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黄昏后,夕阳已薄。小楼上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连个应门的童子都没有。阿土也没有敲门,就登楼而上。楼上一间雅室中,不见人影,却摆着一桌很精致的酒菜。
“看来他口福真不错,果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好东西吃。”
虽然没有人,桌上却又摆着八副杯筷,阿土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块醉鸡,自己又摇摇头,放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取出那黄布包袱,放在桌上,喃喃道:“想不到这次又是我到得最早。”
他显然是在等人,等的是什么人?其中是不是有公孙大娘?
小楼对面,有棵浓荫如盖的大银杏树,正对着楼上的窗户。
陆小凤从树后壁虎般滑了上去,找了个枝叶最浓密之处躲了起来。天色更暗,就算有人到窗口来张望,也绝不会发现他。现在阿土总算已到了地头,总不会再玩什么花样了。
陆小凤刚想喘口气,养养神,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起,一条人影飞燕般从树梢掠过,“细胸巧翻云”,已掠入了小楼。
“好漂亮的身法,好俊的轻功。”陆小凤立刻又瞪大了眼睛,但却已知道这人并不是公孙大娘。这人的轻功虽高,比起公孙大娘来,却还差些,比起他来,当然也还差些。
只不过这人也是个女人,年纪已近四十,可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梢眼角的风情,比少女更迷人。她身上穿着件深紫色的紧身衣,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刚才她凌空翻身时,陆小凤已发现她脚上穿着的,也正是双红鞋子。
现在她已坐下来,向阿土嫣然一笑,道:“又是你来得最早。”
阿土叹了口气,道:“男人总是吃亏些,总是要等女人的。”
这句话陆小凤倒也深有同感。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阿土果然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而且身份也绝不低。这紫衣女客轻功极高,风度极好,可是长着一身疥疮、在巷口要饭的阿土,却居然可以跟她平起平坐。难道他也是位武林高手?
陆小凤本来认为自己对江湖中的人事已很熟,现在才发觉,武林高手中,他不认得的还是很多,至少这两人他就连见都没见过。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人还未到,笑声已到。
紫衣女客道:“老七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屋子里已多了一个人,当然也是女人,是个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长辫,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红衣少女,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她先向阿土笑了笑,又向紫衣女客笑着道:“二娘你们来得早!”
紫衣女客叹了口气,道:“年纪大
的人总是难免要吃亏些,总是要等小姑娘的。”
红衣少女银铃般笑道:“你几时吃过别人的亏?你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了。”
紫衣女客看着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总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阿土悠然道:“因为她自己觉得笑起来很好看,还有两个很好看的酒窝,若是不笑,别人岂非看不见了?”
红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却又笑了,而且一笑就笑个不停。陆小凤现在才知道这紫衣女客叫二娘。二娘?莫非是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既然已来了,公孙大娘想必迟早也总会来的。陆小凤总算觉得开心了些,无论他受了什么罪,总算已有了代价。何况,这红衣少女的笑声,也实在能令人听了觉得愉快。只可惜陆小凤也不认得她。
她还在吃吃地笑着,又道:“我跟你打赌,你猜这次又是谁来得最晚?”
二娘道:“当然是老三,她洗个脸都要洗半个时辰,就算火烧到她眉毛,她也不会着急的!”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对了,这次一定又是她。”
突听楼梯下有个人道:“错了,这次一定不是她。”
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很缓慢,一个人慢慢地从楼下走了上来。她现在走得虽慢,但陆小凤却居然没有看见她是怎么进这小楼的。
红衣少女看见她,仿佛很吃惊,但立刻就又笑道:“想不到这次居然出了奇迹,三娘居然没有迟到!”
三娘不但说话的声音温柔,态度也很温柔,笑得更温柔,慢慢走上来,慢慢地坐下,慢慢地将手里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次我不但没有迟到,而且比你们来得都早。”
红衣少女道:“真的?”
三娘道:“我昨天晚上就来了,就睡在楼下,本想第一个上来等你们的,让你们大吃一惊!”
红衣少女道:“那你为什么还是直等到现在才上来?”
三娘叹道:“因为我有很多事要做!”
红衣少女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又要梳头,又要洗脸,又要穿衣服,又要穿鞋子。”
听到这里,连树上的陆小凤都已忍不住要笑。
红衣少女更已笑得弯了腰,喘着气道:“这些倒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二娘也忍不住笑道:“我说过,她洗个脸都得洗个半个时辰的。”
阿土忽然道:“我只奇怪一点!”
红衣少女抢着问道:“哪一点?”
阿土道:“她每天除了梳头洗脸、穿衣穿鞋外,哪里还
有空去做别的事?”
红衣少女拼命忍住笑,正色道:“这问题倒实在严重得很,将来她若嫁了人,也许连生孩子的空都没有,岂非误了大事?”一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几乎已笑得滚到地上去了。
三娘也不生气,还是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空生孩子的,将来你至少会生七八十个孩子。”
红衣少女笑道:“我就算一年生一个,也生不了这么多呀!”
三娘道:“若是一窝一窝地生,岂非就可以生得出了?”
红衣少女道:“只有猪才会一窝一窝地生小猪,我又不是猪……”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已发觉这简直等于自己在骂自己。
二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不是猪呀,真的要赶快声明才行,免得别人弄错了!”
红衣少女噘起了嘴,道:“好呀,现在四姐和六姐都还没有来,所以你们就乘机欺负我!”
三娘道:“她们来了又怎样?”
红衣少女道:“她们至少总会帮着我说话的,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们半个。”
一阵风吹过,窗外已又有三个人燕子般飞了进来,一个人微笑着道:“至少有一点我是绝不会弄错的,我知道她绝不是小猪!”
红衣少女又拍手叫道:“你们听见了没有,我就知道四姐是个好人。”
三娘却还是要问:“她不是小猪是什么?”
四姐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母鸡而已!”
红衣少女又怔住:“我是个小母鸡?”
四姐道:“若不是小母鸡,怎么会一天到晚‘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红衣少女笑不出来了。陆小凤也笑不出了——最后来的这三个人中,他居然认得两个。
其中一个当然是江轻霞,他并不意外,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的“四姐”居然就是欧阳情!那位曾经被他气得半死的名妓欧阳情!那位只爱钞票、不爱俏的姐儿欧阳情!
看见欧阳情居然会和江轻霞一起出现,看见她的轻功居然也不在江轻霞之下,陆小凤几乎一跤从树上跌下来。“红鞋子”这组织中,看来倒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欧阳情和江轻霞显然都是这组织的首脑。桌上有八副杯筷,这组织中显然有八位首脑,现在已到了七位。
那紫衣女客是老二,洗脸也得半个时辰的是三娘,四姐是欧阳情,五姐是江轻霞,六姐青衣白袜,满头青丝都已被剃光,竟是位出了家的尼姑,那一天到晚笑个不停的小母鸡是七娘。大娘呢?公孙大娘为什么还没有露面。这个满身癞子的阿土,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又算是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