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江春水走进龙潭县委大院。
九十年代的建筑格外庄严肃穆,置身其中,再活泼的人也会下意识的收敛起那不太合宜的洒脱。
江春水径直走到三楼,最终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办公室门前停步。
紧闭着的门上贴着一块标识牌,上面就三个字,仿宋黑色字体,不偏不倚的悬在正中间。除了金色的背景有些显眼之外,这个铭牌同这个办公室、同这栋办公楼一样,貌不惊人得就像是街上踽踽独行的老人,让人生不出半分亲近或敬畏的念头。
江春水眯着眼睛,目光锁定在那块铭牌上久久没有移开。作为体制中人,他明白这块铭牌的重量。在龙潭这一县之内,这间办公室无疑是傲视群雄、独立山巅的地位。
从有龙潭这个县开始,这个办公室就一直是这两千五百多平方千米土地上最为核心的存在。从这里发出过数以万计的文件通知,深刻的影响着龙潭的昨日今天以及未来。好不夸大的说,县里的每一件大事都绕不开这间办公室,不论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都跳不出这间宽窄不过十平米的屋子。原因无他,只因为这牌子上的三个字:“县委办。
江春水收回目光,踱步到旁边的工作人员公示牌前。偌大的一面墙上只有寥寥几人,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在饭桌上夹菜时旁人万万不敢转桌子的重量级人物。
这是常委部门的通病,在职在编都是领导,真正做事多是从乡镇和各个单位抽调上来的人。不过从没有人在乎过这些,有名无实又怎样,封疆大吏抵不过天子近臣,这封建社会的为官之道放在如今照旧合宜。
到两办跟班学习的机会是极其珍贵的。为此,不知道多少年轻人抢破了头,其竞争之激烈完全不亚于寻常的副科晋升。
想到这里,江春水不由得庆幸起来。
周日的时候,江春水接到曾明泽的电话。对方让他周一去县委办报道,跟班学习三个月。
被组织部部长面试却被安排去县委办跟班学习,此中的缘由江春水百思不得其解,但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心底藏不住事的愣头青了,在电话里他没有多问,即便曾明泽同他还有一层师生关系,真说起来,问问其实也并无太大的妨碍。
之所以没问,是因为江春水知道,官场中人最重口德。一个人稳不稳,看说话就知道了。好奇心可以有,但藏不住就是祸事。问了,曾明泽或许会说也或许不会说,但总逃不过被打上一个藏不住话的印象,从长远来看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江春水深知来县委办跟班学习之于自己未来仕途的重要程度,所以他昨天在接到曾明泽的电话之后,不顾姐姐姐夫的劝阻,连夜赶回了县城。今天更是早早的就来单位门口候着,生怕迟到一分半秒的,头一天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说到底,世人都似叶公,等平日里日思夜想的龙真出现了反而会惊慌失措、进退失据、乱了方寸。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江春水将走廊上千篇一律的宣传板报来回看了两遍之后,一直保持着寂静的楼梯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江春水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是有人上来之后,赶紧快步走到门前候着。
这会儿要是没被人看见,刚才那半个小时可就白等了。
来开门的是一个同江春水年纪相仿的女子,穿着靓丽,同这栋楼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同江春水预料中县委办工作人员干练庄重的形象更是大相庭径。
对方瞥见站在一旁的江春水,下意识的把他当成了来办事的群众。毕竟在小地方,西装革履穿戴的公务员还是少见,穿的这么庄重的除了银行职员就只剩信贷公司的业务员了。
“你找谁?”小姑娘语气不睦的问道。
江春水尴尬的笑了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同上次去组织部一样的错误。穿的太正式,反而给人当成过来发传单的销售了。
“我是江春水,今天过来报到的。”江春水极其客气的答道。
“报到?报什么到?”那女子显然不知道有新人过来跟班学习这么一回事,皱着眉头问道。
江春水尴尬的笑了笑,解释说:“昨天曾明泽曾部长打电话给我,让我今天过来跟班学习。”
“曾部长啊!”那女子恍然大悟道。她随即伸手指了指楼上,“曾部长打电话给你,应该是要你去组织部报道吧?你去楼上问问看。”
说完,她低头扭开门锁,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江春水犹豫了两秒钟,也跟着走了进去。
“哎,你怎么进来了?!我不是说让你去楼上的嘛!”那女子放下包,扭头瞄见刚跨过门槛的江春水,讶异道。
“我昨天跟曾部长确认过的,说就是让我到县委办来报到,跟班学习三个月。”
“组织部怎么搞的嘛!”那女子低声抱怨了一句,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按了一串号码。
“组织部啊?我这里县委办,那个有个事跟你们那边对接一下。嗯,是这样,刚有一个…….”
“组织部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女人放下电话,朝江春水耸了耸肩。
“那不好意思,我上去找一下曾部长。”江春水略一思索就知道肯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继续在这边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直接上去找曾泽明来的有用。
上到四楼,江春水径直去了曾明泽的办公室。按理说,先去办公室,让人通传一声更符合起码的礼仪。但事分轻重,江春水不想在这些琐碎细节上浪费时间,所以选择了看似鲁莽实则却最正确的途径。
曾明泽每天都要送小孩上学,通常都会比其他人早到办公室一些。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见江春水急冲冲的进来,曾明泽有些纳闷,但还是表现得格外热情。待听江春水道完原委,他爽朗笑道:“没事,应该是涛主任忘记跟下面的人说了。”
言罢,他站起身来,朝江春水挥了挥手,“走,我带你下去。”
组织部副部长带着去报到,这里面蕴含的善意与分量江春水自然清楚。
“这可是科级领导的待遇啵!”江春水笑道。
曾明泽没说什么,脸上的笑意却愈加浓郁起来。
同聪明人打交道,就一个字:爽!你卖个人情过去,完全不用担心人家记不记这个情的问题。人情世故,就应如此。
有曾明泽领着,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当了。
被曾明泽唤作陈瑶,也就是刚接待江春水的那个女孩子的脸上总算抹去了那份公事公办的漠然,换上了一张任谁看了都会由衷欢喜的笑脸。
“曾部,您就放心吧。小江就交给我了,待会儿涛哥过来,我就带小江过去见他。”
曾明泽朝陈瑶笑着点点头,道:“好!那你多辛苦!”
随即转身,拍了拍江春水的肩膀,勉励道:“年轻人别怕吃苦,好好干好好学,特别是要多跟陈瑶他们这些师兄师姐们多学习,啊?”
江春水点点头,道:“曾部放心,我一定拿出当初在学校的劲头来,再做回一名学生。”
“嗯!有这个态度还差不多!”曾明泽满意的点点头,冲陈瑶道:“行!那你们忙,啊!”
曾明泽一走出办公室,陈瑶的脸色立即晴转多云,回复了起初的漠然。
“你先坐这儿等会儿,等主任来了再说。”陈瑶指了指门边的长椅,丢下这么一句之后便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江春水本还想跟对方寒暄两句,试图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不成想才刚张嘴,对方却只留给了他一个异常潇洒的背影。
年轻的心总会敏感许多,旁人漫不经心的举手投足,到这边却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江春水悻悻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来,心里憋屈不已。
受人忽视怠慢总归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尤其是对年轻人的杀伤力尤为剧烈。不然像那种“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我狗”之类的语录也就不会风靡网络,而被那帮挣扎于社会底层的愤青屌丝所津津乐道了。
江春水不是愤青,也没有“明天权在手,就要杀了陈瑶这条狗”的想法,他只是有一种在被人冷漠对待之后,想要反击却又没法或没敢反击的挫败感,或者说是窝囊感。
不过仅仅过了十几秒钟,他就极其自然的平复了的自己的心情。
读书多的好处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它不能让你处乱不惊,活成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何事都能风轻云淡的佛陀道祖,却可以让你在事情发生之后用最短的时间里安抚好自己的内心,让狂躁趋于平静,让愤怒逐步消弭,让每一个不合理的存在都找到合理的解释。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小时。
今天县委办就陈瑶一人上班,其他三名工作人员,一个陪领导下乡,一个去市里领材料,还有一个请假。刚上班那会儿是最忙的,接听电话收发文,手忙脚乱之后,陈瑶早忘了门外还有一个人在等住。后来还是刘文涛过办公室来找个文件,见着了在长椅上正襟危坐的江春水,才领着他去了隔壁的调研室。
县委办主任刘文涛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却格外敦实。方头大耳,浓眉大嘴。无论身材还是样貌,都属于那种县处级领导的标准模板。
“你就先跟着蒋主任吧。”
简单问了江春水的情况之后,刘文涛三言两语便敲定了他的岗位。
刘文涛嘴里的蒋主任全名叫蒋晖,是县委办五名副主任之一。
原则上县处级领导是不能配生活秘书的,但基层工作繁杂,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县委常委、副县长基本上都会安排一名副主任跟着,这也是县一级党委政府两办副主任扎堆的症结所在。
不过不同于其他四名副主任,蒋晖没有固定服务的对象,也不用跟在领导身边鞍前马后。兼任县委调研室主任的蒋晖主要的工作是写材料,为县领导写讲话稿,替县委班子写调研文章。
正如蒋晖自嘲的那般,龙潭第一大笔杆既是对他的赞誉也是对他仕途往上的禁锢。
官场就是如此,有特长是好事,但某项特长要是太过明显反而容易让其他优点成为盲区。譬如当某个人在某方面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才干时,人们往往会习惯性的忽略他在其他方面的能力。纵使在其他方面他也不差,但在那过于凸显的长处面前,也容易被打上“只会那一样”的标签。
让江春水跟着蒋晖干,刘文涛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让江春水学着写材料。
再过两年就是届中,蒋晖窝在调研室里勤勤恳恳这么多年,再不动动就说不过去了。未雨绸缪起见,抓一个看起来还算有些潜力的新人过来顶上是必然。1世纪什么最贵?人才最贵!但在刘文涛看来,人才固然可贵,但能写材料、愿写材料的人才更加难得。
整个龙潭县几千名公务员,要说能写材料会写材料的,即便是矮个里面挑高个也挑不出几个来。所以,当他看过江春水之前在投资促进局写的那篇文章之后,他二话没说就把这个人从时序秋手里给抢了过来。为此时序秋还愤愤不平了好几天,硬是要他拿了一瓶窖藏了十来年的五粮液出来才肯罢休。
不过这些话,刘文涛没跟江春水说。一是觉得没必要,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这些事情与其由他亲口说出来还不如江春水自己慢慢领会出来的好。
感情像酒,藏的越久越是醇香醉人。人情,也是如此。
把江春水领到调研室,简单的介绍了几句之后,刘文涛就走了。
剩下来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开口说话。
江春水没作声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晚辈,是下属,头次见面就应该有聆听训示的觉悟,干巴巴的在等着对方示下呢。
而蒋晖没开口的原因则简单的多,他本身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性格内向近于木讷,就算是熟识的好友碰面也多说不出几个字来。
“那个,那个,你叫小江是吧?”蒋晖抬手扶了扶眼镜,斟酌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江春水答道:“是的,主任。我叫江春水,之前是在投资促进局。”
“哦。投资促进局好啊!呵呵……”
江春水满怀期待的等了半天,谁知蒋晖呵呵两声之后就没了下文,貌似比江春水还要拘谨的样子,摆出一脸生硬的笑容望着他。
江春水一脸懵逼,心想以后我不会就是要跟着这么一高人混了吧?!
勉强压制住快要崩腾而出的千万只草泥马,江春水指了指身前空着的那张办公桌,试探着问了一句:“主任,那我就坐这儿?”
“哦!对对对,你就坐那儿吧。”蒋晖猛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我这天天写材料,脑袋都晕完了。”
江春水顺势把包放到了桌面上,笑着恭维道:“帮大老板写材料伤神费力,难免的。”
蒋晖眉头一展,大有知音之感,欣喜道:“是啊!领导对材料要求太高了,这篇稿子我来来去去修改了好几遍他还是不大满意……”
一上午江春水就没干什么事,起初蒋晖还会跟他闲聊几句,到后来突然想起手头还有一份讲话稿没整完,便顾不上客套了,一门心思的沉溺在材料的构思中,江春水也就没再敢主动找话说。
后来陈瑶着实忙不过来了,便让江春水过去帮忙接听电话。江春水没有在办公室工作过的经验,收发文、处理文签这种事情更是七窍通了六窍只剩一窍不通,好在他拉得下脸,肯问好学,一下午过去,虽说陈瑶给他问问题问得快要崩溃,但好歹大体上的业务脉络还是给他初步掌握了。
第一天上班,江春水没好意思先走。虽说手头上也没什么事情要忙,但他还是坚持等同一层楼的其他办公室都关了门之后才离开。
初来乍到,很难有大的机会留给新人去表现,那么诸如扫地、早来晚走之类的细节也就成了他们不多的可给人好感的选择。在没能力没机会做大事证明自己之前,把小事做好往往就是小人物出头的必由之路,除此之外别无捷径。
走出政府大院,天色已经暗沉。橘黄色的路灯沿着道路两旁向远方不断的递伸出去,江春水走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回想起一个星期前在双峰政府工作的场景,不由得有些恍惚起来。
在乡镇工作同在县直单位工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而在县委办上班同在投资促进局上班则又有云泥之别。
短短十天的时间,辗转两地,从乡镇到县直单位再到权利中枢所在的县委办,一连串的变动让早已习惯了人事无常的江春水一时间也有些莫名忐忑起来。
政府大院出来一段不长却鲜闻人声的斜坡,坡底便是龙潭最为闻名的一处饭馆,饶是味蕾向来挑剔的本地人也是趋之若鹜,华灯初上之际更是人满为患、一位难求。
餐厅名为“定风波”。
流光四溢的招牌悬停高空,江春水举目望去,突兀联想到苏东坡的那首少为人知其上阙,下阙却烂了大街的词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