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用果年过四旬,颌下有须,白袍、朱履,戴儒巾,面相慈善而不乏庄重,他迈着四方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须,来到了夏祥面前。
不用介绍,夏祥也清楚来人便是曹府的主人,忙退后一步,正容,执晚辈礼,长揖一礼:“见过曹公。”
因夏祥尚不知道曹用果官职,是以以对尊贵者的尊称来称呼。
曹用果拱手还礼:“夏郎君不必多礼。多亏夏郎君救犬子一命,曹某感激不尽。”
“曹公客气了,见人有难,伸手相助,是为为人之道,小事一件,不足挂齿。”夏祥不敢受曹用果一礼,忙又还了一礼,恭敬地说道,“何况我擅长游泳,若是我不会水,也断然不会下水救人。”
曹用果对夏祥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不说夏祥俊朗的长相和从容的气度,只说他周身上下洋溢的书卷气息和谦恭的态度,就让人心生亲近之心。只是在夏祥说完后面一句话后,他为之一愣,心中泛起古怪的念头。
这个夏祥,倒还真有意思,既有儒家思想中传统的济世之道,又有率真和坦诚的一面,在读书人中实属少见。
曹用果默然一笑,自顾自坐在了首位,目光落在了夏祥的茶杯之上,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朝曹姝璃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曹姝璃注意到了曹用果的目光,却假装不知,抿嘴一笑,将头扭到了一边。曹殊隽有意祸水东引,故意咳嗽一声,嘿嘿一笑:“爹爹,姐姐的汝窑平常从来不拿出示人,何况让人使用了?就连爹爹怕是也没有鉴赏过几次,夏郎君第一次登门做客,就汝窑在手,还真是偏心得很,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也。”
曹姝璃不羞不急,落落大方地笑道:“三郎说这番话,也不觉得诛心?夏郎君是你的救命恩人,莫说要上等的茶叶和汝窑杯了,便是奉上万贯家产,也是应当。难不成三郎自认你的命还不如汝窑杯贵重?”
“我,我……”曹殊隽被曹姝璃呛得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几句,却又无话可说,只好尴尬地笑个不停,“姐姐这般向着夏郎君说话,莫非真的是中意他了?正好爹爹也在,夏郎君,你若喜欢姐姐,可向爹爹当面提亲。”
“胡闹。”曹用果脸色一沉,“在夏郎君面前先是失礼后又失态,你此时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内敛?”
“爹爹,孩儿本不想读书,也不想当一个读书人。”曹殊隽猛然站了起来,来到曹用果面前,凛然敛容,长揖一礼,“方才惊马之事,也是孩儿不堪爹爹威压,想要逃走,仓皇之下,才险些出了大事。若非夏郎君出手,即便孩儿大难不死,说不得也有无辜路人受伤。爹爹,我向道之心已决,经此一事,我也算是重获新生。夏郎君救我一命,如同再生父母,我是读书还是求道,他的话我也要听上一听。”
夏祥几乎要为曹殊隽的一番话鼓掌叫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先是以惊马事件开头,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再有下次怕是会有不测。再以他是曹殊隽的救命恩人如同再生父母抛出他要和曹用果讨价还价的话题,好让曹用果不得不尊重他的建议,步步为营,处处设防,让曹用果无路可退。
曹姝璃笑而不语,她是见识过曹殊隽的狡猾和机智,反正她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夏祥和爹爹辩论,不管谁胜谁负,于她而言都是一样。夏祥胜了,说明夏祥的才学在爹爹之上,江山代有人才出,再正常不过。爹爹胜了,说明爹爹比夏祥渊博,夏祥想要达到爹爹的高度,尚需时日。
夏祥也不说话,一脸浅浅笑意,等曹用果开口。
曹用果脸色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地看了夏祥一眼,又收回目光,随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不语。
曹用果不说话,房间的气氛就有几分凝重,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一时房间中静可落针。
“夏郎君……”曹殊隽几次朝夏祥使眼色,夏祥视而不见,他情急之下只好开口相求,“爹爹学识渊博,今日相见,正好可以向他当面讨教一二,切莫错失良机。”
曹姝璃也觉得再如此下去很是尴尬,轻笑一声:“夏郎君,你可知今年的知贡举是谁?”
知贡举就是省试的主考官,就是“特命主掌贡举考试”的意思,一般以朝廷名望大臣担任。司马饰担任知贡举之时,力推提倡平实文风,反对太学体,因此连车、连易兄弟才得以脱颖而出,由此影响了大夏的文风一改先
朝的华而不实,从而转向朴实平易。
知贡举的喜好决定了考子能否高中,就算你妙笔生花,是不世之才,但文风不符合知贡举的喜好,也是枉然。唐朝之时有无数灿若群星的著名诗人,其实在当时因没有考中进士,一生郁郁不得志,甚至穷困潦倒者也大有人在。留给后世的璀璨诗篇,不过是生活的困难带来的副产品罢了。
大夏的知贡举不是固定的,而是采取临时差遣,年年不同,不常任。夏祥进京赶考,若是不知今年的知贡举是何许人也,就太不应该了。
“今年知贡举是翰林学士杨砥。”夏祥不知曹姝璃为何有此一问,便道,“杨学士曾高中状元,文风清雅脱俗。”
“夏郎君对杨学士所知多少?”曹用果睁开微眯的双眼,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文风可入得了他的法眼?”
杨砥刚中状元不久,爹爹便不幸去世,他悲痛欲绝,竟数日水米不进。后以俸禄不足以养母为由,闲居不仕,直至官府催促才赴任。不久,又因母病辞官。
皇上有一次诏杨砥觐见,问他何年及第,杨砥默而不答。后皇上才知杨曾为状元,后悔所问。从此,皇上对他不以状元自傲的品德,极为敬重。
“所知不多。”夏祥如实相告,他初出灵寿,刚入京城,哪里知道杨砥为人如何。
“杨砥为文崇尚烦琐,无一定师法,起草诏令时迂腐古怪,常被人哂笑,他也不以为意。”曹用果淡然一笑,“以我看,你和杨砥无论文风还是为人,差异甚大,若想被他录取,恐怕不易。”
先声夺人?不让他开口为夏殊隽求情?夏祥心中一惊,曹用果方才沉默半晌,一开口就是要在他最为在意的事情上出手,到底意欲何为?不对,引出知贡举杨砥的话题最先是由曹姝璃而起……这么一想,夏祥又朝曹姝璃望去。
曹姝璃端坐不动,端庄而优雅,大家闺秀风范一览无余,双目低垂,矜持而含蓄,不再多看夏祥一眼。
夏祥心中暗觉好笑,想了一想,说道:“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机不破,万里无云万里天……若杨学士是天上明月,我便是地上千江。”
此话一出,曹用果微微动容。倒不是他被夏祥一语震惊,而是夏祥的回答既巧妙又应景,正好借用自家影壁上的对联。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是境界极高的佛家偈语。第一句,月如佛性,千江就是众生,江不分大小,有水就能映月;人不分高低,有人便有佛性。佛性在人心,无所不在;就如月照江水,无所不映。第二句,天空有云,云上是天。只要万里天空都无云,那么,万里天上便都是青天。云在或不在,青天依然是青天,不因云的在或不在而有丝毫改变。看不到青天,是因为心中有云。一旦心中无云,则是万里青天。
同理,杨砥师无定法,在文风上随心所欲应机而变,夏祥却不管杨砥是上弦月下弦月还是满月,他只当地上千江便可,任凭月圆月缺月升月落,千江有水,便千江映月。
此子不但气度非凡,还聪慧无比,颇有慧根,曹用果微微点头:“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应不变,都是变通之法,夏郎君,若是殊隽有你一半悟性,他也不至于时至今日依然一事无成。”
“我哪里一事无成了?爹爹,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知,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比起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强了何止百倍?”曹殊隽愤愤不平,他自认和身边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相比有天渊之别,却不被爹爹认可,自然气愤,“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夏郎君,你来评评理,难道除了考取功名之外,男儿生在世间,就再无用处了?”
“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不值一提。”曹用果不以为然地摇头。
“当然不是。”夏祥知道该他出面了,他面色平静,心平气和地说道,“读书是为了学习,学习是为了安身立命。古之圣贤,从未将读书和考取功名视为同等。圣贤皆出生于没有科举之时,老子、孔子、孟子,谁有功名在身?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都是举进士而不第,却诗名留传千古,为后人称颂。读圣贤书,是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夏祥深吸一口气,见曹殊隽喜上眉梢曹姝璃一时惊愕曹用果不动声色,他心中笃定,更加慷慨激昂地说道:“只要心存
报国志,身系百姓心,何必非要谋求功名和出身?不为良相,必为良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只要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身在朝堂或是江湖又有何不同?”
“好!说得好!”曹殊隽抚掌叫好,起身朝夏祥拱手一礼,“夏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我无心功名,却也心系苍生。就算纵情山水之间,也要留下千古传诵的诗篇,也算是为了大夏盛世,出一些微薄之力。”
“哼!”曹用果嗤之以鼻,对曹殊隽怒目而视,“你若连功名都考取不得,还有什么本事留下千古诗篇?痴人说梦!你所好的都是一些奇技淫巧,都不是正道……再要胡说,罚你禁足三个月。”
“禁足?爹爹,你忘了孩儿一个时辰前险些纵马北上,若非马惊,我此刻说不定已然在长城之外和鞑靼人开怀畅饮了。”曹殊隽虽有几分惧怕爹爹,但既然已有今日之事,他若不坚定态度,必然功亏一篑,何况又有夏祥相助,也是因为方才夏祥的话合情合理,让他勇气大增,胆子就更大了几分,“不管是北上长城之北还是南下南海之南,爹爹,孩儿自信可以策马扬鞭,一人一骑,天下可去。”
曹用果岂能听不出曹殊隽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不由得勃然大怒,正要拍案而起,夏祥却及时出面了。
夏祥起身,手中折扇打开,摇动几下,向前一步,递到曹用果手中:“曹公,天气炎热,不易动火,来,消消气。”
曹用果不明就里,又不好拒绝,只好接过扇子扇了几下。
“若在曹公眼中,一首好诗和一把扇子相比,哪个更让百姓喜欢?”夏祥的话题转移得不但及时,而且有趣。
曹殊隽不知夏祥为何有此一问,睁大了眼睛。曹姝璃也是微露惊讶和期待之意,心想夏祥还真是一个机智多变让人琢磨不透的少年郎,从容不迫中又有几分机智,机智之中又有些许狡黠,如此年纪就有如此聪慧,若是日后进入了官场之中,说不定会让多少人为之侧目。
“这怎好相比?”曹用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稍一思忖,“对寻常百姓来说,天热之时,有一把扇子在手,比一首好诗更能消暑。”
大夏虽比前朝国力强盛了许多,但对寻常百姓来说,读书依然是一件既耗费时间又耗费钱财的事情。大多数人家,供不起一个读书人读书。大夏尽管重文轻武,立朝百余年来,目不识丁者仍在十之五六。
“夏郎君何出此言?”曹用果将扇子还给夏祥,心中疑虑,急于知道夏祥的真正用意。才几个回合,他就意识到了夏祥非但学识非凡,且灵活多变,不像一般的读书人刻板而守旧,这倒不是说夏祥多有心机,而是在他看来,夏祥常有出其不意之举。
“读书人,书读得好,考中进士,可以治国平天下。考不中进士,可以正心、修身、齐家。”夏祥打开扇子,扇子是用檀木为龙骨、丝绸为面料精心制作而成,精美且实用,“扇子也是如此,一把扇子做得不好,可以自己使用,驱赶暑气。做得好,可以惠及天下百姓,人手一扇,安度盛夏。曹公,一个人若是有治理一县之能,另一人有一扇安天下之技,两者相比,谁高谁下?”
曹姝璃先是一愣,不解夏祥此问有何意图,随即一想,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过之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爹爹和夏祥相比,虽见多识广,更博学更渊博,但却没有夏祥的多才和触类旁通,或许真要棋输一着了。
曹殊隽强压内心的狂喜,原本借夏祥之口劝爹爹不再逼他参加应试,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无意中捡了一个珍宝,夏祥博学多才不说,还足智多谋,太出乎他的意外也太让他惊喜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夏祥是几时发现了他的秘密?
曹用果从未如此想过,被夏祥突如其来一问,顿时愣住,思忖半晌才说:“治理一县,造福一县百姓。制作一扇,惠及天下苍生。都是达则兼济天下之事,何来高下之分?”
“曹公高见,兼济天下,不分高下!良相良医,士农工商,贩夫走卒,将军小兵,只要一心报国,也是不分贵贱。”夏祥顺水推舟,将话题一步步引到了曹殊隽身上,“大夏四海臣服,天下升平,正是太平盛世,繁华之国。封侯拜相固然是荣耀之事,安守本心,做一个手工艺人,只要可以安身立命,又对百姓有用,何必非要考取功名?心系苍生之人,未必全在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