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儿的话,让夏祥心中一惊。
四大世家崔、卢、李、郑,是传承了近千年的超级门阀世家,自魏晋以来逐渐势大,在唐时上升到了巅峰。大唐年间,四种极为荣耀之事是“年轻有为,进士出身,编修国史,娶四姓女”,四事之中,得其一便为无上荣耀。
娶四姓女和进士出身、编修国史并列,可见四姓当年的地位之超然权势之显赫。唐高宗时的宰相薛元超富贵至极,但平生有“三恨”——一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二恨不娶五姓女,三恨不得修国史。
唐时曾有五姓七望之说,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其中李氏与崔氏各有两个郡望,所以称之为五姓七望,或五姓七家。后来太原王氏没落,只留崔、卢、李、郑四姓得以传承,故四姓在唐朝时是所有士族大家之中最有威望地位势力最广的顶级豪门。
而在大唐年间,考中进士比大夏难上十几倍有余,因大唐国力远不及大夏,故所需人才之数也不如大夏。终大唐一朝,门阀世家牢牢把持朝政,即使贵为天子的李世民也曾感叹身为皇帝也无法左右门阀士族对皇权的不恭。几大士族对李氏王朝听调不听宣,即使科举制度也未能阻止门阀士族的上升之路,毕竟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读书既费时费力又费钱,且成功者寥寥无几,门阀士族既有财力又有规矩,后代子弟比起平民百姓,起点就高了不知凡几。
唐后,五代十国,乱世纷争,崔、卢、李、郑四姓却不管朝代如何更迭,依然屹立不倒。不管谁坐天下,谁当皇上,都要倚重士族大家的势力、财力和影响力。四姓延续了千年之久,直到太祖振臂高呼,举兵起事,结束了分裂和混乱,建立了大夏。
大夏立国之初,太祖对士族大家既拉拢又提防。太祖也是出身世家,虽不是如四姓一般传承千年之久的超级世家,也是士族子弟,他对士族大家并不排斥,却也清楚士族大家令人望而生畏的凝聚力和影响力。士族大家出身的士子,品行端正、学识过人,又有良好的家教和高人一等的见识,比平民出身的士子,还是具备了先天优势。
大夏刚立国之时,周围强敌围绕,根基不稳。后为平南唐和北汉,太祖借助了士族大家的财力和兵力。投桃报李,太祖默许四姓士族大家在各自领地之上拥有除了政务和军务之外的自主权。
好在四大士族也是遵循孔孟之道,受圣贤教诲,子弟都从小读书,成人后,不参加科举也会在家族产业中谋得一个位置,很少有作奸犯科者。
太宗继位后,一是为了继续北伐,二是因兄终弟及之事,太宗即位之初,根基不稳,唯恐四大士族联手质疑他的正统,他进一步赋予四大士族经商权和婚姻自主权——太祖时,为了削弱四大士族的势力,曾颁布诏令要求四大士族不许相互通婚,只能和四大士族之外的平民联姻。只不过四大士族对此诏令置之不理,依旧维持传统,崔、卢两家通婚,李、郑两家联姻,崔氏女从不下嫁四大士族之外的士子,崔氏男也从不娶四大士族之外的娘子。其余三姓,也是一样。
四大士族在唐朝之时,以务农为主。到了大夏,开始经商。四家千年来的联姻和互为倚重,早就有了外人无法想象的默契。太宗允许四家经商,四家便在真定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约定四家之中,崔家经营商行,卢家经营马队、商队,李家经营粮食和酿酒,郑家经营茶叶、丝绸和瓷器,四家在主业之外,也可以经营别家的主业,但要分清主次。
四家攻守同盟,同进共退,从太宗朝开始一手务农一手经商,经过几十年的积累,财力和势力超越了唐时的巅峰,只有一点除外——四家在朝堂之上,并无太多子弟为官。
也正是四大世家一心务农经商,并不从政,虽财力和势力比起唐朝巅峰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实力还是差了一些。没有朝堂之上的影响
力,没有当朝大员的力挺,四大世家只是富甲一方的诸侯,而不是可以号令天下的诸王。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战乱,四家子弟众多,有才学者数不胜数,并非没有能力在朝堂为官,而是有意不出头。正是因此,大夏自臻宗后,在《劝学诗》的影响之下,无数平民子弟中了进士入了朝堂,四大世家虽然存在,却已经被人遗忘。因为数十年的科举考试之中,进士多是平民,很少有世家子弟,更没有四大世家之中的任何一人!
就连夏祥虽也知道四大世家依然存在于世,却未曾见过四大世家之中任何一家的子弟,也不再听到四大世家的有关传闻,就如四大世家销声匿迹一般。不想今日意外听到令儿说到四大世家,甚至还猜测连若涵是四大世家之人……他却是不信,且不说连若涵姓连,并非四大世家之姓,至于改姓一说,怕是以讹传讹。
连若涵的口音确实是纯正的官话,大夏自北上以后,官话是以中原地带的口音为基础,崔、卢两姓,都是中原人氏。崔姓居住在京杭运河沿岸,在河北路和京东东路交界之地。其地又是黄河下游,京杭运河和黄河交汇之处,良田万顷,沃野千里,崔姓得地理条件之便,物产丰富,衣食丰足,是四大世家之中最为富有的一家。
卢氏居住在上京以南真定以北,比起崔氏的中原腹地,偏北不少。卢氏所处之地,也是土地肥沃,依山傍水,物华天宝。
崔氏和卢氏相距最近,两家也来往最多,口音和上京口音十分相似。李氏远在西北一带,而郑氏则在黄河以南,两家远离上京,李氏口音是大唐之时的官话,郑氏口音是太祖之时的官话。若是按照令儿所说,连若涵不会是李氏或是郑氏之人。
四大世家最南的郑氏,也是居住在汴梁,四家都没有江南人氏。连若涵从长相来看,也是中原一带女子特征。
青楼之地向来是龙蛇混杂之处,有各种真假难辨道听途说的说法,也不足为奇。
夏祥沉默片刻,笑道:“作儿所说不假,连小娘子确实说一口纯正官话,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只凭一口官话还难以判断。不管她是何等身份,只要她品行过人,便可和她合作。”
“夏郎君,你们要和连小娘子合作什么呀?”作儿既好奇又羡慕,还夹杂了一丝微微的嫉妒,“夏郎君都见过连小娘子了,听说连小娘子是一个绝世美人,不知道是也不是?”
曹姝璃笑道:“想必是了……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夏祥悄然一笑,曹姝璃刚才所说是《诗经》中的名句,他朝曹姝璃拱手一礼:“曹小娘子,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曹姝璃的话是说夏祥遇到一位美人,清扬婉兮,一见之下,倾心如意。夏祥则回她说,他面前的美人,婉如清扬,一见之下,愿一路相伴。
曹姝璃一脸娇羞,掩面而走,走到门口却又站住,回身说道:“春秋之时,楚王母弟鄂君子皙在河中游玩,钟鼓齐鸣。摇船者是位越人,她趁乐声刚停,便抱双桨用越语唱了一支歌,鄂君子皙听不懂,夏郎君可否听得懂?”
曹用果呵呵一笑,捻须不语,心知女儿动了情。曹殊隽和作儿面面相觑,不知曹姝璃所说何意。
夏祥一脸懵懂,愣了一愣:“鄂君子皙听不懂,我自然也是不懂。摇船者唱了一支什么歌?”
曹姝璃脸色瞬间如桃花凋谢,落寞如雪,她黯然一笑:“既然夏郎君听不懂,也不必知道摇船者唱的是什么歌了。”
眼中浓浓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后曹姝璃毅然决然地快步离去,不再有片刻停留。
作儿恨恨地一跺脚,虽不知道曹姝璃和夏祥打的是什么哑谜,却也知道夏祥让小娘子伤心了,她瞪了夏祥一眼,快步如飞去追曹姝璃。
夏祥见曹姝璃的背影渐行渐远,眼见就要看不见之时,才长
叹一声,对着曹姝璃的背影朗声说道:“曹小娘子,我不是越人,自然听不懂越人唱的《越人歌》,却是记得一句诗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曹姝璃的身形一顿,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然站住,由于收势过快,紧跟其后的作儿险些没有撞在她身上。
“小娘子,以后不理夏郎君了,太可恶太气人,哼!”作儿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虽然她并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笨得要命,连摇船者唱的什么歌都不知道,摇船者能唱什么歌?自然是摇船歌了。”
“哧……”曹姝璃被作儿的话逗乐了,作儿并不懂她和夏郎君是在借诗传情,她嗔怪骂道,“作儿,不许编排夏郎君的不是,夏郎君并非不知道摇船者唱的什么歌,他只是故意使坏罢了。”
“啊,他怎么使坏了?刚刚作儿明明就在他的身边,没见他对小娘子动手动脚啊。再者老爷也在,夏郎君也不敢调戏小娘子……莫非是?”作儿自以为想到了问题所在,瞪大了眼睛,“小娘子是不是背着作儿和夏郎君幽会了?夏郎君对小娘子始乱终弃了?不行,作儿要去告诉老爷和曹三郎,不能让夏郎君跑了,要让他……”
曹姝璃哭笑不得,忙拉回作儿:“作儿,你胡说什么?不许再乱说,小心我家法伺候!”
作儿吓得一缩脖子一吐舌头:“小娘子,作儿不敢了。可是,夏郎君到底怎么小娘子了?他怎么使坏了?”
曹姝璃脸上泛起一朵红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夏祥装傻,故意逗她,笑的是夏祥接受了她的心意,还回了相应的情意。只是无法和作儿说清楚,作儿不知道《越人歌》的来龙去脉,和她说也没用,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夏郎君是否还没有香囊?”曹姝璃回身遥望了一眼,已然看不到夏祥的身影,她怅然若失,却又勉强一笑,“作儿,绣一个香囊给夏郎君,绣上《越人歌》。”
“小娘子教我《越人歌》,作儿一定要背下来……”作儿不傻,岂能不知自家小娘子心意,她便对《越人歌》愈加好奇了。
曹姝璃眼波流转,明媚如花:“鄂君子皙是楚国的王子,他在河中游玩时,有一位摇船的女子是越人,她为鄂君子皙唱了一首歌,可惜鄂君子皙听不懂,后来他问了别人,别人告诉他歌名叫《越人歌》,知道了女子唱的是什么后,女子已经不见了,鄂君子皙怅然良久……”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曹姝璃轻轻哼唱出《越人歌》,眼中渐有晶莹的泪光闪动。作儿也听得痴了,以手抹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多么痴情的女子,可惜她喜欢的人不知道她喜欢他。世上有多少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悲哀?小娘子,我突然好伤心……”
曹姝璃和作儿站在池塘边上,微风习习,吹动二人衣裙,飘然安逸。满池的荷花已然开到极盛,即将凋谢;假山上,爬满了蔷薇和藤蔓植物;池塘正中,多了一座巨大的假山,几乎占据了池塘三成的地方。上次萧五无意中发现了池塘水底的寒脉,金甲本想劝曹用果搬离曹府,另觅住处。奈何曹用果无钱再建新府,只好将就。金甲就出了一个主意,用一座假山压住池底寒气。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微风中已经带来了秋天的肃杀之意。
春夏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而秋冬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人在天地之间,应顺应天时,是以自汉代起便有“秋冬行刑”的规定,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待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进行,称为秋后问斩。
秋季又是收获的季节,从收获到行刑,是一年之中事情最多的一季,故称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