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长廊里还是黝暗而阴森的,他们慢慢地走了出去。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总算解决了个难题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已用不着再想法子去脱他的靴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靴子!”
陆小凤冷冷道:“你几时变得这么样滑稽的。”
但这件事却一点也不滑稽。现在连霍休也分不出这大金鹏王是真是假了。
若说这只不过是巧合,他实在很难相信真有这么巧的事。
若说这不是巧合,大金鹏王又怎会知道这秘密的?他们一离开霍休那小楼,就直接到了这里,大金鹏王除非有千里眼,顺风耳,否则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来看他的脚?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若一喝酒腿就肿,说不定也会把两条腿割掉的。”
花满楼叹道:“这世上拼了命也要喝酒的人,好像真不少。”
陆小凤忽然道:“那间屋子想必还为你留着,你为什么不进去睡一觉,莫忘记今天晚上人家还要找你拼酒。”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花满楼道:“找谁?”
陆小凤道:“当然是去找一个女人,一个有脚的女人。”
花满楼脸上忽然发出了光,道:“不错,你应该赶快去找一个脚上有六根足趾的女人。”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莫忘记金鹏王朝每一代嫡系子孙,脚上都有六根足趾的,这本是他们的遗传,上官丹凤既然是大金鹏王的亲生女儿,脚上也应该有六根足趾的,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又走了。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花园里的花还是开得正艳,风中充满了花香,但却看不见人。
上官雪儿并不在花园里。陆小凤找的并不是上官丹凤,因为他知道上官丹凤绝不会在这里。
大金鹏王居然没有问他女儿的行踪,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陆小凤现在却没有空想这件事,他只想赶快找到上官雪儿,他有一句话要问上官雪儿,一句很重要的话。
他不想找她的时候,她总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现在他急着要找她,这小妖精却偏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陆小凤叹了口气,穿过鲜花中的小径,忽然发现一扇角门。
门是虚掩着的,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他推开门走进去,就终于找到了上官雪儿,这小妖精好像总是喜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现在她竟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一片空地,似已看得出了神。
地上却什么也没有,连一根草也没有。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块空地有什么好看的,忍不住道:“小表姐,你在看什么?”
雪儿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就算是学究在考证经典时,也不会有她这么样专心。
这小妖怪究竟在看什么呢?陆小凤的好奇心也不禁被引了起来。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在雪儿身旁。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也盯着什么地方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地方显然已很久没有下雨了,地上的泥土很干燥,外面的花园里虽然花草茂密,这地方却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
那口井仿佛也已很久没有用过了,井口的辘架上,也积着一层黄土,院子两旁有几间破旧的厢房,门上的铁锁已生锈。
陆小凤看来看去,也看不出雪儿蹲在这里干什么。
雪儿忽然道:“这里本是我祖父在世时,打坐学禅的地方。”
陆小凤知道她祖父就是昔年和霍休一起受命托孤的上官谨,也就是大金鹏王的重房皇叔。
雪儿道:“自从我祖父一年前去世之后,这里就没有人来过。”
陆小凤终于又忍不住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雪儿霍然扭过头,瞪着他,道:“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雪儿道:“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道:“来看看你,跟你聊聊。”
雪儿板起了脸,冷笑道:“我说的话,你连一句都不信,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聊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道:“你自己说的。”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难道认为我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雪儿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忽然笑了。
陆小凤也笑了,他忽然发现雪儿笑起来的时候,看来真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女孩子。
雪儿却又板起了脸,道:“你要跟我聊什么,现在就聊吧。”
陆小凤道:“我想问问你,你最后一次看见你姐姐,是在什么时候?”
雪儿道:“就是你带花满楼回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你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雪儿道:“没有。”
她脸上又露出了悲伤之色,道:“她平时一直对我很好,平时就算出去,也会告诉我的,但这次……这次她一定是被人害死了
。”
陆小凤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道:“她平时是不是常出去?”
雪儿道:“以前她本不敢的,我祖父去世之后,她的胆子就渐渐大了,不但出去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时常一出去就是半个月不回来,我总怀疑她在外面有了情人,可是她死也不肯承认。”
她补充着,又道:“我们的父母很早就已去世,我们一直都是跟着祖父的,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祖父。”
陆小凤道:“你叔叔后来不管她?”
雪儿摇摇头,道:“他想管也管不住,有一次他甚至把我姐姐锁在房里,我姐姐还是想法子溜出去了。”
陆小凤道:“他平时对你姐姐不好?”
雪儿道:“不好,他总是骂我姐姐,说她败坏了上官家的门风,我姐姐根本就不买他的账。”
她咬着嘴唇,轻轻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才会怀疑是他害死我姐姐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姐姐并没有死。”
雪儿道:“谁说的?”
陆小凤道:“花满楼最近还看见过她。”
雪儿冷笑道:“他看见过我姐姐?他瞎得就像蝙蝠一样,怎么能看得见我姐姐?”
陆小凤道:“他听得出你姐姐说话的声音。”
雪儿的脸色忽然变了,道:“那一定是上官丹凤冒充她的,她们两个人长得本来就有点像,小时候就常常彼此模仿对方说话的声音,有一次她蒙着脸,学我姐姐说话的声音来骗我,连我都被她骗过了。”
陆小凤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件事虽然愈来愈诡谲,但也愈来愈有趣了。
雪儿用力握着拳头,忽然又道:“你这么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害死我姐姐的,一定是她。”
陆小凤道:“你是说上官丹凤?”
雪儿点点头,道:“她表面上虽然对我姐姐好,但我姐姐却常说她完全是虚情假意,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在嫉妒我姐姐又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她不让陆小凤开口,抢着又道:“她害死了我姐姐后,又故意在花满楼面前冒充我姐姐,让你们认为我姐姐还没有死。”
陆小凤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雪儿说的话虽然有点荒谬,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雪儿忽然拉住他的手,道:“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帮你什么忙?”
雪儿道:“帮我把我姐姐的尸体挖出来!”
陆小凤道:“你知道你姐姐的尸体被人埋在哪里?”
雪儿道:“我知道,一定就在这里。”
陆小凤想笑,又笑不出。
雪儿的表情却很严肃,道:“我总是在花园里找,所以总是找不到,现在我才发现,她想必一定是在这里害死我姐姐的,所以就将尸体埋在这里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发现的?”
雪儿道:“我祖父晚年的时候,变得就像是个老和尚一样,非但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而且常常用碎米来喂它们,所以这院子里本来有很多蚂蚁的。”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又说道:“但现在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两个时辰了,连一只蚂蚁都没有看见。”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
雪儿抢着道:“我认为这块地下面一定有毒,所以连蚂蚁都不敢来。”
陆小凤道:“有毒?”
雪儿说道:“她一定是用毒药害死我姐姐的,现在毒已经从我姐姐的尸体里散发出来,渗入了土壤,所以连这里的泥土都被毒死了。”
陆小凤道:“泥土也会被毒死?”
雪儿道:“当然会,泥土也有活的和死的两种,活的泥土上,才长得出花草,才有小虫蚂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人小时候就胡思乱想,长大了,就会老得很快的。”
雪儿瞪着他,道:“你不肯帮我的忙?”
陆小凤苦笑道:“今天我做的蠢事已经够多了。”
雪儿又瞪了他半天,忽然大叫,道:“救命呀,陆小凤要强奸我。”
陆小凤也急了,道:“我连碰都没碰你,你鬼叫什么?”
雪儿冷笑说道:“我不但现在要叫,以后只要我碰见一个认得你的人,就要告诉他,你总是强奸我!”
陆小凤也叫了起来,道:“我总是要强奸你?”
雪儿道:“嗯,‘总是’的意思,就是说你已强奸过我好多好多次了。”
陆小凤道:“你以为有人会相信小丫头的鬼话?”
雪儿道:“谁不相信,我就脱下衣服来给他看,要他看看我是不是还很小!”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不停地摇着头,喃喃道:“这丫头疯了,一定是疯了!”
雪儿道:“好,就算我疯了,所以我现在还要叫。”她果然真的又叫了起来。
但这次陆小凤很快就掩住了她的嘴,道:“难道你现在就要挖?”
雪儿点点头,等他的手放开,就立刻道:“你是不是已答应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奇怪,这种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雪儿又笑了,道:“这本来就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古老的三种法子之一,现在我才知道这法子果然有效。”
陆小凤道:
“还有另外两种法子是什么?”
雪儿嫣然道:“那怎么能告诉你,我还要留着来对付你的,怎么能让你学了去!”
她跳了起来,又道:“我去找锄头,你乖乖地在这里等着,今天晚上我去偷几只鸽子,烤来给你下酒。”
陆小凤道:“鸽子?”
雪儿道:“我姐姐养了很多鸽子,平时她连碰都不许别人碰,但现在……现在我想她已不会在乎了。”
她脸上又露出悲伤之色,忽然转过身,很快地跑了出去。
陆小凤看着她两条大辫子在后面甩来甩去,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突然纵身跃起,追上了雪儿,道:“我跟你一起去找锄头。”
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怕你被鸽子衔走。”他的笑容看来好像也有点奇怪。
雪儿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怕我也会跟我姐姐一样,突然失踪?”
一阵凉风吹过,几只燕子从花丛中飞起,飞出墙外,天色已渐渐暗了。
陆小凤凝注着已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燕影,忽然长长叹息,道:“连燕子都不愿留在这里,何况人呢……”
上官飞燕是不是也已像这燕子一样飞了出去?还是已被埋在黄土里?
上官丹凤为什么也失踪了呢?大金鹏王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去处,所以才没有向陆小凤问她的消息?
他已被割掉的那双脚上,是不是还长着第六根足趾?这些问题的答案,又有谁知道?
黄昏,黄昏后。风更清冷,清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花满楼身上时,他就知道天已黑了。
他的皮肤也和他的鼻子和耳朵一样,有种远比常人灵敏的感觉。
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情来享受这四月黄昏的清风,他的心很乱。
自从在那小店里见到上官飞燕后,他的心就时常会觉得很乱,尤其是在他完全孤独的时候。
他总觉得有件事很不对,但究竟是什么事,他自己却说不出。
现在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陆小凤还没有回来,大金鹏王也没有派人来请他们准备去吃晚饭。
事情好像又有了变化,他甚至已可感觉得到,但究竟会有什么变化,他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风中又传来一种特异的香气,正是那种令他心神不安的香气。
莫非上官飞燕已回来了?他的手轻按窗台,人已越出窗外,他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会错的。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是没有光亮、没有色彩,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刚才的香气,似已和花香混合到一起,他已分不出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但却忽然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从花香最浓处传出来:“我回来了。”果然是上官飞燕说话的声音。
花满楼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果然回来了。”
上官飞燕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你回来。”
上官飞燕道:“你在想我?”
花满楼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还是辛酸。
上官飞燕却已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花满楼道:“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
上官飞燕道:“什么事?”
花满楼道:“这两次我见到你时,总会想到另外一个人。”
上官飞燕道:“想到谁?”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他说出了这名字,就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似乎轻轻地一抖。
可是她的手立刻握得更紧了些,带着三分娇嗔,道:“你见到我时,反而会想到她?”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因为我有时总会将你跟她当作同一个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花满楼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时常觉得很奇怪。”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也相信了我那妹妹的话,认为上官飞燕已被人害死了,现在的上官飞燕,只不过是上官丹凤伪装的?”
花满楼没有开口,因为他心里的确有这种怀疑,他不愿在他所喜爱的人面前说谎。
上官飞燕道:“你还记不记得崔一洞?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奇妙的生命力?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花满楼当然记得。这些话本是他说的,上官飞燕现在说的连一个字都没有错。
上官飞燕道:“我若是上官丹凤,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花满楼笑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怀疑,实在是不必要的。
对这个女孩子,他心里不禁又有分歉意,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
上官飞燕已倒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几乎已忘了一切。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已点上了他脑后的“玉枕”穴,然后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