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之间，忽然而已。
江春水在书上看到这句话时，才猛然发觉，弹指一挥间，自己到大云已近一年的时间。
秋去冬来，又是临近春节的光景。
放假前的这段时间，江春水基本没怎么呆在乡里。年前走动关系，这是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历经几千年都未曾改变过的习惯。
官场中，处理关系的能力大于专业能力。这是一条众所周知的铁律。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江春水自然也不能免俗，实际上，他现在越发的信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形不欲入，心不欲出”的道理，只不过践行前者容易，要想把控好后者的尺度却极难。
今年江春水照旧准备了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拿来送人，只不过不同于往年“广撒网、多敛鱼”的策略，今年他准备送礼的人要少了许多。
像曾明泽、刘文涛、时序秋、蒋晖这几位自然是避不开的，而孙朝安、石佳佳、杨晓光这些往年都有走动的老领导今年则不在计划名单之内。
倒不是江春水小气，想着少拜些码头就能节省多少成本。而是下乡镇来之后，他慢慢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人际关系，哪怕费尽心力也要经营好。但这些人，不会太多，也不能太多。历史虽然往前走了几千年，但像吕布那样的三ing*家nu。到底还是为人所不喜。何况，江春水也不认为自己有吕奉先那样的造化本事。而大部分的人，哪怕是经常碰面打交道的，放在一整个生命的长度里来看，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根本不值得你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去对待。你跟他们处好了，就那么回事。没处好，也就那么回事。他们与你好不好，很多时候与你用不用心没关系，而只与你所处的位置，所能支配的资源有关系。
你的高度决定别人对你的态度。
这句话放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就是人际关系的宗旨精义。谁都不会说出来，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不是那样做的。
从刘文涛家里出来，江春水的心情有些低落。
他专门挑了这个时间过来，想着就是对方留他下来吃个午饭，他好趁这个机会汇报一下工作。不过刘文涛没给他机会，在江春水把东西搬进杂物房里，一只脚都已经跨出门外的时候，才礼节性的说了声谢谢。
那句“谢谢”给了江春水莫大的勇气，他试探性的用他们那边的土话请示说：“主任，晚上有时间么，好久没跟您汇报工作了。”
刘文涛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客套的笑容，同样用当地土话答道：“今晚我有安排了，改天再说了。”
江春水硬挤出点笑脸出来，免得内心的失落溢于言表。
“那行。那主任我走了哈！”江春水挥手道别，才往下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哐啷”一声，刘文涛把门给关上了。
同领导的关系如何，很关键的一点就是，你做东的饭局能否请到他出场。而这当中，你是打电话请还是当面约、是事先好几天就约好，还是提前几个小时就能约到，毫末之间天差地别。
江春水跟刘文涛同桌喝过很多次酒了，特别是到大云之后，两人几乎每个月都能在饭桌上碰上一回面。区别在于，刘文涛基本每回都是主客，而江春水则十有八九充当的是端茶倒水的服务员角色。
副科到副处，看起来就隔了一级，实际上却是一道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翻越的鸿沟天堑。
曾明泽之所以愿意带着江春水出席各种酒局，刘文涛之所以会收下他的礼物，并不是因为江春水有多出色，而是因为他相较其他人来说更为可靠，因为抛开上下级关系之外那一层相较其他人都要稍微亲密一点的私人情谊。但是这种情谊并不是平等的，所以同桌喝酒可以，但江春水必须端正自己作为服务员、作为司机的态度，除了卯命喝、勤快做事之外，想要做东安排饭局无疑是奢望。
成人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交易。具备同等的价值，才有实现交易的可能。而江春水现在，跟曾明泽、刘文涛除了那点师生关系和几近毫无血脉联系的亲戚关系之外，压根拿不出任何的筹码。
江春水不确定刘文涛会不会像自已一样，有站在窗帘后面窥探他人离开的习惯，所以下楼后他没做停留，把车开出很远才停在路旁。
当别人觉得再不可理喻的事情你都觉得理所当然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成熟。
在江春水看来，曾明泽甚至刘文涛对待自己的态度无可厚非，哪怕他们带着自己出去应酬是怀着把自己当服务员、司机来利用的心思，江春水依旧心怀感激。
那一次次的端茶倒水虽然没能换来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却给他打开了一扇任凭他自己如何努力都没法在现在这个年龄段可以窥见的世界的门。
人在酒桌上的表现不一定是真实的，却一定是最精彩的。在见多了比自己级别更高的人在酒桌上的表现、听过了那些功成名就者谈笑风生，江春水才得以把书上的那些道理一一对应到具体的事例而加以剖析，进而形成自己的理解和智慧。
坐在车里抽完一支烟，江春水不再做无谓的思考，调转车头往蒋晖家的方向驶去。
——
“去过老板那里了？”蒋晖把江春水带到阳台，关上客厅的玻璃门，递了支烟给他之后才关切的问道。
江春水帮着蒋晖点上烟，回答道：“刚从那边过来。”
“跟老板汇报了下工作没有啦？”蒋晖深吸了口烟，看样子是犯烟瘾挺久了。
两个小孩在家时，蒋晖都不太敢抽烟。这也是江春水来了，他才心安理得的借陪客人的名义抽上一支。
江春水往窗外弹了弹烟灰，苦笑道：“他忙得很，我想跟他汇报工作来着，没机会啊！”
写稿子的人就没有心思不通透的，蒋晖立马听出了江春水话里的意思，好言安慰道：“哎！别想那么多，涛主任对你挺好的，这个谁都看得出来。”
“还好吧。”江春水毫无底气的应了一声。
要说刘文涛对他好，说实话，江春水还真没那么觉得。他总感觉刘文涛对他的态度有点冷淡，虽说去年张少那事情他后面得知是刘文涛出面帮他解决的尾巴，但要算上两人之间那层“亲戚关系”，江春水还是认为刘文涛对他也就是一般般的水平，远算不上好的程度。
蒋晖从角落里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易拉罐，放在江春水跟前的玻璃圆桌上，正色道：“你知道你下大云是谁推荐的不？”
“不是曾书记么？”江春水想也没想的就回答道，他有些奇怪为何蒋晖会突然提起这茬来。
蒋晖摇摇头，说道：“方案是曾书记提的没错，但最早却是涛主任提的意见。”
江春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嘴张得老大，一下子就愣住了，连接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江春水一脸震惊的望向蒋晖，颤声道：“不是吧？！”
蒋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说道：“这事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那天人事调配领导小组开会，就是我在场做的会议记录。”
江春水全身麻木，为这突然知晓的真相所震惊，以致就像受到电击一般，整个人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
“涛主任是个特别爱惜羽毛的人，不可能表现得对谁特别关照，你呀！。。。。。。。”
蒋晖后边的话，江春水一句也没听进去。在经过一阵短暂的震惊之后，他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狂喜的神色。
兴高采烈的在蒋晖家里吃过午饭之后，江春水直接回了乡里。
在得知刘文涛对自己的真实态度之后，江春水的心情犹久旱逢甘霖，瞬间明朗起来。
有没有刘文涛的支持，对于江春水来说绝对是迥然不同的两样人生。就是傻子，也能明白这份关系的重量。
江春水兴冲冲回到乡里，直奔自己办公室。上楼梯时，与党政办的几个小姑娘擦肩而过，饶是迟钝如赵雪梅都感受到了近来一直郁郁寡欢的组委今天的不一样。
“这么乐呵？组委，你该不是要请我们吃喜糖了吧？！”林语青转身望向正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的江春水，笑着打趣道。
江春水也不回头，丢下一句：“先吃了你的喜糖再说！”身影攸然消失在拐角。
打开办公室的门，江春水走到办公桌后边，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那本被他翻得尽是褶皱的书。
鲜红的扉页上，是几个醒目的楷体大字。
“公开遴选公务员考试笔试专用教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