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孤第一次见到舅舅如此惶然。
他扶着李敬业在惶然呼喊。
“医者!”
贾平安在疯狂呼喊。
大军在追杀敌军。
主将在无助呼唤。
医者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
贾平安把李敬业缓缓倒在地上,抬眸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气,“一路追杀,直至葱岭,遇山脉而归。”
这是要一战打残吐蕃之意!
“国公有令,一路追杀,直至葱岭!”
葱岭就是后世的帕米尔高原,追杀到了那等地方不可再深入。
实际上到了那等地方该跑的吐蕃人都跑了,不该跑的路上不是被砍杀就是被俘。
贾平安单膝跪在地上,轻声道:“敬业!”
几个民夫过来,弄了一大盆水,一次次的清洗。
水变成了红色,再解开甲衣。
只穿着亵裤的李敬业静静的躺在地上,身体正面全是伤痕,有的在流血,有的已经停止了流血。
贾平安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救活他,不惜一切!”
医者点头,“是!”
贾平安就站在那里,各路总管的人不断传来消息。
“敌军一直在溃败,我军斩获无数!”
“敌军开始有小股人马回身拦截,随后再无。”
贾平安说道:“敌军军心散了。”
军心一散,就算是禄东赞蹲在那里督战都没用。
“国公。”
一骑远来。
“国公,禄东赞带着千余骑一路狂奔,我军正在追杀。”
贾平安颔首,“告诉裴行俭他们,无需对禄东赞紧追不舍,我要的是敌军伤亡,俘获也好。”
李弘看了李敬业一眼,问道:“舅舅,为何不追杀禄东赞?”
贾平安俯身摸摸李敬业的脖颈动脉处,感觉有脉动。
“禄东赞带着吐蕃精锐二十余万前来,此战溃败,随即我军一路追杀,步卒一个都逃不掉,骑兵能逃掉的也不多。吐蕃国中得知消息会如何?”
李弘想了想,“震惊,惊惧!”
“对,惊惧。”贾平安蹲下来,就这么按着李敬业的脉搏,仿佛这样就能让他醒来,“若是禄东赞战死,国中舆论鼓噪粉饰一番,他还是英雄。可他却逃了回去,做了可耻的逃卒。从赞普到普通百姓都会咒骂他……可禄东赞父子掌握权柄,随后会发生什么?”
“镇压!内斗!”
李弘明白了,“如此一个活着的禄东赞比一个战死的禄东赞更有利于大唐。”
舅舅,这才是谋略吗?
可他的舅舅此刻只顾着李敬业。
大军撒出去就不管了。
医者在处置李敬业的伤口。
酒精不要钱般的用了出去,可哪怕是再深的伤口李敬业都不动一下。
“弄了马车来。”
疏勒城中的军民来了。
看到尸横遍野的沙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全是尸骸!”
人马的尸骸堆积的到处都是,长枪有的立着,边上就是尸骸。
一匹受伤的战马在转圈,咴儿咴儿的叫唤着,声音哀伤。
一个半大少年问道:“阿耶,它在叫唤什么?”
男子说道:“它的伙伴去了,它在悲伤。”
众人把李敬业弄上马车,随即拉到疏勒城中去救治。
贾平安就站在那里。
不断有人来请示。
贾平安一一回应。
李弘就在边上听着,学习着。
“国公,剩下的突厥人……”
此战征募了两万突厥骑兵,弓月部一万骑兵反叛,另一边的突厥人很不安,连追杀都没敢去。
将领跪下,“国公,我等对大唐忠心耿耿。”
贾平安对李弘摆摆头。
该你上了!
李弘心中有些紧张,他发誓自己面对那些宰相时都没有这等紧张的情绪。
“安心。”
贾平安就站在边上。
李弘收敛心神,“为何不安?”
将领没想到竟然是太子来处置此事,抬眸道:“殿下,弓月部反叛,我等……”
李弘说道:“你部今日奋勇厮杀,孤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将领想到的是猜忌,但没想到太子竟然是这等态度,他热泪盈眶的道:“是,殿下明察秋毫。”
李弘平静的道:“大军在追击吐蕃人,你还在等什么?”
将领落泪了,“殿下……”
贾平安发誓,此刻让此人为太子效力绝对不会打折扣。
“出击!”
剩下的突厥骑兵出击了。
周围只有千余骑在警戒护卫。
……
“大相,快跑!”
一队骑兵减速,义无反顾的迎着追击的唐军而去。
禄东赞在马背上回头,就看到那些骑兵撞上了唐军。
杀戮在进行着。
这点人不过是阻拦了唐军片刻,随即他们再度追来。
“大相,快跑!”
又有一队骑兵减速。
就这么一路逃。
第二日,身后的追兵不见踪影。
“大相,吃些吧。”
剩下三百余骑寻了个地方,火也不敢生,就弄了些干粮,最好的给了禄东赞。
禄东赞嚼着肉干,吃着干饼子,眸色平静。
他招来了自己的心腹,“我与你十余骑兵,你一路快马赶到逻些城,告诉钦陵……”
禄东赞喘息了一下,密布血丝的眼中多了些惆怅之色,“告诉钦陵,此战败了,赞普和那些对头会趁势发难……”
心腹说道:“如此当先控制赞普。”
“愚蠢!”
禄东赞说道:“告诉钦陵,我家执政多年,反对者众多,以往是被无数成功给镇压了下去。此次大败,必然会引发许多血雨腥风,告诉他……掌握军队!”
掌握军队才是第一要务,其它的都是扯淡。
心腹恍然大悟,“掌控军队就是掌握了逻些城。掌握了逻些城就是掌握了赞普。”
禄东赞点头,“速去!”
十余骑远去。
禄东赞坐在那里,手中拿着半块肉干却再也没了食欲。
“这一战我一直以为自己智珠在握,可真正智珠在握的却是贾平安。那等火器如此犀利,可他却一直不肯动用,否则先前的大战我军早已退却……”
但退却后呢?
身边的人不解。
“退却后双方僵持,贾平安想击溃我军的想法却落空了。所以他隐藏着那等犀利的火器,故意让左翼空虚,引得我令弓月部出击,随即火器发难,此战再无逆转之机。”
复盘是围棋术语,说的是手谈一局之后,双方棋手从开始第一步棋重新走一遍,边走边检讨自己的错误,如此才能增长棋力。
而禄东赞一直以来也有这等习惯,在一件大事之后他总是喜欢一人坐着复盘此事。
“完败!”
禄东赞苦笑道:“我本以为李勣之后大唐再无帅才,没想到……此人才三十岁吧,还能纵横三四十载,吐蕃啊!”
他起身看着东方,老泪纵横,“我们要去向何方……”
……
疏勒城中的军民都在狂欢。
贾平安就站在院子里,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
“舅舅。”
李弘来了,“你今日没用饭。”
“吃不下。”
贾平安神色平静。
“舅舅,你和李长史的情义我知晓……”
曾相林也知晓,更知晓李敬业是平康坊的常客。
贾平安说道:“我第一次见到敬业时,我就诧异人怎么能长得这般宽厚。接着我又想这人竟然是未来的英国公,要么是个纨绔,要么是个倨傲的权贵子弟的模样。”
那时的贾平安把李敬业套入进了历史上的那个李敬业的身上,觉得此人就该是个志大才疏的纨绔子弟。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这般憨傻的,憨憨的,做什么都喜欢用拳头说话,最喜怼人……能把人怼的想吐血。”
贾平安停顿了一下,“可当遇到事之后,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只需一句话,他就能为你赴汤蹈火……他总是喜欢憨笑,喜欢去平康坊,但他从不会强迫谁……”
他回身,“他是我的兄弟!”
李弘突然鼻子发酸。
贾平安就站在那里。
“令人去吐蕃俘虏中询问,谁懂医术,让俘虏之间作证,寻到了会医术的送过来。”
这是病急乱投医!
包东带着人去了。
没多久他就带着两个俘虏来了。
“一个说是能祈祷治病。”
贾平安指指边上,“在那祈祷。”
“此人说自己会医术,而且随身带有救命的伤药。”
贾平安颔首,“拿出来。”
拿出来的一包散。
贾平安打开嗅了一下。
“国公我来。”
雷洪担心有毒。
贾平安在体验药散的气味。
他甚至撮了一些,“给他吃。”
那个‘医者’毫不犹豫的吃了,最后一口水灌下去。
半个时辰后,医者活蹦乱跳的。
“试试。”
药散先调成糊糊,随后灌了进去。
贾平安站在门外,苦笑道:“我知晓敬业的问题,就是缺血过多。可……”
可他并无输血的手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敬业深陷昏迷之中。
“国公,若是不能醒来……”
“我知道。”
后世植物人都能在科技手段下存活,但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手段来维系人的生命。
时光流逝。
马蹄声传来。
有人下马进来,“国公……”
“等等!”
贾平安举手。
他侧耳倾听。
“甘妮娘!”
贾平安眨巴着眼睛。
“敬业?”
贾平安缓缓走了进去。
躺在床上的李敬业刚睁开眼睛。
“兄长?”
李敬业晕乎乎的道:“女人呢?”
贾平安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甩屁股?”
他忍不住出去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
……
整个战场上都是欢声笑语。
“咱们的人少,吐蕃好些尸骸。”
打扫战场有报酬,但就是一条,不许私藏东西。
“叫二郎也来。”一个妇人回身喊道。
她的女儿无语,“阿娘,二郎才十岁。”
妇人吼道:“就搬运一番,能挣钱呢!快去!”
至于什么那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干这等事,这等话你说了别人会笑话你。
“这里是疏勒,安西四镇,疏勒就顶在最前方,不管是吐蕃还是突厥都喜欢攻打此处,所以此处民风彪悍。”
王春阳在给李弘介绍此地的情况。
但十岁就出来打扫战场挣钱显然还是出乎了李弘的预料,“很穷吗?”
王春阳说道:“说穷也不穷,朝中对这些移民都有补贴,可咱们的百姓都有个习惯,喜欢存着,不管是钱粮还是什么,有就存着。”
“这是我华夏一脉的习惯。”
李敬业醒来让贾平安心情大好,“从古至今,先辈们留下了许多教诲,这些教诲让我们成了独特的一族,譬如说居安思危。”
华夏是经历过战乱最多的地方,不是内战就是异族入侵,频繁的战争让百姓知晓储存的重要性。
“有个头盔!”
一个敌将的尸骸被发现了。
发现人是个少年,军士过去摸摸他的头顶,“算你一功。”
少年欢喜的冲着父亲喊道:“阿耶,我立功了!”
敌将的统计有重大意义,能据此判断此战吐蕃的损失程度。
“将领需要天赋,可有天赋还不行,还得通过许多厮杀来积累经验,所以培养一个将领不易。”
李弘明白了,“若是将领损失多了,以后统军的将领必然经验不足,临战容易出问题。”
“对!”
这些都是经验,需要一点一滴的灌输给太子。
他会用漫长的岁月来回味这一战,把其中的细节琢磨透彻了,他就会领悟到更多的东西。
“发现敌军大将!”
布金的尸骸被发现了。
“是正面挨了一刀,他并未逃窜。”
贾平安对太子说道:“太子,莫要轻视自己的对手。”
李弘用力点头,“这是个勇士。”
但勇士此刻变成了唐军的战功。
一个妇人突然走了过来,在距离五步开外时止步,有些拘束的道:“国公,奴可能过来?”
贾平安莞尔,“只管过来。”
民妇松了一口气,但太子和贾平安身后的侍卫却做好了各种准备。
民妇近前行礼,“见过殿下,见过国公。”
她抬头问道:“敢问国公,此后吐蕃还会来侵袭吗?”
那些百姓都停住了,纷纷直起腰看向这边。
贾平安说道:“这里的军民饱受吐蕃的侵扰之苦,所以才有了这等殷切希望。今日一战之后,吐蕃再也不会来了。”
前半截话是给太子解释,后面半截话是回答了妇人的疑问。
“真的?”
妇人欢喜不已。
贾平安点头,“从此后,就该轮到吐蕃担心大唐的进攻了。”
民夫们欢呼雀跃,李弘却问道:“吐蕃果真再也不能来了?”
“许多时候刀枪之外还得要有其它手段,譬如说离间,譬如说蛊惑……此战之后,禄东赞家族将会面临着无数反对者的攻击,随后就会陷入内乱……”
钦陵啊!
那位吐蕃战神的力量没法用于和大唐的厮杀了,而是要用在吐蕃的内战之中。
“赞普没权……”
“你小看了赞普。”贾平安说道:“你也小看了正统的意义。禄东赞家族专权,引来多少人的羡慕嫉妒恨?禄东赞必然会打压这些人。另外,赞普毕竟是吐蕃共主,一旦禄东赞家族衰微,那些人就会顺势依附赞普,随后……”
随后就是内战!
而大唐要做的就是煽风点火。
历史上钦陵也觉得自己乃是无敌战神,赞普又能如何?于是在赞普选择了动手后,他果然出手。
但很遗憾的是,那些将士们选择效忠赞普,最后钦陵兵败而死。
贾平安带着太子缓缓游走。
“舅舅,吐蕃既然不成威胁,那大唐岂不是安稳了?”
曾相林果断插话,“是啊!突厥也被打散了。”
阿史那贺鲁此刻正在长安钻研舞伎,等着下次大唐皇帝召开庆功宴会时出席,用舞蹈来为大唐将士庆贺。
而后吐蕃内部会乱作一团,二桃杀三士的谋划下,那些头领会为了权力而展开血腥厮杀。
吐蕃此战的损失太大了,换了大唐挨这么一下,估摸着得瘫痪几年。
回去后的禄东赞将会面临着无数质疑和愤怒,随后就是内乱。
如此……
曾相林一个激灵,“大唐竟然太平了?”
“辽东平复了,如今西域也安稳了,还有谁?”
曾相林兴奋的道:“还有谁能挑战大唐?”
贾平安看到了归来的一队步卒,他们押解着十倍于己的俘虏。
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战略态势。
解除了北方威胁的大唐再度出击,一举把吐蕃打成了半残废。
突厥也冒不起泡,如此,还有谁?
太平了!
那些百姓欢喜的转述着这些话。
“太平了,回头就和娘子多生几个。”
“这边也不差,能种地,能经商,若是有胆略,就跟着商队往西边去,说是从大唐送些货物过去就能挣大钱。”
“我家大郎在读书呢!前年安西就有了学堂,好生学一番就能去长安参加什么科举。过了就是官。我得让大郎去,赵家好歹出个官,回头让他在长安安家。”
百姓们兴奋的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岁月,但贾平安却一直在看着西方。
李弘问道:“舅舅,你在看何处?”
“西边。”
贾平安微笑说道。
“西边……吐火罗和波斯吗?”
李弘还记得地图上的标注。
贾平安问道:“波斯如今在谁的手中?”
李弘说道:“大食。”
“我就是在看着大食。”
历史上大唐在安西并未站稳脚跟,不断和吐蕃在安西拉锯。
但此刻却变了。
大食占据波斯。
大唐击溃了吐蕃对安西的野心。
两个庞然大物中间就隔着一个吐火罗……
“我看到了血与火!”
夕阳下,贾平安负手而立。
眸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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