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春节放假还有几天,江春水趁着在食堂吃午饭的机会,试探性的跟黄新提了一嘴想提前两天回去的事情。
往时,外地干部在假前提前走是很正常的事情,领导也能理解,多数情况下都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年有些不同,精准扶贫一启动,乡镇干部近一年来基本基本上都保持着“周六保证不休息,周日不保证休息”的“连轴转”的工作状态。要换了往年,快过春节了,镇政府早就人去楼空剩不下几个人正常办公了,压根不敢想象会像今年这样,连主要领导都还兢兢业业的在坚守岗位。
江春水清楚当前的形势,不然也不会如此费尽心思的找吃饭的时候跟黄新提这一茬。
要是在办公室里提请假的事情,就过于郑重其事了。领导批了还好,要是每批,自己这边尴尬,无形中也会给领导压力。
令江春水意外的是,没等黄新开口,同一桌的何斌就替他应承了下来。
一年下来,江春水没日没夜的忙活,通宵加班整材料的次数更是冠绝全镇。镇领导明面上没说什么,看哪个干部付出得多,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
这快过年了,照顾一下离家远的同志,让人家提前回去,在何斌看来还是应该的。虽然不大符合纪律要求,但法不外乎人情,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就行了,到了基层还真没必要时时扣着那些死板的条条框框不放。
得到了镇长的首肯,黄新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江春水知晓轻重,交接好工作之后,跟黄新打了个招呼,其他人一个也没透露,直接就偷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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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速上驰骋七个小时,赶到龙潭县城时已是下午五点钟。江春水没急着回老家,而是直接去了龙潭县委大院。
江春水是来找人的。蒙诚,一个比江春水大两届的学长。大学时因为都是龙潭人的缘故,两人虽然年龄上差了好几岁,但一见如故,常在一块喝酒打球。大学毕业后,蒙诚考上了老家这边的公务员,江春水留在了鹅城,久而久之也就断了联系。
前段时间,江春水听人说,蒙诚现在龙潭县委组织部上班,貌似还是某个股室的负责人。江春水当时就问人家要了蒙诚的微信,这次回来找他也是早就约好了的。
组织部主管人事,特别是在副科以下级别的选拔任用中具有极大的话语权。不过江春水这次主动联系上蒙诚倒没有太多的想法,自从刘华煊那件事情之后,对调回龙潭工作的事情,江春水就看得淡了,这次回来见蒙诚也就是顺路而已。
老朋友过得好,江春水也与有荣焉。
江春水一进县城就给蒙诚打了电话,等江春水赶到县委大院,蒙诚已经在门口等住了。
“可以波,都买车了!”江春水一下车,蒙诚就啧啧称奇道。
“代步车。”江春水递过去一支烟,笑道:“诚哥你咧,现在是开宝马还是奥迪?”
蒙诚接过烟,由着江春水帮忙点上,摇头道:“毛啊,你不知道我们龙潭是贫困县?一个月到手工资就两千来块,哪里买得起那种豪车。”
蒙诚指了指停在大院内的一台大众朗逸,“喏,那个是我的车,工作六年就攒下那么台车,你说苦不苦逼?”
蒙诚还是老样子,牛仔裤连帽衫马丁靴,潮味十足。跟江春水常见的政府干部不同,蒙诚蓄着长发,举手投足之间全然不像是在政府任职的干部,瞅着似乎更像是四处漂泊的那种街头艺人。
江春水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了一盒茶叶出来。茶叶是杨文峰送的,正山小种,纯木外盒,光看包装就知道绝不是什么便宜货。
江春水回来得匆忙,加上他也没有喝茶的习惯,便借花献佛拿来送人了。
蒙诚没跟江春水客气,接过盒子,问道:“晚上回去不?不回去的话就一起宵夜,我等下有个接待,晚饭估计不能陪你吃了。”
江春水摇摇头,道:“改天吧,今天还要回老家。”
蒙诚没有惺惺作态的留人,跟江春水闲聊了两句之后便回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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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家,刚好是饭点。老妈还没从广东回来,只有老爸和爷爷两个人在家。
江春水之前给老妈打过电话,老妈说厂里不批假,她有舍不得辞工,估计今年是不会回来过年了的。
小叔他们去了邻村亲戚家吃饭,所以晚饭吃得很简单,也很安静。
爷爷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同父亲的关系也算不上融洽,三人默不作声的围着火炉吃饭,气氛格外压抑,搅得江春水都后悔自己应该在县城吃了饭再回来。
吃完饭,江春水主动负担起了洗碗的任务。父亲一放下碗筷就回了房间,农村不比城市,没有客厅一说,家里的电视就装在父亲住的房间。其实江春水知道爷爷很喜欢看电视,但父亲阴鸷的性格让江春水退避三舍,好几次想自作主张的把电视搬到堂屋里来,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爷爷坐在火炉旁烤火,年纪大了受不了一点风寒,更难得有人陪着聊上两句。江春水上次回家的时候见爷爷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棉被,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暖喝,这次专门给他买了一床崭新的毛绒被回来。
把被子搬进爷爷房里的时候,老人家没说什么,但江春水却清晰的感受到了老人家心底的欣慰。只不过老人不善于表达,几十年如一日的可以维持着的刻板面容更容不得他在晚辈面前表现出柔软的一面。
江春水擦干手,搬了条板凳坐到爷爷对面,习惯性的掏出烟,用火钳夹了颗火炭点燃。
“抽那么多烟做什么,又不是说抽了有什么好的。”老人瞄了自家孙子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
江春水讪讪的笑了笑,道:“习惯,搞习惯了。”
老人撇了撇嘴,没有说话。江春水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聊,只好干巴巴的隔着一座火炉烤火。
等江春水抽完烟,老人突然起身,到房里拿了一本书出来,“有空就看看这本书,道理啊,这本书上都说尽了。”
江春水接过来一看,书不像是这些年印刷出来的样式,可能是放了太久的缘故,一翻动就会散发出一股子浓厚的霉味。书的封面上用繁体字写着“昔时贤文”四个字,这本书江春水略有耳闻。据说是中国古代常用的儿童启蒙书目。集结了中国从古到今的各种格言、谚语,谈的多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江春水粗略翻看了一遍,便兴致寥寥。
通读全书,里面谈到的对人性的认识不难看出是以儒家荀子“性恶论”思想为前提,以冷峻的目光洞察社会人生。
像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等等,把社会诸多方面的阴暗现象高度概括,冷冰冰地陈列面前。
道理是那个道理,江春水也不认为书上说的那些道理就已经过时了。但懂不懂道理,懂多少道理和你怎么去做,怎么去生活完全是两回事。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江春水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逻辑。在他看来,道理更多的时候只能作为成功或失败后的总结或感慨,实际上对于生活的指导作用并不明显。
坏人不会在脑门上贴上一张“我是坏人,我要害你”的标签招摇过市。就好比王晓军,当时在背后使坏的时候又何曾显露过其狰狞的面孔?坏人也在成长,而且远比好人成长得快。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随风潜入夜,伤害细无声。
人情世故也不是读几本书、听几句老人言就能融会贯通、熟能生巧的技艺知识。穷凶恶极的歹人也可能会是一个卧冰求鲤的孝子,而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也难保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向人举起屠刀。我们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甚至感受到的也有可能是假的。世情复杂,人心更复杂。能让我在以人为主体的社会中游刃有余、闲庭漫步的,不会是道理,也不会是经验教训,而只能是实力!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金身不惧魑魅魍魉。没有实力做担保的智慧只能沦为空中楼阁,外强中干,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江春水随手翻了两页,刚想丢在一旁,抬头看见爷爷殷切的目光,只得作罢,继续低头摆出一副爱不释手的姿态。
老人读书少,一辈子窝在山旮旯里更不可能见识到外边世界的翻天覆地。这本在江春水眼里不值一哂的儿童启蒙读物于他而言已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隗宝了。
江春水不想让老人失望,只好耐着性子往下读。好不容易等他回房睡觉,他才如释重负的把书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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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七天假期,江春说过得索然无味。
现如今的年味越发淡薄,大人窝在家里打牌,小孩窝在家里看动画片,一天到晚除了祭神,难得听到几声炮仗声。
江春水不会打牌,家里锅盖式的卫星电视也接收不了电影频道的信号,他就只能刷刷手机看看新闻,偶尔有人过来串门,他就发烟发糖。偶尔碰见熟人,聊天也聊不上几句话就尴尬收尾。
农村人既自大,又自卑。对他这个读过大学吃着皇粮的干部,村里面不自觉的就容易表现出疏远的姿态。
在他们看来,江春水跟他们已经不是同一类人了,那是迟早要飞出去不再回来的天之骄子。他们既想借着乡里乡亲的关系跟他套点近乎,好为以后做些铺垫。又怕对方眼高于顶看不上自己这些泥腿子,自己热脸贴上冷屁股,自己别扭不说,还给旁人留下嚼舌根子的机会。
所以江春水就成了村里最奇怪的一个存在,碰到了大家都会笑脸相迎,但那种刻意和隔阂却总能从那些饱满的笑脸中溢出来,刺得人越发难受。
回双峰上班之前,江春水请蒙诚吃了顿饭。吃饭间隙,蒙诚主动问起江春水有没有调回老家这边工作的想法。
江春水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只说跨市调动难度估计会比较大,自己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只能顺其自然了。
刘华煊的事情江春水一句都没提,不是信不过蒙诚,而是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提了也无意义,江春水也就懒得画蛇添足了。
蒙诚在江春水临走之前说他会帮着留意,要是有调动的机会他肯定会帮忙。
江春水笑着说那就靠哥你罩着了,要真能回来,以后也能帮你开开车打打下手不是?其实心底不以为意,酒后的保证多是无心之言,江春水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江春水回到双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送礼。
黄新那里送的照旧是腊肉和土鸡,一回生二回熟,相比第一次收礼时黄新的扭捏作态,这次倒是大大方方的收了下来。
何斌那里送的是一盒桂龙本地的茶叶,不贵,但胜在包装精致不掉价。江春水下班前问帮何斌开车的李文政要来钥匙,直接放在了他的后备箱。为此,何斌晚上还专门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致谢。
倒是给书记带的茶叶和土特产一直没能送出去,江春水打了两次电话,李勇一次推说不在左江,一次说心意到了就行。江春水知道这礼是送不出去了,虽说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没有愚蠢的尝试送第三次。
有些人,你讨好不了,哪怕硬挤到人家身边,那也只能徒增别人的恶感。即便是表达善意,也是需要看机缘的,可以尝试但不能勉强。
礼没送出去,生活还是要继续。江春水还不至于会认为书记拒绝了自己送的东西就等于排斥了自己这个人,最多也就说明两人的关系还没到那个份上而已。
年后事情不多,收假后江春水基本上都泡在村里,不是在这个村支书家吃饭,就是在那个村主任家里喝酒。江春水明白,在乡镇做工作做得好与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跟那些在村里一言九鼎的村干部的关系如何,所以只要有村干邀约,他都不会拒绝,拉上工作组的人就奔赴战场,十次有九次是被人扶着回来的。
人,才是最容易被遗忘的物种。人,也是最擅长遗忘的物种。
江春水原本以为工作组少了农建国之后会很不一样,但事实证明,世界上无论谁都是可以被取代的。起码现在江春水就不怎么常想起那个一脸严肃偶尔会蹦跶一两句笑话的老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