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在这边。”一扇金属铁门缓缓地开启,那侍卫缓缓地推着轮椅上的老者,轻声说道:“亵神的罪人就关在这里。”
“亵神者,理应承受无边的黑暗,”毫无感情的声音从老者口中说出,“尽管他所做之事,并未导致严重的后果,甚至还有了些许正面作用,但是亵渎便是亵渎,亵神者理应燃烧在木桩之上。”
“是。”侍卫微微地低下头,毕恭毕敬地附和道。
悠长的走廊中,他缓缓地推着老者前行,皮鞋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阵阵回声,二人沉默着,只是静静地向着走廊的尽头走去。
“你似乎有着不小的疑问吧,说出来吧,我们之间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也绝不可能出现意见不合之处。”被称为神父的老者缓缓地开口说道:“不要被拘泥于如今人类创造出来的阶级之中,我们之间就是绝对平等的,成为神明的信徒是我们最终的命运——它会带领我们打破原先的一切,建立新的秩序。”
“神父,我们为何要去见那个亵神者?”侍卫缓缓地说道:“他因为犯下绝对不能容忍的罪责而被囚禁于此,理应独自腐烂在这里,又是什么原因,才能够让我等冒着被玷污的风险,来见这等污秽之人呢?”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老者的沉默并没有令那侍卫产生一丝表情,而是恍若无事一般,继续推着那轮椅,如同机器一般。
“因为有些事情,只有他才能够解答。”缓缓地说出答案后,老者静静地闭上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一般,“同样,为神明准备的祭品,也有他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侍卫只是应了一声,语句之中似乎没有任何一丝问题被解开的情绪,就好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种结果一般。“到了。”
一阵电流启动的声音,走廊尽头的大门缓缓地开启,露出了通往地下那黢黑的通道,侍卫熟练地将老者的轮椅的两排轮子卡在专用的通道上,那两条轨道在瞬间便通上了一层电流,缓缓地带着轮椅向下滑去。
“到了那里后,守好门,不要让别人打扰到我的谈话。”稳稳地坐在轮椅上,“神父”向侍卫说道。
“好。”那侍卫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深邃的旋转通道不断向下,就好像是通往地球最深处的地狱的通道一般,让人望不到尽头,从而不免升起浓浓的不安。
但是那尽头毕竟不是地狱,在经过漫长的路程后,二人还是来到了这地下深处的世界。
那是一片牢房。
准确来说,是宛如中世纪王国下的牢房一般,每一间都由生锈的铁栅栏和厚重的石砖构成,在那其中的人几乎都是骨瘦如柴,双眼涣散。在察觉到二人的到来后,他们如同最胆小的老鼠遇到了最凶狠的毒蛇一般,颤抖着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而这尽头,又是一处厚重的铁门。
“打开它。”老者缓缓地说道,身边的侍卫便掏出了一串钥匙,将门上那厚重的大锁开启,随后用力推开了大门。
“亵神者,我们又见面了。”老者露出了些许微笑,这几乎是他这一路上露出的唯一一个表情了。
“神父,你这次来到这里,又有什么事?”那人稍稍活动了一下被沉重锁链束缚的手腕,声音中是藏不住的沧桑,“嘲笑?又或者是炫耀?”
“都不是,而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缓缓地凑近身体,神父轻声问道:“你能够想象到,由神统治的世界吗?”
“你想建立一个乌托邦,神父。”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从身边的书堆抽出几本书,便作出了自己的评价:“乌托邦社会,本质是好的,但是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像你这类,抱着令人恐惧的私心,想要征服整个世界,这才导致乌托邦社会再也没有被人接受的可能了。”
“那又如何?”神父缓缓地抬起双手,“我理想中的一切一旦建立,便是人类的光辉。”
“从《1984》和《美丽新世界》等乌托邦中汲取经验,强行塞给他人的幸福算不上真正的幸福,也很容易走向反|人类的一面,最好的方法是给人选择的自由。所以最好的教育也应该是让人尽可能的了解世界的全貌,接触前人的思想,然后让他自己坐出选择,而不是所谓“睡眠教育”。这样可以保证社会的活力,也能遏止其它乌托邦内问题的出现。”抬头看向神父,他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的问题所在,便在于太过于想要干涉每一个人的思想了,因此你所推崇的乌托邦,才是真正需要被打倒的。”
“那又如何?”冷笑一声,神父看着眼前的“亵神者”,眼神中充满了可怜的意味:“如你所见,这个社会,这整个世界都在腐败。”
“人们一边喊着清正廉洁,一边喊着低碳环保,却在背地里贪污行贿,却在背地里
依旧为了利益而无视自然展现出的病态;每一个人都在为着自己的利益说谎,欺骗;冲突与矛盾只需要两个人便可以永久存在,没有人能够做到一辈子都不会与他人发生冲突——这个世界在不断腐朽,没人知道它最终会畸形成什么样子。”
“既然能够想到这里,你就应该明白,造成这一切的,便是权利。”那人的眼中突然闪过几分光彩,“Abraham Lin曾经说过,‘如果你真的想要判断一个人的人格,那就给他权利’,纵观全世界,你我应该不难发现一个观点,权利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利导致绝对的腐败,而集权社会,便是这种腐败的最高领域——要我说,你只是一个妄自尊大的蠢货罢了。你妄图摧毁整个世界的腐败,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最大的腐败。”
看着面前之人对自己的指责,老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陷入了沉默,他沉思着,摩挲着那人的话语,在某一时刻竟然如同一个雕塑一般安静。
但很快,一阵低沉的笑声打破了寂静——说是笑声并无法涵盖那可怕声音的全部,那是如同野兽出笼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般的笑声,那是唯有最狂热的信徒对于亵神者发出的嘲笑。
“你竟然用世俗的政权来揣摩神的思维?!”
低沉的笑声从阴冷的地下监牢不断地回荡,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蜷缩在轮椅上的老者,竟然能够发出这般笑声。
“神不屑于此,你这亵神者。在你眼中,神明便是如此的不堪吗?你以为,神会如同寻常凡人一般,去寻求金钱,美色,欲望,权利,又或者是精神上的一切满足吗?你大错特错了,亵神者。神明从来不屑于此,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统治,就是维护整个世界的秩序!除此之外,他不需要其它的一切!”
看着眼前狂热如魔的老者,那人的眼中露出了浓烈的失望,如两只肉|虫般的嘴唇嗫嚅着,轻轻地说道:“如此一来,你倒不如研发一种AI,效果与之并无二致。”
“AI?那种低级的不知变通的东西,如何与神明对抗?”神父不屑一顾地轻“嗤”一声,“神明,能够做到统一一切的一切,掌控一切的一切。如同曾经的教义一般,神明所创造的,是一个比乌托邦更上一层楼的世界!我问你,如此的能力,政权能做到吗?AI能做到这一步吗?”
“你想建立的就是一个乌托邦,神父,但是我认为,乌托邦永远不会存在。”那人坚定地说道:“人人都是自私的,希望自己可以掌握更大的权利,现在假设有无限的资源可供开采和使用,你觉得人们会过上和平平等的好日子吗,答案当然是不能。
“首先不可能有无限资源,就算有了,那么大条件,人人都想过得比别人好这一点,会导致垄断,少数发现无限资源的人会悄悄藏起这个秘密,把资源据为己有,那么自己就是资源的最大受益者,那么这些家伙会成为管理人民的统治者。”手指轻轻的摩挲着手中的书籍,他坚定的声音盖过了嘲笑,“要么得把那些可能会引发混乱的人在胎儿时期,幼儿时期,童年时期,甚至是青少年时期,只有人为定型,就除掉。怎么除?教育不成就洗脑,洗脑不成就关着,关不成就杀了,而且还要在教育上下功夫,往死里教那种,教不成就洗脑。这难道不是一个比现在世界还要腐败残酷一万倍的黑暗时代吗?!”
“你似乎很喜欢阅读诸如《1984》,又或者是《美丽新世界》这一类的书籍,看上去,你受它们的荼毒很深啊。”神父轻笑一声,说道:“在你认为,这样的社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所有人都过着自认为快乐的人生,为社会发光发热,看似特别和谐美好,这当然是我们应该追寻的最高等的社会,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这种社会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不安吗?”那人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说道:“因为没有人想要过上提前被设定好的,毫无波澜的人生。那意味着他们的精神家园早已被人为剥离了。如果他们的世界只剩下快乐,他们便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资格和意义!没有人会愿意生活在集体之中并遵循一切集体信念,那意味着他们甚至不可以理性思考,只能随大流!而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最讽刺的事情便是:理性的思维恰恰是你们推崇的,而如今你的所作所为则是在根本意义上想要毁灭它!”
“如果我知道我的人生是被设定好的人生,且我能接受,那我和机器人的区别是什么?我甚至不需要姓名,只是一组代码。一切以集体的目标为目标,我失去了个人的自由,理性的思考与抉择的能力。但你知道什么吗?神父——文明之所以为文明,它应该具有思辨的传承。没有理性的世界是未开化的世界。”
“难道和谐与美好,如今也成了要被推翻的内容了吗?”神父的嘴角带着几分嘲弄,“若当真如此的话,那么显然,如今的世界,应当算是做的好的了吧!”
“恰恰相反,神父。如果每一个人的世界中只剩下快乐,他们将感受不到快乐。他们将永远不会老去,幸福的死去。那是因为没有对比,他们又如何知道那是幸福的感觉?一切的不幸的感受都能用药物解决的话,这不是精神鸦|片是什么?”
“而更可笑的是,如果自我消失,只有集体,那我们和蝼蚁有什么分别?在集体中同化,意识在集体中被放大,自我在集体中消失,其实在《乌合之众》里就被提及过。”
“任何文化,为了效率或尊奉某个政治的理念或宗教的教条为名,都会试图将人标准化,做出有违生物本能的暴行。这也是你的问题所在,神父,一致性与自由是不相容的。人不应该被塑造成一台自动机器,如果他成为一台自动机器,精神健康的基础就被摧毁了。”
“那又如何呢?即便我所期待的神,最终却令所有人失望,建立出了你所说的这种低级乌托邦社会,难道不是依旧比现如今的世界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吗?”神父摇了摇头,“至少在这个社会中,所有人都是快乐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一个置身于乌合之众中的人的行为就像吞下大剂量的强力兴奋剂。他们是我称之为‘畜群中毒’症状的受害者。无休止的极其美妙的娱乐被作为政策工具加以利用,目的是不让人们去关心社会现实和政治局势。如果一直沉溺其中的话,会生吃为麻醉人民的鸦|片和自由的威胁。”将两本厚重的书放下,他接着说道:“虽然表面上你感觉美丽新世界一切都是快乐幸福的,但事实上,里面的人民确是精神上的囚犯,被迫按照国家所希望的那样去思考,感受和行动。他们仍然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不知道自己是受害者。”
“脱下华丽的外衣,它和你所鄙夷的希特勒统治的纳粹王国又有什么不同呢?”
“当真是有意思的假说,有关于反驳你的话,我们先放在后面,似乎你很喜欢弗洛伊德主义?”神父微笑着说道:“这种学说所信奉的基本原则是精神决定论,认为自然和社会中发生的一切事物都定有其因,人的全部行为都是由愿望、动机、意图等精神因素决定的。而精神过程本身是无意识的,有意识的精神过程不过是一些孤立的、附加的过程。这般可笑的言论,说出这话的人,应当被挂在火刑架上焚烧。”
“弗洛伊德主义和乌托邦主义是两个完全相悖的学说,这便是你厌恶它的原因——前者认为人是欲望驱使的动物,人的本质就是自私,这点在国际事务上得到完美的体现。出了国境线,就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的国际社会,在这样一个无政府环境下,法律都是废纸,国家利益之上。”
“而乌托邦思想则完全泯灭了人的自私性,认为人可以和机器一样,只为集体劳动,毫无私欲。但是很可惜,人的本质就是自私的,只要人类还有一天是有欲望的,人就是自私的,乌托邦就不可能实现。”
“让我来告诉你吧,如同《美丽新世界》那般的社会,尽管与我的思想很接近,但是依旧是低等的社会。”神父缓缓地将双手抬起,“这个世界在腐败,这是你我共同的观点——历史用悠久的岁月证明了,只要是人类统治到世界,最终的命运都会是腐臭不堪。”
“而这个时候,便是神明降临的时刻!”声音中透着无上的信仰,他高呼道:“尽管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失望,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一个人,即便再聪明,哪怕是天赋最高的天才,都无法改变整个世界分毫。那些资本家压榨着每一个人的最后一点价值,随后便将他们如同垃圾一般抛弃。政府则是默许着这一切,虚伪的政客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与那些资本家沆瀣一气!”
“在这样的世界中,我又能反抗什么呢?即便你是思维上的巨人,在肉体上,你依旧是脆弱的人类!”近乎咆哮着喊出这段话,神父哈哈大笑,“但是啊,你知道吗?我所说的那种无力,仅仅是针对于人类自身罢了!”
“人类无法打破现有的制度,但是神明,就可以做到!”
“神的存在,就是为了修正,就是为了让所有人摈弃原先的一切制度!权倾天下的皇帝无法对抗至高无上的神明!你想象不到的事情,不代表神祂无法做到。”嘴角的冷笑藏满了嘲讽的意味,神父笑道:“神将要构建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绪,但是神与他们之间的连接,却比美丽新世界要坚固百倍!这才是真正意义的最高社会!”
“而如今,神之子即将诞生,为了能够令他的降生更加璀璨,我决定唤醒那只被你放走的‘怪物’。”侍卫缓缓地推着神父远去,原地只剩下被囚禁的亵神者,“期待两人的对决吧。”
“神之子出生便可以杀死两只毒蛇,你太小看你创造出来的怪物了。”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他缓缓地叹息一声,便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