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龙市区。
凌晨三点,大街上挂着通宵营业的店铺都开始陆续打样。江游陪着江春水坐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烧烤摊旁,脚下凌乱的躺满了碧绿色的空啤酒瓶。两人喝了不少酒,准确点说是江游看着江春水喝了不少酒。
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古人诚不欺我也。看着江春水那股子要把自己灌死的劲头,江游暗自摇头却也没有劝阻的意思。酒不一定消愁,但醉酒后痛痛快快的发泄一场却一定能让压抑的神经舒缓一点。
当人们现有的能力无法解决外在所面临的客观问题时,人们便只能努力开导自己,寄希望于在内心寻求解脱,这是人类的通病,也是哲学产生的原因。
内心的消极情绪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江春水的理智防线,但好在读书多年养成的对法律的敬畏慢慢让他冷静了下来,他强自压下跑去水泥厂手刃那帮人的想法,迫使自己丢掉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的愚蠢念头。在起初的那股愤怒消退之后,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恨人性的卑劣,酒桌上称兄道弟的一张张笑脸浮现在眼前,转身就成了吃人的恶鬼。他恨自己的愚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浑然不觉。
相对而言,生意失败的痛楚远没有被人欺骗的感觉来得猛烈,但真正令江春水难以忍受的其实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再一次无比清晰的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与怯弱。除了妥协和接受,在别人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他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他唯一能做的是,连夜跑出来找自己的好朋友撸串喝酒。在难忍的失败面前,还有什么是比酒和真正的朋友更好的东西呢。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想做一个柯里昂那样的人,沉稳的坐在宽大的沙发里,风轻云淡的说一句:我会提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多牛逼啊,亲手造出一个自己的世界,在里面呼风唤雨。”江春水喝完塑料杯里的酒,顿了顿接着说道:“可实际上呢,我就一傻逼,做着遥不可及的春秋大梦,最后眼巴巴的任由别人羞辱和嘲笑。”
“春水,没有人在羞辱你,也没有人在嘲笑你。生意就是生意,你不能把私人恩怨和情绪带进来。你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别人也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江游默默地帮江春水把酒杯给满上,思考了一会才说道。
“仅此而已么?那陈明明为什么骗我?姓王的为什么要连我最后的几个客户也抢走?我只是想凭自己的努力卖点水泥赚点钱啊,为什么连这么点机会都不给我!”江春水红着眼睛咆哮道。
“春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做不下去吗?因为在人家那里,生意就只是生意而已。而你呢,把生意当成了什么?当成了荣耀?当成了尊严?钱谁不想赚,凭什么你说你要赚钱人家就得让着你?啊!赢家入局输家出局这是游戏规则,谁的一亩三分地是从秦始皇那会留下来的?没有!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没有死的觉悟就别上战场,输不起当初你就不应该起这贪念!放得下才能拿得起,懂么!”江游也火了,江春水喝了二两猫尿之后说的话在他看来简直幼稚至极。
“你说我怎么这么傻,信他们的鬼话就算了,竟然还请他们吃饭!想起来我就憋屈啊!”被江游一顿痛骂,江春水竟然开始哽咽起来。
“不是你傻,是你聪明过头了。你虽早看清了他们的嘴脸,却依然不肯放弃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你太自信了,你总以为你能把握一切,但一旦设想坍塌,被人无视的屈辱感就会让你发狂。准确的说,不是他们让你憋屈,而是你自己的无能让你憋屈。让你难过的也不是他们欺骗了你这件事情,而是你没能搞定他们这个问题。让你感到屈辱的是你骨子里的自负和骄傲。”江游说道。
“要是你,估计就不会请他们吃饭,做这种表面文章吧。”
江春水问道。
“看情况,但我不会带有目的性的去请他们吃饭,或许,那天我刚好想找两个人陪着一块喝酒,那我就会。”江游点上一支烟,“我和你不同,我活得更自私,也更实际。所以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除了我自己。除非有必要,否则我更不会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事上面。如果是我,开户那天我就不会请陈明明吃饭,因为没必要,你必须专注在自己的核心目标上,才能有所作为。你是去那签合同卖水泥的,而不是搞人情关系的。所以,请他吃饭在我看来纯属浪费时间。”
“都是老朋友了,去了也不一起吃个饭不好吧?再说了,签完合同以后免不了还要跟他打交道的,提前吃个饭巩固一下关系不是更好么?”江游的话给江春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反问道。
“还老朋友呢?老朋友会那样耍你?这说明一开始你对你们之间关系的定位就不够准确。何况,要是吃个饭就能收买的人,我看也不大靠谱吧。人心难测,人性也是最容易发生变化的,你的根本性错误就是自以为把握住了人性,殊不知,人却反而是最不可控的因素。你习惯押宝在人这种不可控的因素身上而非事情本身,不失败才怪。”江游说道。
“可能真像你说的,我太不实际了。总希望能够博得别人的认可,反而迷失了本来的目标和初心。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雄狮才不会在乎绵羊的想法。真正强大的人又怎么会活在别人的眼里呢?以前我觉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就是独立,现在想来,真正的独立不止于经济物质层面而已,精神层面的独立更为重要。”江春水沉默半响,缓缓说道。
“独立何其难啊!不依附于任何人而存在,不依赖世俗而生活,那是修仙得道的路数,不适合我们凡夫俗子。是人就有私心,自尊心迫使我们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和认可,贪婪让我们迷失内心真实的期盼。只要活在这个由人构成的社会里,我们就没法一厢情愿的按照自己的设想生活,李白早年时醉酒戏权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中年写信给封疆大吏却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李太白尚且如此,何况我们哪!超脱,不过是一种梦罢了。”江游丢掉抽了一半的烟,似乎谈兴也上来了。“不过你这样的性格反倒适合从政,官场就是个讲究务虚的地方,太实际了反而没法生存。古往今来,唯有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人才能高居庙堂,当官讲究是做人而非做事,凭借在人情世故方面的天赋和经历,但凡碰到一两个肯提点一二的贵人,你小子想不辉煌腾达都难。”
两人在烧烤摊直坐到了天亮才走,回到酒店倒头就睡。通宵达旦的喝酒让江春水疲倦到了极点,迷迷糊糊感觉到手机在震动也全不顾它,一门心思的睡他的大觉。
“叮当…叮当…叮当……”房间的门铃突然急促的响了起来,隐约听见江游的声音。
江春水郁闷的爬起来打开门,就见江游一脸焦急的站在门外。见江春水出来,江游急忙说道:“快回电话,鹅城那边的审查组到了,打你电话老不接,你爸都急的不行了。”
江春水闻言赶紧回到房间,打开手机一看,全是一个陌生号码和父亲打来的未接来电。
稳了稳心神,江春水照着电话号码回拨了过去。
“小江是吧,你可算是回电话了,我们还以为这次要白跑一趟了呢!”一个中年人操着夹壮的普通话在电话里爽朗的说道。
“呵呵,您是鹅城那边过来做政治审查的领导吧?不好意思,刚才我在外边没带手机。您现在到哪了?”
对方刚下桂龙高速,正在前往龙潭的路上。江春水在电话里跟对方敲定了碰头的地点和时间,也顾不上洗澡了,胡乱抹了一把脸急冲冲的下楼往回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