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江春水开车,曾明泽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就会打上一个饱嗝。高度白酒混杂大蒜、狗肉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熏得江春水直欲作呕。车子开出几公里之后,江春水闻着实在难受,无奈之下只得将主驾驶的玻璃窗降下来一半。
山间清凉的夜风瞬间汹涌灌入,毫不费力的就将原本铺天盖地的异味冲淡开来。
“觉得委屈了?”曾明泽突然开口道。
江春水闻言,不明所以,“啊?”
曾明泽又道:“我说,都当副科了,还让你来端茶倒水,是不是觉得委屈了?”
江春水猛地摇头,斩钉截铁的回答说:“没有!”
“没有才怪!”曾明泽嗤笑了一声,道:“我还不知道你,打读书那会儿,就心高气傲。”
“老师,我真没有。不过也跟您说实话,要换了别人或许会有,但在您这边,还真不会。”江春水不假思索的答道。
在没外人的时候,江春水都会改变对曾明泽的称呼,叫他老师。起先是刻意为之,现在却是习惯成自然了。
曾明泽说道:“一码归一码啊!我叫你去,你来了。那不是说你就是个能受委屈的人了。只能说,你为了我愿意受委屈。”
江春水沉默半响,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曾明泽所说的是事实。
曾明泽转头瞟了自己的学生一眼,说道:“你要是能受委屈的人,张昊就不至于在医院躺那么久了。”
事情过了这么久,当江春水越发融入龙潭这个圈子,当初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他多少也知晓了一点。这下听曾明泽主动提起,他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事情,是我没考虑周全。额......”
额字的尾音拖了半天,江春水才鼓起勇气道:“给您和涛主任添麻烦了。”
曾明泽呵呵笑了两声,揶揄道:“现在知道念涛主任的好了?之前不还怪他没留你在县委办?”
江春水涨红着脸,赶忙解释说:“老师,我没有.....”
“得啦!”曾明泽摆摆手,将座椅退了退,然后放平,半躺在上面,才接着道:“世界上的一切关系都是交换,来而不往非礼,恩是这样,怨也是这样。所以所谓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回馈。别人对你的好,要记在心里更要用行动去回馈,而不是仅仅停留在那自己说起来恶心别人听起来更腻歪的感谢二字上面。别人对你的不好则要学会释怀,过者可以不究,但来者却无需再委屈了自己。”
江春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老师,我明白。”
曾明泽说道:“上次你发的那条朋友圈,我看了。你说,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事情莫过于,当别人孤军奋战时你冷眼旁观无动于衷还自觉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而等你到了他原先的处境却理直气壮的指责人家铁石心肠冷血无情。这话说的很对,但我希望你不止能这么想,也要能够做得到。”
江春水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不是因为曾明泽的话语之间流露出来的赞许之意,而是那种在不经意间,一回头却在人海万众中发现了一颗同样灵魂的愉悦。
这世界上或许会有莫名其妙的爱,却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归根溯源,还是那句“不要问别人如何对待你,而要先想想自己曾是怎样对待他的”,一语中的。
江春水从未奢望过有人会感同身受,你的灭顶之灾或许也不过是它人茶余饭后付诸一笑的谈资。事不关己,总多是无关痛痒的存在。唯有人自己才会懂得,你走过怎样的路,又受过怎样的苦。那些在无人角落里流过的泪,在人前灯亮处强扮的笑颜,在风雨飘零时旁人莫名其妙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那些到底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任你再添油加醋浓墨重彩也与他人无关。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也无风雨也无晴。所以我也从不敢奢望,换你来走我的路就能体会到那种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于是不得不承认,除了看清的智慧,或许看淡的胸襟或许才是获取幸福的密匙。而聪明走到了头其实还不如打开始就蠢来得平稳安顺。”
江春水突然想起几年前,江游在一次酒醉后同他说过的话语。那时听了,觉得不过是他读书那会儿残留的文青基因作祟,现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来,才醒悟到这话非但一点不文艺,还异常的现实和残酷。
人心好比山谷,有回音才不至于城荒草木深。总是踽踽独行,难免便会魑魅魍魉扎堆。
车到楼底,江春水本意是要把人送上楼去,不料曾明泽却死活不肯。江春水坚持了半天也没让他改变主意,只得作罢。
“老师,那您早点休息!”江春水帮着把车倒进车库之后,出来走到一直在门口等候的曾明泽身旁说道。
曾明泽拍了拍江春水的肩膀,笑道:“辛苦啦啊!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江春水嗯了一声,目送着老师上楼之后才转身离开。
——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江春水几乎都在忙于应酬。除了早餐,几乎每顿都在喝,经常喝的伶仃烂醉。大云乡的班子聚过之后,同县委组织部的又喝了一顿,其他的,多是同曾明泽关系匪浅的领导、朋友和旧识。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饭局,曾明泽都会捎带上江春水。在已然料定酒是不会少喝的情况下,有个可靠的人跟着在身边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连跟着曾明泽喝了一个礼拜的酒之后,江春水也对自己老师的实力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龙潭,能让常委赏脸的书记肯定不少,但能够连着五天都请出一名常委来的,江春水估计还真不多。而这里面,就包括曾明泽。继彭文华、黄薇薇之后,曾明泽又陆续请了时序秋、刘文涛、政法委书记邓淼、纪委书记胡清云、政协主ii杨月芝等5名县领导,应约的局长、书记、乡镇长更是一双手脚都数不过来。
在官场上,所谓的实力,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一个人会不会做人,以及有多少人能够认可它的为人。
尽管总是在不同的地方做着同样的端茶倒水、敬酒开车之类的事情,江春水却依然乐在其中。往浅了说,这是人家曾明泽信任他。往深了说,曾明泽又未尝不是替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
要是没进这扇门,哪怕手里握着戳着鲜红大印的任命文件,所谓的副科也只是徒有其名,顶多是每个月工资会较之前多上几百块钱而已。而只有进了这个门,他江春水才能真正的完成从一名公务员到官员的蜕变。
这天江春水早早醒来,昨晚的事情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他只依稀记得,是曾明泽让人送他回来的。
他睁开眼,眼神空洞的盯着天花板,只觉得看什么都不甚分明。在床上缓了半天,江春水费力的爬了起来。走进厕所,马桶里全是他头天晚上趴在那里死命抠出来的呕吐物。
洗漱完毕,江春水驱车直接赶往大云。
上到三楼,见书记办公室的门开着,他走了进去。
“起这么早?”见江春水进来,曾明泽把手里的报纸放下,笑着问道。
“老师,我昨晚喝多了。”江春水不好意思的绕了饶头,紧接着又颇为忐忑的问道:“那个,我昨晚没失态吧?”
曾明泽笑眯眯的说道:“还行,就是说话大声了点。”
江春水啊了一声,满脸懊恼的表情。
“没事,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我见你差不多要醉了,就叫人过来把你拉走了。要还喝上一两杯,估计就要出洋相了。”
江春水点了点头,蓦然间想起上周五下班前党政办拿过来的文件,顺口说道:“对了,老师。部里说,这个礼拜要下来搞一次联合督查,检查基层党组织建设和第一书记驻村情况。”
曾明泽不以为意,说道:“你搞好得了,看他们什么时候下来,到时候要是我有空,就陪着一起吃个饭。”
江春水答应了一声,见曾明泽又重新拿起了报纸,便退了出来。
虽说看样子,曾明泽并不怎么重视,但江春水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这是他到乡镇后迎接的第一次检查,检查的还恰好是他的一亩三分责任田。没出问题,什么都好说。要真被上级通报了,就是个大问题了。
首炮必须打响。
所以从书记办公室里出来,江春水就带上组织干事阮笃宜马不停蹄的下村去了。
大云是个小乡,辖8个行政村,111个村民小组,总人口才一万出头,面积不过百来平方公里。不过山区地广人稀,村与村、村民小组与村民小组之间相距通常都很远。要想走完所有村,按阮笃宜的估计,少说也要三天的时间。这还是走马观花式的检查,要真想沉下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一个礼拜的时间估计还不够用。
江春水的计划是先走远的村,其次就是软弱涣散村和贫困村业需要重点关注。要是把这些村都走到了,时间还充裕,就再看看临近的行政村。
对此,阮笃宜颇有微词。
虽说她是组织干事,职责就是协助组织委员开展基层党建工作。但乡镇人手少,有编无人的情况普遍存在,基本上都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节奏。阮笃宜也不例外,同样还兼着扶贫办的工作。平时报表材料都要加班加点才能完成,所以这趟陪着江春水来下村,小姑娘打心底里是不乐意的。
真要了解情况,打个电话还不行么?非得自己走一趟,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事是什么?
对于江春水所谓的实践出真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论调,小姑娘并不以为然。一路上,除非江春水主动问起,她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望着窗外早已看腻了的风景发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