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春华楼也在李燕北的地盘里。他们是坐车去的,李燕北虽然喜欢走路,可是为了怕毒性发作,也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
看见他的人,对他还是和平时同样尊敬,远远地就弯下腰来躬身问安,谁也看不出这虎豹般的壮汉,性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对这些人当然已没有平时那么客气——无论谁身体里若是埋伏着一包随时都可能会引燃的火药,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春华楼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们来的时候,本来已座无虚席。可是李燕北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自然会有人站起来让座的,他们选了张居中的桌子,面对着楼梯,只要有人上楼,他们一眼就可以看见——没有人上楼,只有人下楼。
看见李燕北的满脸杀气,知趣的人都已准备溜了,已有人在悄悄地结账,也有人在窃窃私议……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一起停顿。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刚走上楼来的人。
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极斯文,年纪虽不甚大,两鬓却已斑白,一张清癯瘦削的脸上,仿佛带着三分病容,却又带着七分威严,令人绝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他穿着的是件宝蓝色的长袍,质料颜色都极高雅,一双非常秀气,保养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扳指,腰畔的丝绦上,也挂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璧,看来就像是朝廷中的清贵,翰苑中的学士。
事实上,有多人都称他为学士,他自己也很喜欢这名字,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学士。
他是微笑着上楼来的,可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似已笑不出了。尤其是李燕北,脸色更已发青。
没有人想得到杜桐轩居然会出现在李燕北的地盘里,就正如没有人想得到豺狼会走入虎穴一样。这十年来,杜桐轩的足迹确实也从未离开过城南一步。
杜学士一向都是个极谨慎、极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忽然变了性?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笔直走到李燕北面前,微笑抱拳,道:“李将军别来无恙?”
他喜欢别人叫他杜学士,李燕北却最恨别人叫他李将军。
陆小凤笑了。他觉得无论学士也好,将军也好,这两个名字听来都有点滑稽。
杜桐轩也在看着他,微笑道:“阁下莫非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笑道:“你不是学士,他不是将军,我也不是大侠,我们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气。”
杜桐轩居然面不改色,态度还是彬彬有礼。看他的样子,就连陆小凤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绝不会到这里来!”
杜桐轩道:“我不是你,所以我来了……”
李燕北道:“你不该来的!”
杜桐轩道:“我已来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来,可以来,要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杜桐轩居然又笑了:“李将军要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用的难道就是这种法子?”
李燕北怔住。
杜桐轩已伸出那双戴着汉玉扳指的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微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应该请我喝杯酒。”
李燕北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救我的人真是你?”
杜桐轩点点头。
李燕北盯着他,道:“今天一日间,两次要杀我的也是你?”
杜桐轩淡淡道:“有时我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李燕北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忽然提高声音道:“解药。”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他身后就忽然多了个人。一个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惨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表情,却配上了一双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他看来就完全像是个死人。
酒楼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来的。死人般的脸,鬼魅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发现他就是刚才在浴室外倏忽来去的人。他已伸出双鹰爪般的手,将一只惨碧色的小瓶摆在桌上。
杜桐轩道:“这就是解药,你最好快趁毒性还未发作之前,赶快吃下去!”
李燕北握紧双拳。要他
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给他的解药,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绝。
杜桐轩也知道他不能拒绝,悠然道:“我本是专程为你送解药来的,可是现在……”
李燕北道:“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又想起件事要问问你!”
李燕北道:“什么事?”
杜桐轩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将我们的赌注再增加一些?”
李燕北又怔了怔:“你还想把赌注再增加?”
杜桐轩道:“你不敢?”
李燕北道:“你还想增加多少?”
杜桐轩道:“你还有什么可赌的?”
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紧:“我在四大恒钱庄,还存着有八十万两银子!”
杜桐轩道:“那么我明天一早也存一百二十万两进去!”他眼睛里发着光,“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们的赌注还是以三博二!”
李燕北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若输光了,就立刻离开京城,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杜桐轩道:“我若输了,就立刻出关,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入关一步。”
李燕北道:“一言为定?”
杜桐轩道:“击掌为信。”
两个人慢慢地伸出手,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酒楼上忽然又变得完全没有声音。这一场赌实在赌得太大,他们无异已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大家看着他们的手,自己的心里仿佛也在为他们捏着把冷汗。只听“啪”的一声,掌声一响。这一响掌声,也不知是为谁敲响了丧钟?
李燕北的表情很沉重,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放下手。
杜桐轩却笑得更得意:“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明知叶孤城已负伤,还要跟你赌?”
李燕北并不否认,他实在很奇怪。每个人都在奇怪。杜桐轩一向小心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本来绝不会做的。他为什么会如此有把握?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