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夏县尊却并不着急提审严孙和董李氏二人,来河边散步不说,还有闲情逸致和田不满聊天,让马展国和丁可用心急如焚,暗中替夏县尊捏了一把汗。万一事情处理不当,崔府尊和裴硕章联名参夏县尊一本的话,夏县尊说不定官帽不保!
正当二人实在忍不住想要提醒夏祥一句时,田不满嘴中冒出来的市乐县的董员外一番话,顿时让二人瞪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莫非会有什么转机不成?
接下来田不满的一句话,更让二人对夏祥佩服得五体投地——夏县尊真神人也,他怎么就知道田不满会是一个关键的人证呢?
夏祥哪里知道田不满会是一个关键的人证,当然也不能说他是瞎打误撞,而是他非常善于从细节之中发现背后隐藏的问题。不过平心而论,夏祥对田不满大感兴趣,也是田不满的机智精明让他眼前一亮的缘故。
夏祥心中一跳,却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市乐县的董员外?可是董现?”
“正是,正是。”田不满左右看了几眼,此时还不到用餐之时,二楼只有夏祥一桌人,不怕被人听去,才奓着胆子说道,“夏县尊,小人多嘴说一句,董员外是个好人,和他做生意,从来不会拖欠佣金。可惜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董员外一死,小人的粮食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只好改行。”
夏祥看出了田不满欲言又止的神情是有所顾忌,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就威严地咳嗽一声:“知情不报,也是隐匿之罪。知情上报,本官自会重重有赏。”
恩威并施历来是为官之道,夏祥又微微一笑:“田不满,你且放心,本官不会亏待你,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向本官透露的消息。”
田不满压低了声音:“夏县尊,董员外本是和官府做粮食生意,并不需要小人作为牙人居中撮合。但和官府做生意无利可图。后来董员外听从了严孙的建议,由小人从中牵线,和吴义东做起了粮食生意……”
“吴义东?”夏祥心中一凛,从尉迟直带领禁军追击马展国等人,他就知道此事市乐县的就粮禁军也牵涉在内,不想真定府的驻地禁军也涉及其中,事情是越来越大了,“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
“正是吴指挥使。”田不满咽了一口口水,脸色变化几下,仿佛下定了决心,“小人之前做牙人时,曾和吴指挥使打过交道,替他买过几个丫鬟,所以吴指挥使对小人还算信任。严孙也是听说小人和吴指挥使有交情,才找到小人。小人安排了一次吴指挥使和董员外见面,二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当即拍板,由董员外每年供应吴指挥使十万石粮食。”
夏祥沉吟不语,市乐县虽是产粮大县,一年多出十万石粮食也不是小数目,何况董现还为市乐县衙推行新法负责种粮、粮仓生意。又一想,种粮生意每年都会有大量节余,如果运作得当,转移到吴义东手中,也不是难事。
如果单纯从董现和吴义东做粮食生意来说,并无多大问题。虽说吴义东身为驻地禁军都指挥使,不应和商人直接交易粮食,而是由真定府负责调配粮食作为军粮分发。而作为就粮禁军的市乐驻地禁军,也是应由市乐县直接解决军粮供应问题。
那么吴义东为何要私下和董现交易粮食?多出的十万石粮食又有何用?是被吴义东转手卖出以中饱私囊,还是另有他用?夏祥越想越是心惊,没想到董现之死的背后,竟是牵涉到如此多人。而裴硕章当时不肯接手董现命案,非要以自杀案结案,一是怕影响吏部考核,二是他多半对董现之死有可能牵涉到诸多重要人物有所耳闻,是以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十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董员外从市乐县一县之地,怕是收不够这么多。”夏祥越发觉得田不满知道的内情比他想象中还多,今天无意中的收获,有助于下一步对严孙和董李氏的审讯。
“夏县尊所言极是,市乐县一县,能解决五万石就不错了,还是年景好的时候。真定县虽比市乐县大,但产粮并不比市乐县多多少,小人只好不辞辛苦,从周边各县为董员外搜罗粮食,总算凑够了十万石。不料交付了粮食之后,吴指挥使以各种借口拖欠货款,只付了五成定金,后面的货款一文未付。董员外委托小人几次催交,吴指挥使开始还说军费未到,稍后还清。后来索性就不
见小人了,小人还有一大笔佣金要等吴指挥使付清款项之后才能到手,后来被逼急了,想起了和吴指挥使的交易凭证,不想还没等小人拿出来,董员外就出事了。小人怕了,再也不敢去找吴指挥使,就摇身一变当上了杨麻子饼店的店家……”
夏祥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道:“为何在本官审讯董现命案时,你不前去县衙做证?”
田不满一脸苦相:“小人哪里敢去?董员外是跳河自尽,一开始小人也信了,后来夏县尊上任之后,开始审理,才知道是被付科所害。再后来听到了夏县尊白天审阳晚上审阴的传闻,小人知道了夏县尊是神人再世,才寻思是不是向夏县尊说说董员外和吴指挥使交易的事情。再后来发现,还是小心为上,谁知道到最后案子会不会草草结案?要不是今天偶遇夏县尊,小人就准备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夏祥理解田不满胆小怕事的想法,事关禁军,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此事非同小可,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是需要你出面做证,你可愿意?”夏祥心中微有兴奋,也微有不安,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还要棘手,涉及真定府禁军的都指挥使吴义东,事关重大,他必须小心从事。
“小人、小人……”田不满只是生性健谈,又想结交夏祥,并非出于义愤或是想要查明真相,一想到出面做证的严重后果,他就退却了,“夏县尊,小人不敢。”
“有何不敢?有夏县尊护你,真定境内,谁还拿你怎样?真是窝囊!”马展国眼见事情有了重大转机,正高兴之时,却见田不满退缩不前,顿时恼了。
夏祥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田不满方才的一番话,对董现一案大有帮助,不必再强求他上堂做证了。”
“多谢夏县尊,夏县尊是神人再世,是青天大老爷。”田不满连连作揖。
夏祥摆手让他下去,和几人用餐之后,回到了县衙。
顾不上休息,夏祥又和幔陀、马展国和丁可用几人商议一番,决定下午就提审严孙和董李氏,事不宜迟,何况现在已经掌握了更多真相。
许和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在也好,省得他及时向崔象传递信息。
审讯在二堂进行,严孙和董李氏目光畏缩,战战兢兢地上了堂,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青天大老爷,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了。”
夏祥和马展国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二人上来就认罪,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有何罪?”夏祥示意丁可用扶起二人,“起来说话,在本官面前不必下跪。”
二人不想起来,丁可用二话不说拉起了二人。
严孙从市乐到真定,一路上坐马车前来,也没人打他骂他,没吃什么苦头,所以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不过他目光躲闪,弯着腰,不敢正眼瞧人的猥琐样子,着实和他落榜举人的身份不相符。
“小人和董李氏有了奸情,是为失德。又和庄非凡里应外合,巧取东家财产,是为失节。东家死后,不为东家申冤,反而却只顾中饱私囊,忘了东家的知遇之恩,是为失义。”严孙痛哭流涕,手捶胸膛,痛不欲生地扑倒在地,“小人如此无德无义,愧对圣贤,愧对列祖列宗,愿以死明志。”
马展国和丁可用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严孙竟还有如此觉悟,莫非他真的是幡然醒悟知道错了?
夏祥却是冷冷地看着严孙,若是严孙早有以死明志之心,早先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声泪俱下地假装要痛改前非,不过是避重就轻的拙劣表演罢了。
董李氏只是呆呆在站立一边,如一具行尸走肉,木然无语。
“严孙,你若是现在死了,倒还真是解脱了。”夏祥漠然说道,“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会做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难道没有学过三纲五常?”
严孙一头大汗,面有愧色:“三纲即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五常指仁、义、礼、智、信……”
“圣人说,要学以致用,不是让你死读书读死书。”夏祥从内心深处厌恶严孙的为人,儒家思想中最为推崇忠心,严孙淫乱董李氏、勾结庄非凡,他是导致董现被人迫害致死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董现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君臣之间有
礼义之道,故应忠;父子之间有尊卑之序,故应孝;兄弟手足之间乃骨肉至亲,故应悌;夫妻之间挚爱而又内外有别,故应忍;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故应善……
“董现对你如此信任,让你掌管偌大的董氏商行的账目,你却心如蛇蝎,处处算计,你愧对读书人三个字。”夏祥一时激愤,盛怒之下,猛然一拍惊堂木,“换了是本官,早就无颜活在人世了,你居然能苟活到现在,还有脸站在本官面前说起三纲五常,本官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耻之人。严孙,你还是一头碰死算了。碰死之后,本官也好在结案时为你下一句‘知耻近乎勇’的评语。”
啊?严孙张大了嘴巴,以为他听错了,夏县尊真的让他去死,怎么会?怎么可能?可是高高在上的夏县尊确实用手一指一人合抱的堂木,分明是让他一头碰死在堂木之上。
严孙心中无比后悔,说好的夏县尊爱民如子呢?说好的夏县尊怜惜百姓呢?说好的夏县尊少不经事、为人心软呢?怎么就让他当场一头撞死,如此狠毒、如此不留情面?
只是现在他骑虎难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迟疑一下,抬头望去,回应他的是夏县尊不容置疑的目光。再向马展国和丁可用看去,二人左顾右盼,连他的目光都懒得回应。怎么办?严孙一咬牙,拼了,他就不信夏县尊会眼睁睁看着他碰死在堂上。
念头通达之下,严孙一提衣角,大喊一声:“严某愿以死明志!”说话间,低头朝柱子一头撞去。
董李氏如梦方醒一般惊呼一声:“不要!四郎,不要死,田县丞说了保你我不死!”
董李氏话音刚落,严孙身子一斜,头和柱子擦身而过,别说碰得头破血流了,连衣服都没有碰到。不得不说,严孙虚晃一枪的本事,当真一流。
“巧巧,你怎么能乱说?”严孙转过身子,头发散乱,神情慌乱,目光哀怨,刚才的一撞,他抱定了如果没人拉他他就撞偏的决心,不想不但没人拉他,连夏县尊也没有制止,他的心顿时凉透了。他可不想死,因为有人答应他,他顶多在真定县走一遭,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市乐。回市乐后,他不但可以继承董氏商行一半以上的家产,还可以和董李氏从此长相厮守。
夏祥眯着眼睛,会心一笑,严孙连董李氏的闺名都叫了出来,是真紧张了。
“田县丞是市乐县丞,不是真定县丞。”马展国哈哈一笑,既为夏县尊的高明叫好,又为严孙和董李氏被人当了棋子还天真地以为可以脱身而感到悲哀,“莫说田庆了,就是裴硕章开口,也不管用,夏县尊审案,无人可以干涉。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真相,才有可能有一条生路。”
严孙才知道只一个回合就中了夏祥的招,早先听说夏祥为人诡计多端,他还不信,以夏祥的年轻,再诡计多端能有多少计谋,毕竟年纪和阅历都有限。不料一个大意,还是被夏祥摆了一道,心中无比懊恼。
既然事已到此,严孙也就不再装可怜,挺了挺腰板,咳嗽一声:“夏县尊,小人除了私通董李氏和庄非凡之外,再无违法之举,还望夏县尊明察。”
夏祥微微一笑,起身来到严孙身前,上下打量严孙几眼:“不错,方才一撞,丝毫未伤,你如此爱惜自己性命,为何为了一己之私,要害死那么多人?严孙,你可知道你犯下的是滔天之罪,最终会株连几十上百人之多?”
“小人不知道夏县尊说的是什么。”严孙换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面孔,昂然而立,目不斜视,“小人该认的罪不会赖账,不该认的罪,也不会让人污蔑。”
夏祥也不恼,伸手一请:“坐,坐下说话。”
严孙一脸狐疑,不知夏祥前倨后恭是什么意思,迟疑一下,还是坦然地坐了下来。夏祥回身吩咐丁可用:“上茶。”
丁可用应了一声,片刻之后上了一壶茶,夏祥亲自为严孙倒上,一脸微笑:“喝茶。”
严孙当仁不让地接过茶杯,一口喝干:“多谢夏县尊。”
“不谢,不谢。”夏祥一脸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摆了摆手,“你们几个都坐下,让董李氏也坐下,都不要站着了,本官今天难得有兴致,要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马县尉,只有茶水没有瓜子可不行。”
马展国乐了:“马上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