炼到漠然无情才罢休,你拯救他们,谁来拯救你?”陆离万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有如英雄的那位侠客前辈会有这番想法,但陆离回忆起那日大街上,朱老四慷慨赴死的场景,当时旁观百姓表情是那么冷漠,那么事不关己,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张张面孔,甚至比这座阴牢中的阴冷更让陆离觉得心寒!
那人道:“你犹豫了,应该是见过了那冷漠的人心吧。”陆离呼出口气,道:“我不想失望,我要再看看。”
那人闻言无声的笑了笑,轻声道:“你得活着出去才能再看看啊。”
陆离无言,出去?谈何容易。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又何妨诶。”
陆离自幼饱读诗书,知道这是久远以前一位诗家的著作,于是接道:“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隔壁监牢那人笑道:“听你口音,来自青木州?”陆离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摇头不语。
邻居那人道:“大可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我功力尚存,就是姓魏的那老阉狗亲至也不可能蛰伏近处而不被我所知。”
陆离好奇道:“他们为何没有对前辈用那“软骨丧气散”?”
“嘿,那还不是拜那魏太监所赐,当日胸口挨了他一掌,如被巨石砸中不说,还有几缕极为阴毒的内力如附骨之疽般残留在我体内,使得我每时每刻都要用内力与之抗衡,一旦他们废去我内力,便是我丧命之时,他们要的‘秘密’,从一个死人那儿可是问不出来的。”
出于一个武者的好奇,陆离问道:“那魏姓太监武功到底有多高?若是前辈与之公平一战,胜负各占几分?”
“呵,单凭老阉狗那一掌,跻身天下拳掌宗师前三甲完全不是问题。可若这是他的全部手段,对上我便只有四成胜算,但显然老阉狗的手段绝不只此而已……”那人说到这儿,中断了话语,轻声道:“有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便响起一阵开门声,随即有三人一先一后走进了陆离视线之中。
诡蛇走在前面,为后方的两位贵人引路,其中一位“贵人”陆离曾见过,正是那太监总管,姓魏名宫守。
这魏公公除了总管职务,还有一层鲜为人所知的身份——皇城第一高手!他一身混元童子功已达通天彻地之境界,是先代皇帝的扶龙
之人,没想到在第二代皇帝这儿出了纰漏,被刺客当着面弑君成功。
魏宫守视其为奇耻大辱,恨不得将那刺客挫骨扬灰,却又得知那刺客一身本领竟俱出自《五行神功》!
说到《五行神功》便不得不提一下众人脚下这片土地:相传天地初分之际,世间恒古相存的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各择大地板块附着其上,于是便有了:东方青木州、西方庚金州、南方离火州、北方癸水州、中央戊土州,合称为五行神州的这片广袤大陆。
在上古之时便行走在这片大陆上的先贤们,常观日月星辰、鸟鱼百兽,从而契合天地有感而发,归纳编纂出包含有:呼吸吐纳、静坐冥想、强化筋骨在内的五部神奇功法!
五部功法历经上千年时光留存至今被当今武林中人成为《五行神功》,历史上五部神功的修习者无一不是独步武林之辈,更有传说,同修数部神功者有长生不老、刀枪不入之能,而齐聚五部神功者甚至能够肉身成神,白日飞升!
魏宫守武功早已登峰造极,在朝中更是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超然地位,世俗中能让他追求的东西早已不多,长生久视偏偏就是其一,甚至是断肢再生做回一个正常男人,以《五行神功》的传奇性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魏宫守魏总管欲将这《五行神功》收入囊中,另有一人则更是对这神功势在必得,那人走在最末,穿一身鲜红色朝服,正反各绣有九条四爪金蟒,其身形挺拔,双眉修长,面如寒霜,不怒自威。
血衣侯!即使灯光昏暗陆离仍是一眼便认出他来,相信江湖中任何一人对血衣侯都不会陌生。
此人凶名赫赫!
皇亲国戚,官居极品,血衣署直接统领者,一身武功亦是出神入化,其嗜杀成性,最喜好覆灭宗门,他若亲自动手,杀起人来都是直接照着族谱诛杀,那管无辜不无辜?若要为当今武林义士列出一份必杀榜单,血衣侯即是当之无愧的榜单之首。
血衣侯年值不惑,样貌却更为年轻些,看似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这得益于他所修炼的武功——赤炼掌,亦是脱胎自《五行神功》!
血衣侯自幼酷爱武学,年少时武艺小有所成,只身一人离开京城,悄然动身前往南方离火州,磨炼武艺,机缘巧合下识得离火教教主,隐瞒身份拜其为师,耗时五年历经重重考验终为离火教教主信任,习得离火教绝学——赤炼掌,后被识出真实身份,教中提议除去此人以绝后患,离火教教主却念师徒之情犹豫不定,最后决定欲废其武功逐出师门,却不料此子武功精进神速,又先下手为强,先一步成功偷袭了离火教教主,从高手如云的离火教中杀出重围。
血衣侯脱险后第一件事就是搬动救兵,足足三千铁骑赶赴离火州,血衣侯五年间早已摸清离火教所有分支据点,三千铁骑在他引领下一举覆灭整个离火教!
那位离火教教主本可独逃,却又只身一人来到铁骑大军前,放言要与自己弟子公平一战,恩怨纠葛,一战了清。却只等来万箭齐发,穿心而死的凄凉下场,此人弥留之际,血衣侯来到他身前,只听教主喋血惨笑,留下最后的遗言:“赤炼掌仍有最后一重境界,本打算今次你我一战时传于你罢了,嘿看来,赤炼掌注定,注定要失传了……”
血衣侯起先是不信的,一年两年后时常想起来又有些将信将疑,时至今日已经完全成了他的一块儿心病。
故而这《五行神功》一能作为一道佐证,与血衣侯的赤炼掌两相印证;二能合聚两门神功,功力大增,届时老太监便不再是他对手,没了这个最大的阻碍,虚位以待已久的龙椅血衣侯也敢去坐它一坐!
回到当下,诡蛇在前引路,血衣侯与魏宫守走在后头,一言不发。三人看也不看陆离一眼,径直进到了隔壁牢房中,隔壁邻居朝陆离眨了眨眼,似乎在说:看我好戏。
那人嘴巴刚张开,一个字节都还未说出,就见老太监魏宫守凌空一弹手指,一道劲风便精准击中了他的哑穴。
魏宫守斜眼看向血衣侯道:“此人聒噪,一开口就要让咱家心烦。”魏宫守这一下突然出手既不提前请明位居侯爵的血衣侯,后面也不说是“怕扰到了侯爷”而是“让自己心烦”,这换在皇帝驾崩前,魏宫守是万万不会这样说话。
血衣侯眉头微皱,冷眼看向这不知礼仪、不分贱贵的老太监。
诡蛇瞧着两位“贵人”的表情不对,连忙哈哈笑道:“待会这人做梦吐露真言时,还恳请魏总管让他开口片刻。”
隔壁的陆离知道,诡蛇要给这人“喂药”了,他担心之余甚至有那么一丝丝好奇:这位传奇前辈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