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害怕挫折,只是不擅长于安抚自己的情绪。
从刘文涛的办公室出来。江春水沮丧不已。他的仕途还没开始,仿佛就已经结束了。
她漫无目的的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直至夜幕完全降临,精疲力竭的他走进一家恰巧路过的小酒馆,跟服务员要了两瓶5度的牛栏山。
坐在挂满了彩灯的落地窗前,他想打电话找个人过来陪他喝两杯酒。等拿出手机翻了半天通讯录,才发现在龙潭他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在他伤心难过时陪他喝酒的人。
江春水从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人的心境总容易变得敏感而脆弱。
他还记得在出院那天他跟江柔说过一句话:在生死面前,没有任何人是愿意陪你共进退的。朋友不行,爱人不行,哪怕是家人,同样也不行。所以相对于把时间精力花费在交朋友上,他更愿意一个人呆着。因为生命的本质或许就是孤独。那些所有的热闹和所谓的友谊,最终都会化为乌有。尤其是当灾难来临或者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朋友这个词根本经不起丝毫的推敲。
当时江游反驳他说,人情如水,是他听过对人情最好的解释。人情似水,光喝水,吃不饱。但不喝水没等你饿死你就会渴死。
江春水当时还嗤之以鼻,现在想来却真是那么一回事。
一瓶牛栏山下肚,酒量并不好的江春水已经有了七分醉意。王小军、吴昕、王静......一连串的名字、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跃入脑海。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选择是不是错了,之前一直坚持的那些所谓正确的为人处事的道理是不是也错了?
佛经上说:留下来的都是该留下来的,没留下来的本就是不该留下来。
作为一个成长于改革开放大潮后期且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江水第一次有了向宗教妥协的想法。
到了快0岁的年纪,再没法用“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词”来说服自己。回顾自己过去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岁月,他觉得命运或许才是最好的注解。
在酒馆里待到了半夜1点钟。直到服务员过来催促结账,江春水才脚步酿跄的离开。
桃花江贯穿龙潭县城,把一座本就不大的小城一分为二。江春水独自一人缓缓走在这座还是黄志刚任县长时建造的大桥上。冰冷入骨的夜风乎乎作响,酒意像得到了号令的士卒一般疯狂的往脑门上涌去。
什么是寂寞?成功时无人陪着笑,低谷时没人陪着哭,才是真寂寞。
快到租房的时候。江游心有灵犀的打了个电话过来。
听江春水倒了大半个小时的苦水江游半晌没做声。他想开口安慰好友,好几次张开了嘴却又闭上。
涉及到对方的前程大事,好心的慰藉或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火上浇油。
江春水斜靠在床头,用脸颊压着手机,唠唠叨叨个不停,从读书时说起,小时的艰辛、大学的欢愉、第一次日入万元的癫狂、进政府工作后委曲求全卑躬屈膝的辛酸......到后来越说越小声,终于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呓语。
江游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的听着。直到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呼噜声,他才轻轻的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现在的江春水其实并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别人给他意见,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需要一个倾诉的方式,需要稳妥而又彻底把真实的自己释放出来,把那些在顺风顺水、众人瞩目时尚且能勉力压住的消极情绪爆发出来。
世界上并没有百战百胜的强者,真正强大的人是因为他们有一颗百折不挠的心,即便遭遇再大的挫折、再多的不幸,一觉醒来之后,他们便一如既往,从不会为昨天的挫败而停止向前的脚步。
周一的时候。江春水老老实实的回到了投资促进局。
进办公室前,他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提前结束跟班学习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而中国人向来都有闲谈议论别人的习惯。每个人究其一生在做的事情或许就是努力抛开别人的评价和舆论的牵绊,最终找到真正的自己。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和眼光。
江春水也不例外。
年轻人的自尊心往往比成年人来的更加的敏感。在来上班的路上,江水设想过很多场景,比如说会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猜想他提前结束跟班学习的原因。也会有人幸灾乐祸,冷语嘲笑。
但等他真到了办公室才发现,对于他回来这件事情,其他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关注和兴趣。一年之计在于春。年后正是业务繁忙的时候。大家都很忙。谁都无暇关心这个年轻人的私事。
局长外出学习还没回来,两个副局长,石佳佳去了县政府开会,陆傲天一早就下村去了,本就不大的单位今天越发显得冷清起来。
江春水先回的局办公室,主任李全民虽然满肚子疑问,却也没多问一句话。江春水虽然从县委办回来了,但明眼人都知道。人家能打外市调回来,自然有他的门路。虽然现在看起来是被县委办给赶回来了,但真实情况如何,谁也不敢妄自断论。所以李全民很有分寸的没有安排他做任何事,推说等局长回来之后再说。
整个上午,江春水除了接了几次电话之外,就一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直至下午,陆傲天从村里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陆傲天刚进办公室,一眼望见坐在办公桌后发呆的江春水,一脸讶异的问道。
江春水苦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陆傲天左右看了一眼,朝江春水使了个眼色,道:“过我办公室来一趟。”
江春水嗯了一声,起身跟对方身后走了出去。
进了办公室,陆傲天主动给江春水倒了一杯茶之后才回去坐下。
“因为张昊那事情?不是说都搞定了么?”陆傲天用手摸了摸下巴,瞥了了江春水一眼。
江春水还是摇头,装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还是江春水在几年前爷爷给他的那本《增广贤文》里看来的话。当时他不以为然,现在却深信不疑。
陆傲天也识趣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不休,转而笑道:“回来了也好!现在局里事情多,正缺人呢!你要再不回来。我都打算去找涛主任诉苦了。”
这话说得漂亮,敏感如江春水听在耳里也觉得极为舒服。
陆傲天用两根手指夹住手机,顺时针转了两圈,说道:“这样!我晚上有个接待,市发改委的领导下来看项目。局长不在,让我我陪他们吃个饭。你晚上要没什么事的话,就陪我一块去。”
江水刚想答应,转念一想这才回来第一天,就成了闲人一个。有心人不免会觉得,他江春水同县委办那边已全然没了关系。话到嘴边变成了:“陆副,今晚可能不行。曾部长上午打电话给我,说是几个老乡聚一下。”
陆傲天哦了一声,立即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道:“没事,那你就去曾部长那边吧。老乡是得多聚聚,而且曾部长可是大领导啊,多跟他亲近没错!”
江春水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不满,刚想再解释两句,陆傲天却抢先道:“别多想,我是跟你说认真的。本来嘛,我是想着你刚回来就去了县委办,局里的业务也不怎么熟悉。今晚来的领导恰好平时跟局里业务往来比较多的,一块吃个饭以后也好打交道些。不过你既然有安排,那就是算了,下次再说。”
江春水有些心虚,感觉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读君子之腹了。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直至有人过来敲门,江春水才借机离开。
在县委办跟班学习了几个月,江春水也并非全无收获。起码同各个单位和乡镇的领导都混了个脸熟。另外就是,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内幕消息,在县委办终归要比旁人要懂得多一些。
比如陆傲天,江春水就知道不少领导对他的感观极差。而且他听说往年陆傲天在乡镇任副职时,就因为为人处事过于简单直接得罪了不少人。
江村水回来的时间短,但是同陆傲天却还算熟悉,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挺好。不过他明白一个道理:要是许多人说一个人不好,那这个人必然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这次再回投资局,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同陆傲天按正常的上下级关系相处就行,没必要走的太近。
晚上江春水自己在租房煮饭。回龙潭这么久,真正自己一个人在家弄饭的次数反而很少。在县委办的时候,几乎天天都有应酬。偶尔空闲时,图省事也是在外面吃快餐的时候还多些。
一个人的晚饭很好解决,两个鸡蛋加1个番茄就能对付一顿。望着茶几上的一碗一碟,江水突然觉得有点难受。
前段时间天天陪着领导出去应酬,干着端茶倒水的活计,说着违心的奉承话语,他心里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像极了古装剧里那些卑言屈膝的包衣奴才。那时候他还跟江游说自己讨厌这种为领导鞍前马后貌似风光的生活,等现在真没人找他出去喝酒了,心里却失落不已,仿佛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浑身不得劲起来。
他以前听说那些曾经手握重权的领导一朝退居二线,便极容易患上抑郁症。起初他还不明白,现在却深有体会。
在权力的加持下,即便是侏儒也能投射出巨人的身影。在位时,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一大群人围着转。请客吃饭的排着队,阿谀奉承不绝于耳。吃饭时伸个筷子旁人都不敢转桌子,说的笑话哪怕再不好笑。也从来不会少了应景适时的笑声陪衬。而一旦退了位,姓名之前再无职务,领导的魅力就会瞬间消退,往时前拥后簇的人群哗啦一下全散开,人未走茶就凉。是个人都会害怕孤独,是个人都喜欢得到别人的尊敬。所以不怪官员们念栈权利,主要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凭借个人的力量获取存在感太过于艰难。
草草吃过晚饭,洗完澡,江水竟然发现除了上床睡觉自己竟然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干。曾明泽一次就酒后开玩笑说,在龙潭看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就看他十点钟之前在干嘛。要是十点钟前还在酒桌上的那就是能人,要是十点钟不到就要上床睡觉的肯定是没出息的。
想到这里。江春水不禁越发的沮丧起来。对于年轻人来说,身处困境更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在困境里翻不了身。
就在江春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档口,曾明泽同刘文涛刚从饭店里出来。
“主任,我送您?”曾明泽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今天是几个熟人小聚,刘文涛没带司机过来。从饭店到常委楼距离不算近,走路得十来分钟。
刘文涛抬手揉了揉脸,道:“都喝了酒就不开车了吧,走,陪我散散步。”
曾明泽欣然答应,虽说他与刘文涛关系不一般,但像今晚这样,对方主动让他陪着走走的机会也并不多。
快走到刘文涛住的地方的时候,曾明泽突然问道:“主任,那江春水就真给他回投资局去了?”
刘文涛转头望了曾明泽一眼,笑道:“还是忍不住问了?”
曾明泽打了个哈哈,道:“这不养气功夫不到家,还得跟您学习嘛。”
“就这么赶回去了,有点可惜啊!”见刘文涛不搭话,曾明泽硬着头皮又补了一句。
刘文涛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作了个扭腰的动作,等了半响才说道:“回去不可惜,不回去才可惜。”
曾明泽不明所以,问道:“怎么说?”
“年轻人走太快了不见得就是好事。你也看到了,这小子脑子发热起来,那是什么混事都干的出来的。这一回是有我在,那下一回呢?无职无权的时候就这么胆大包天了,要真给他有权有势了还得了?不可能总有人罩住他的,你不行,我也不行,到底还得靠他自己。吃亏要趁早,现在受点委屈总好过以后一跤跌下去爬不起来。”
曾明泽叹了口气,道:“那天我看王书记对他感观还挺好的,本来还想......”
“别画蛇添足!”刘文涛指了指曾明泽,正色道。
曾明泽再想说什么,见刘文涛脸色不豫,只好硬生生的把话头吞了回去。
“明年就届中了,有什么想法?”刘文涛率先往前走去,曾明泽赶紧跟上,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道:“我是想下乡镇去锻炼锻炼,在部里也干了五六年了,过几年再想下去怕就晚了。”
刘文涛点点头,道:“要下就得趁早。你有跟序秋部长汇报过没有?”
曾明泽苦着脸道:“老早就汇报过了,不过我看老板好像有点不想放人的意思。”
刘文涛哦了一声。
曾明泽赶紧解释道:“我估计,他是怕我下去之后部里面没人撑得起来。”
“那你给他物色一个接班人不就行了?”
“我也这么想啊,关键是他没给我露底啊!”
刘文涛笑了笑,道:“这事好办,时序秋不卖别人的面子,我说的话他倒还是能听进去的。这样,哪天我请他出来吃个饭,把老彭也约上,你到时再具体跟他汇报一下。”
曾明泽欣喜若狂,道:“这个没问题,你定好时间了其他的我来安排。刚好前段时间人家送了几瓶酒,说是在酒窖里放了二十多年,颜色都变黄了......”
刘文涛打断他,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道:“嘿!刚才没见你说有好酒,这一说请时序秋彭文华就肯拿出来了,我说曾明泽,你小子不厚道啊。”
曾明泽脸一红,讪讪道:“主要还是因为您做东,那我不得帮您安排得妥妥的嘛。要是还喝那假茅台,那不是扫您脸面嘛。”
刘文涛伸手指了指对方,曾明泽是他的老部下,更是从政前就相熟的老乡,仗着这种关系,曾明泽在他面前偷奸耍滑是常事,他拿着也是莫可奈何。
曾明泽往前走了几步,边走便说道:“组织部是干部的娘家,像江春水这种从外市调回来的干部,说起来你们也得多关心点才对。”
“那是必须的!正好基层办还缺个人,明儿我就跟部长说......”曾明泽自以为领悟了老领导的意图,马上拍着胸脯说道。
“把他调去组织部?胡闹!”刘文涛摆摆手,没让曾明泽说下去,“适当关注就行了,千万别揠苗助长!”
曾明泽转了转眼珠,点头如捣蒜,“明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