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长廊里阴森而黑暗,仿佛经年看不见阳光。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很宽大的门,门上的金环却在闪闪地发着光。
他们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大金鹏王并不是个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岁月的流逝,壮志的消磨而萎缩干瘪,就正如一朵壮丽的大鸡冠花已在恼人的西风里刚刚枯萎。
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椅子上铺满了织锦的垫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他的眼睛里还在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那条阔耳长腿的猎犬竟已先回来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脚下。
丹凤公主也已轻轻地走过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仿佛在低低地叙说此行的经过。
大金鹏王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在陆小凤身上,忽然道:“年轻人,你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陆小凤没有走过去。
陆小凤并不是个习惯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来,远远地坐在这老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大金鹏王的眼睛却更亮了,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是陆小凤,不是上官丹凤。”
他现在已知道他也姓上官——昔日在他们那王朝族里每个人都是姓上官的,每个人世世代代都为自己这姓氏而骄傲。
大金鹏王突然大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看来我们并没有找错人。”
陆小凤道:“我也希望我没有找错人。”
大金鹏王道:“你找花满楼?”
陆小凤点点头。
大金鹏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随时都可以见到他。”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大金鹏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他凝视着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特的光辉,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我们的王朝,是个很古老的王朝,远在你们这王朝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而骄傲。
陆小凤并不想破坏一个垂暮老人的尊严,所以他只听,没有说。
大金鹏王道:“现在我们的王朝虽已没落,但我们流出来的血,却还是王族的血,只要我们的人还有一个活着,我们的王朝就绝不会被消灭!”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老人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人。
陆小凤一向尊敬这种人,尊敬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大金鹏王道:“我们的王朝虽然建立在很遥远的地方,但世代安乐富足,不但田产丰收,深山里更有数不尽的金沙和珍宝。”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到中土来呢?”
大金鹏王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光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为我们的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邻国的垂涎,竟联合了哥萨克的铁骑,引兵来犯。”
他黯然接着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当然无法抵抗他们那种强悍野蛮的骑兵,但他却还是决定死守下去,与国土共存亡。”
陆小凤道:“是他要你避难到中土来的?”
大金鹏王点点头,道:“为了保存一部分实力,以谋日后中兴,他不但坚持要我走,还将国库的财富,分成四份,交给了他的四位心腹重臣,叫他们带我到中土来。”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谨,他带我来这里,用他带来的一份财富,在这里购买了田产和房舍,使我们这一家能无忧无虑地活到现在,他对我们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难以忘怀的。”
陆小凤道:“另外还有三位呢?”
大金鹏王的感激又变成愤恨,道:“从我离别父王的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但他们的名字,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陆小凤对这件事已刚刚有了头绪,所以立刻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恨恨道:“上官木、平独鹤、严立本。”
陆小凤沉吟着,道:“这三个人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大金鹏王道:“但他们的人你却一定看见过。”
陆小凤道:“哦?”
大金鹏王道:“他们一到了中土,就改名换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们的下落。”
他忽然向他的女儿做了个手势,丹凤公主就从他座后一个坚固古老的柜子里,取出了三卷画册。
大金鹏王恨恨道:“这上面画的,就是他们三个人,我想你至少认得其中两个。”
每卷画上,都画着两个人像,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两个人像画的本是同一个人。
丹凤公主摊开了第一卷画,道:“上面的像,是他当年离宫时的形状,下面画的,就是我们一年前查访出的,他现在的模样。”
这人圆圆的脸,满面笑容,看来很和善,但却长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这人看来很像是关中珠宝阎家的阎铁珊。”
大金鹏王咬着牙,道:“不错,现在的阎铁珊,就是当年的严立本,我只感激上天,现在还没有让他死。”
第二张画上的人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威棱四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权力的人。
陆小凤看到这个人,脸色竟然有些变了。
大金鹏王道:“这人就是平独鹤,他现在的名字叫独孤一鹤,青衣楼的首领也就是他……”
陆小凤悚然动容,怔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个人我也认得,但却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楼第一楼的主人。”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只知道他是
峨嵋剑派的当代掌门。”
大金鹏王恨恨道:“他的身份掩饰得很好,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想到,公正严明的峨嵋掌门,竟是个出卖了他故国旧主的乱臣贼子!”
第三张像画的是个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单,干净,硬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霍休!”
大金鹏王道:“不错,霍休,上官木现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着又道:“别人都说霍休是个最富传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来闯天下,忽然奇迹地变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还是不知道他那庞大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慢慢地后退了几步,坐到椅上。
大金鹏王凝视着他,慢慢道:“你现在想必已能猜出我们要求你做的是什么事了。”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道:“但我却还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用力敲打着椅子,厉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陆小凤道:“公道就是复仇?”
大金鹏王铁青着脸,沉默着。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复仇?”
大金鹏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们已全都是快进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难道我还想去杀了他们?”
他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句话,又道:“可是我也绝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法外。”
陆小凤没有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
大金鹏王又厉声道:“第一,我要他们将那批从金鹏王朝带出来的财富,归还给金鹏王朝,留作他日复兴的基础。”
这要求的确很公道。
大金鹏王道:“第二,我要他们亲自到先王的灵位前,忏悔自己的过错,让先王的在天之灵,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陆小凤沉思着,长叹道:“这两点要求的确都很公道。”
大金鹏王展颜道:“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公道的年轻人,对这种要求是绝不会拒绝的。”
陆小凤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这两件事都很难做得到。”
大金鹏王道:“若连你也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
陆小凤叹道:“也许没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现在这三个人都已经是当今天下声名最显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这么样做了,岂非已无异承认了自己当年的罪行?他们的声名、地位和财富,岂非立刻就要全部都被毁于一旦!”
大金鹏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们自己是当然绝不会承认的。”
陆小凤道:“何况他们非但财力和势力,都已经大得可怕,更且他们自己都有着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大金鹏王道:“先王将这重任交托给他们,也就因为他们本就是金鹏王朝中的一流高手!”
陆小凤道:“这五十年来,他们想必也在随时提防着你去找他们复仇,所以他们的武功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常说当今天下武功真正能达到巅峰的,只有五六个人,霍休和独孤一鹤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毕竟是好奇的,丹凤公主忍不住问道:“还有三四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少林方丈大悲禅师、武当长老木道人,内外功都已达于化境,但若论剑法之犀利灵妙,还得数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
丹凤公主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陆小凤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
大金鹏王忽又长长叹息,黯然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和危险,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你来帮助我们,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他眉宇间充满悲愤,握紧双拳,厉声道:“但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拼一拼的,只要我们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跟他们拼到底。”
陆小凤叹道:“我明白。”
大金鹏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强笑了笑,大声道:“不管怎么样,陆公子总是我们的贵客,为什么还不上酒来?”
丹凤公主垂头道:“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大金鹏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将花公子也一起请来。”
丹凤公主道:“是。”
大金鹏王看着陆小凤,神情又变得骄傲而庄严,缓缓道:“不管怎么样,你已是我们的朋友,金鹏王朝的后代,从来也不曾用任何事来要挟朋友。”
银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陆小凤静静地看着丹凤公主将酒倾入古朴的高杯里,花满楼就坐在他身旁。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这就已足够说明一切。酒已倾满,只有三杯。
大金鹏王抬头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两位喝一杯。”
丹凤公主却摇了摇头,道:“我替你喝,莫忘记你的腿。”
大金鹏王瞪起了眼,却又终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别人喝酒也是种乐趣,好酒总是能带给人精神和活力。”
丹凤公主微笑着向陆小凤解释,道:“家父只要喝一点酒,两腿就立刻要肿起来,会变得寸步难行,我想两位一定会原谅他的。”
陆小凤微笑举杯。
丹凤公主转过身,背着她的父亲,忽然向陆小凤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陆小凤看不懂。
丹凤公主也已微笑举杯,道:“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两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会自己再三称赞自己的酒,丹凤公主也绝不是个喜欢炫耀自己的人。
陆小凤正觉得奇怪,忽然发觉他喝下去的并不是酒,只不过是种加了颜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凤公主的意思,却又怕花满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花满楼却在微笑着,微笑着喝下他的酒,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陆小凤笑了,道:“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大金鹏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这的确是人间难求的好酒,但你们这两个年轻人也的确配喝我这种好酒。”
陆小凤又很快地喝了三杯,忽然笑道:“这么好的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
大金鹏王的眼睛亮了,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说……”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道:“你要的公道,我一定去尽力替你找回来!”
大金鹏王忽然长身而立,踉跄冲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感激的热泪,连声音都已哽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
他反反复复不停地说着两句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丹凤公主在旁边看着,也不禁扭转身子,悄悄地去拭泪。
过了很久,大金鹏王才比较平静了些,又道:“独孤方和独孤一鹤虽然同是独孤,但他们却仇深如海,柳余恨的半边脸就是被阎铁珊削去的,萧秋雨却是柳余恨的生死之交,你只要能为我们做这件事,他们三个赴汤蹈火,也跟你走。”
陆小凤却道:“他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大金鹏王皱眉道:“为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他们全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可是,若要他们去对付独孤一鹤和霍休,实在无异要他们去送死。”
大金鹏王道:“你……你难道不要别的帮手?”
他轻轻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微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搭档。”
大金鹏王看着花满楼,仿佛有点怀疑。
他实在不信这瞎子能比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那样的高手还强,只怕无论谁都不信。
陆小凤已接着又道:“除了他之外,我当然还得去找两三个人!”
大金鹏王道:“找谁?”
陆小凤沉吟着,道:“先得找朱停。”
大金鹏王道:“朱停?”他显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笑了笑,道:“朱停并不能算是个高手,但现在却很有用。”
大金鹏王在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你既然找到了他们,他们说不定已发现了你,你要找他们算账,他们也很可能先下手为强,将你杀了灭口!”
大金鹏王冷笑道:“我不怕!”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不怕,我怕,所以我一定要找朱停来,只有他可以把这地方改造成一个谁都很难攻进来的城堡。”
大金鹏王道:“他懂得制造机关消息?”
陆小凤微笑道:“只要他肯动手,他甚至可以制造出一张会咬人的椅子。”
大金鹏王也笑了,道:“看来你的确有很多奇怪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我能说动一个人出来帮我做这件事。”
大金鹏王目光闪动,道:“他也很有用?”
陆小凤道:“他若肯出手,这件事才有成功的机会。”
大金鹏王道:“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长廊里更阴森黝暗,已经是下午。
丹凤公主垂着头,漆黑的头发春泉般披在双肩,轻轻道:“刚才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谢你。”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刚才那杯酒?”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垂着头道:“现在你也许已看得出,家父是个很好胜的人,而且再也受不了打击,所以我一直不愿让他知道真相。”
陆小凤道:“我明白。”
丹凤公主幽幽地叹息着,道:“这地方除了他老人家日常起居的客厅和卧房外,别的房子几乎已完全是空的了,就连那些窖藏多年的好酒,也都已陆续被我们卖了出去。”
她的头垂得更低:“我们家里几乎完全没有能生产的人,要维持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我们还要去做很多别的事,为了去找你,甚至连先母留给我的那串珍珠,都被我典押给别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不很清楚你们的情况,可是那杯酒,却告诉了我很多事。”
丹凤公主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就因为你已知道我们的情况,所以才答应?”
陆小凤道:“当然也因为他已将我当作朋友,并没有用别的事来要挟我!”
丹凤公主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感激的泪珠。
所以她很快地垂下头,柔声说道:“我一直都看错了,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个绝不会被情感打动的人!”
花满楼一直在微笑着,他听得多,说得少,现在才微笑着道:“我说过,这个人看来虽然又臭又硬,其实他的心却软得像豆腐。”
丹凤公主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其实你也错了!”
花满楼道:“哦?”
丹凤公主道:“他看起来虽然很硬,但却一点也不臭。”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已红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客房里实在简陋得很,只希望两位不要在意。”
陆小凤轻轻咳嗽,道:“也许我们根本不该答应留下来吃晚饭的。”
丹凤公主忽又嫣然一笑,道:“莫忘记我们还有你为我们留下来的四锭金子。”
陆小凤目光闪动着,道:“那时你们已知道霍老头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丹凤公主道:“直到你说出来,我们才知道。”
陆小凤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但你们又怎会知道独孤一鹤就是青衣楼的主人?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
丹凤公主迟疑着,终于回答:“因为柳余恨本是他左右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昔年风度翩翩的‘玉面郎君’变成今天这样子,也是为了他。”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似乎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又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他本是个伤心人,已伤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