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木平一如既往地并不正面回答曹殊隽,而是转身冲金甲说道:“金甲先生,该回去了,皇上此时也回宫了。”
“对,赶紧回去,保护皇上要紧。”金甲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身,“连娘子,请转告景王,老夫和叶真人会尽力保护皇上周全。景王若有需要之处,老夫自当鼎力相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金甲只说了他会在宫中策应景王,没说叶木平,也是他自知不能代表叶木平。
金甲和叶木平走后,几人静坐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若涵忽然说道:“从上京南下,最近的一条河就是滹沱河了,莫非发水之事,应在了夏县尊身上?”
“连娘子何时回真定?”曹姝璃从未如现在一样迫切地想要前往真定见到夏祥。
连若涵思忖片刻:“不出意外,三日后启程。”
“说好了,我也去。”曹殊隽高举右手,唯恐落人一步,“我要去真定看看滹沱河,万一发水之事真的应在了夏郎君身上,我得提前做好谋算,助他翻江倒海。”
“你……去了只会添乱。”曹姝璃看了曹殊隽一眼,“还助夏郎君翻江倒海,怕是到时你掉进滹沱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我怎么就会添乱了?姐姐,不要把你要做的事情强加到我的身上,我去真定真的可以帮到夏郎君,你去了才是成心添乱。”曹殊隽愤愤不平。
“我……哪里成心添乱了?”曹姝璃脸色微微一哂,想要鼓起气势,却想起了什么,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曹殊隽本来想调笑姐姐几句,见姐姐自己倒先害羞了,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打了个哈哈:“科举考试,要努力才能考上。官位也是,要争取才能当上。好郎君也一样,稀缺,不主动不大胆的话,司马相如就和别人私奔了。”
“乱说。”曹姝璃白了曹殊隽一眼,心中一阵慌乱,愈发想要前去真定了。
又闲说了几句,随后她和曹殊隽一起告辞离开。
天,渐渐黑了下来,观心阁亮起了灯。连若涵在令儿的陪同下,在院中赏了一会儿月色,回到房间时,崔何来了。
令儿唯恐家主再和娘子争吵,特意叫了几个丫鬟守在门口,一旦听到里面的声音不对,就以有事为由叫娘子出来。不料几人等了半天,里面并没有吵架的声音,半个时辰后,崔何出来,脸色平静地走了。
令儿也不敢问连若涵,服侍连若涵睡下,帮她盖了被子,踌躇半天不肯离去。连若涵“扑哧”乐了,说道:“好了,不用担心了,爹爹没提婚姻的事情,只提了提卢之月担任真定主簿一事。”
令儿才稍稍安心:“家主没提崔氏万一押错了宝,最后星王当上了皇上,崔氏岂不是会遭受灭顶之灾?”
连若涵淡淡地说道:“爹爹想提,我不想听,崔氏和我并无关系,我姓连。”
令儿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是夜,观心阁静谧祥和,秋虫声声,凉风阵阵,一夜无梦。
是夜,星王府灯光通明,人来人往。三更时分,候平磐和云王才从星王府出来。四更时分,高见元不顾重伤在身,带领两名随从,趁着夜色出城,快马加鞭,南下而去。
是夜,景王府也是灯火通明。三更时分,庆王和宋超度出了景王府。
是夜,皇上回宫之后,朱太医送上药,皇上喝了一口忽然咳嗽大起,将药碰洒在地。朱太医十分懊恼,重新熬药时,金甲和叶木平回来了。叶木平关心地问了几句皇上的病情,随后谈论起了神仙之事,候贵妃一听之下便入迷了,顾不上再理会朱太医,目不转睛地听叶真人说起天上方一日世间已百年的妙处。
金甲全程参与熬药,没有了候贵妃的策应,朱太医几次摸到袖中的玉瓶,却被金甲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发毛,始终没敢拿出来。
皇上服药睡下之后,常关悄悄出了房间,来到了金甲的住处。金甲经皇上特许,住在养心殿旁边的阁楼里。阁楼原本是太祖朝时一名被冷落的妃子所住之处,后一直弃之不用,皇上病重后,金甲日夜守护,以便随叫随到,为方便起见,皇上让人腾出了阁楼让金甲入住,并赐名为金光阁。
金甲和常关促膝谈了一个时辰有余,直到天光放亮,常关才悄然离开。
一早,文武百官前来上朝,听到的却是皇上病情加重不上早朝的消息。
三日后,皇上上朝,神色恹恹,听大臣上书的时候,几乎睡着。
先是滕正元上书弹劾一众大臣聚众饮酒,有人酒后失德,有人酒后失礼,不成体统,有失为官者礼仪,有失为人臣子者风范,应当斥责。
一众大臣听了,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漠然视之,有人暗暗偷笑,皇上听完滕正元慷慨陈词的一番高论之后,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便没有了下
文。
顿时大殿上传来了一阵耻笑声,都在嘲笑滕正元自取其辱。
滕正元却不依不饶,又上书弹劾星王,指责星王不管百姓疾苦,大摆宴席,铺张浪费,有失皇亲威仪。皇上回应依然是三个字:“知道了。”
滕正元非要让皇上给个说法,吏部尚书柴石页看不下去了,一拉滕正元的袖子:“滕御史,皇上身体不适,你就少说几句。皇上,臣有本启奏。”
滕正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付现风一把拉了下去。
“真定县主簿一职空缺已久,新任知县夏祥上任以后,励精图治,真定县日新月异,气象万千。为真定县长远计,夏祥推举范阳士子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经吏部考核,卢之月可任真定县主簿。另,工部侍郎宋超度、礼部侍郎曹用果联名推举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吏部考核,李鼎善可任御史台御史中丞。”
听到柴石页的奏本,候平磐心中一跳,知道真正的较量来了,当即出列:“皇上,真定知府崔象并真定县县丞许和光联名推举太原士子李持为真定县主簿。臣以为,李持无论才学还是人品,都足以胜任真定县主簿,更是远在卢之月之上。李鼎善为人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又心胸狭窄,公报私仇,臣以为,他不能胜任御史中丞之职。”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刑部尚书沈夫名出列。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户部尚书李施得出列。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兵部尚书付现风出列。
“臣等也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九卿全部出列,异口同声。
如此声势,确实惊人,有想替李鼎善说话者,顿时吓得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出头了。
柴石页似乎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场面,不慌不忙地暗笑几下,转身问工部尚书张一农:“张尚书,你是反对还是赞成?”
张一农本来站在宋超度身前,反对的声音一起,他立刻躲到了宋超度身后。被柴石页点名,他极不情愿地从宋超度身后露头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小声说道:“选拔和任命官员是吏部的事情,关工部和本官何事?又不是选择疏通河道修建工事的官员。真定县一个小小的主簿,也拿到朝会上让皇上定夺,身为臣子如此不懂事,不知爱惜皇上身体!还有,推举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御史大夫徐得全和御史中丞卢元远、钱璟淞怎么不出来说话?”
张一农一番话,看似和稀泥,其实暗中夹枪带棍,讽刺众人胡乱发言,本不是分内之事,非要多嘴,就有僭越之嫌了。
徐得全不是不想出列,而是方才出列的人太多了,他没来得及,现在被张一农点名,他顺势出列:“启奏皇上,臣以为李鼎善为人刻薄,生性狡诈,寡恩薄义,不宜担任御史中丞……”
“臣联署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滕正元挣脱了付现风的手,再次出列,他并不认识李鼎善,却心里清楚,有如此多的人反对李鼎善担任御史中丞,恰恰说明李鼎善不畏权势,直言敢言。担当和铁骨正是一个御史应有的气度。
“臣联署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卢元远和钱璟淞同时出列,二人异口同声。
“咳咳……”柴石页咳嗽几声,一脸尴尬,讪讪一笑,“各位,诸位,本官今日推举一名真定县主簿,一名御史中丞,你等异口同声反对,并且都对卢之月和李鼎善为人和才学了如指掌,让本官无地自容。本官在吏部多年,经年累月查阅各地官员履历,多方面了解每个可用之人的性情和品行,不想如此兢兢业业还是没有尽职,想必是本官老眼昏花,识人不明,不分好坏,不如辞官回家。皇上,臣不能胜任吏部尚书一职,还望皇上准许老臣告老还乡。吏部尚书一职,就另请高明上任。”
不是吧?不过是正常的朝堂争论,柴石页怎么要撂挑子告老还乡了?这简直就是耍无赖,以退为进,逼皇上就范。
候平磐恨不得上去踢柴石页一脚,柴石页今年五十六岁,比他还小上一岁,却自称老眼昏花,莫不是在嘲讽他?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向来滑不唧溜,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许多事情,他总是要留一手,办五成,拖三成,留二成。让人拿下他不是,不拿下也不是。
今天正是机会,不如乘机拿下他,候平磐当即说道:“皇上,柴尚书既然有告老还乡之心,不如就准许他回家养老,也好让他颐养天年。”
“柴尚书致仕,谁接任吏部尚书?”皇上的声音十分平静。
皇上一开口就让一众大臣大吃一惊,怎么皇上真有心让柴石页辞官?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柴石页看似滑头,其实对皇上十分忠心,处处维护皇上权威。
候平磐心中一喜,不及多想,答道:“真定知府崔象、大理寺卿刘陌了、工部尚书张一农。”
“三
人之中,只有张尚书足以胜任吏部尚书一职,崔象和刘陌了……呵呵。”兵部侍郎于晏出列,意味深长地看了候平磐一眼,“崔象虽和候相公交好,却还不如市乐知县裴硕章,裴硕章毕竟是在候相公的门生。大理寺刘卿是审案能手,去吏部反倒屈才了。皇上,臣以为,工部尚书张一农最为合适。”
候平磐十分恼火:“于侍郎何出此言?本相举贤不避亲,崔象虽是本相门生,才能过人,品行过人,足以胜任吏部尚书。不像某些人,只推举自己信任之人或是相熟之人。”
“候相公说的可是本官?”柴石页气呼呼地说道,“皇上,臣宁肯不要这个吏部尚书,也要为自己讨一个清白。臣既不认识卢之月,也和李鼎善不熟,任吏部尚书以来,任人唯贤任人唯才,不敢稍有怠慢,唯恐有负皇恩。臣再请辞吏部尚书!推举李鼎善接任吏部尚书!”
候平磐一惊,李鼎善任职御史台就已经是莫大的威胁了,若是当了吏部尚书,掌管大夏官帽,那还了得,忙向前一步,正要开口时,张一农出列了。
“皇上,臣以为,柴尚书是国之栋梁,吏部尚书非他不可。”张一农目不斜视,既不看候平磐,也不看柴石页,而是双目平视,“既然柴尚书执掌吏部,推举官员是他的分内之事,也是职责所在。不过诸位大臣各抒己见,也是为皇上着想为朝廷分忧。是以臣提议,柴尚书若是敢担保他推举之人的品行和才学,不妨就让卢之月任真定县主簿、李鼎善任御史台御史中丞。日后二人若有过失,柴尚书愿担其责,不知柴尚书是否愿意?若是二人没有过失,反对者也各连贬三级,不知各位是否愿意?”
柴石页当即说道:“皇上,臣愿担保。”
张一农的提议一出口,方才反对李鼎善提名者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话了。如此连坐之法,还真是前所未闻。
付现风冷笑一声:“这么说,张尚书也愿意共担其责了?”
张一农双手一摊,一脸轻松笑意:“付尚书你的记性好差,方才本官既没赞成也没反对,李鼎善和卢之月是好是坏关本官何事?又非本官职责所在,本官才不多管闲事。付尚书愿意多管闲事,精力充沛,就要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是以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付现风脸色铁青,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说明智的人不随便说话,随便说话的人没有真知灼见,他岂能听不出张一农是在讽刺他?他怒不可遏地说道:“张尚书的意思是要堵住悠悠之口?”
张一农漫不经心地看了付现风一眼,朗声说道:“圣人务静之,贤人务正之,愚人不能正,故与人争。上劳则刑繁,刑繁则民忧,民忧则流亡。上下不安其生,累世不休,命之曰大失。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则止。启之则行,静之则清。呜呼!神哉!圣人见其所始,则知其所终……”
付现风更是火冒三丈:“张尚书是讽刺本官与你争论是愚人不成?”
张一农依然不理会付现风的冲天怒火,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天有常形,民有常生,与天下共其生而天静矣。太上因之,其次化之。夫民化而从政,是以天无为而成事,民无与而自富,此圣人之德也。”
若是有人正面和付现风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付现风唇枪舌剑,一口气说上半天也不会理屈词穷,张一农聪明就聪明在不和付现风正面交手,而是采取了迂回之策,引经据典,以古人的言论来攻击付现风,不着痕迹又让付现风无从反驳。因为张一农很清楚,付现风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个读书不多之人。
大夏重文轻武,六部尚书之中,无一武官。付现风虽是兵部尚书,却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的经历。他虽会几下拳脚功夫,怕是连一个亲兵也打不过。付现风也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个庇荫为官者,不过他虽不是进士出身,也曾考中过举人,只是屡试不第后,皇上开恩,先是在户部担任了主事,后转任工部侍郎,累次升迁后,当上了兵部尚书。
“皇上,皇上……”付现风说不过张一农,情急之下,求助于皇上,“张尚书有失风范,对臣冷嘲热讽,欺负臣读书少,不会引经据典。”
“哈哈,读书少就活该被人欺负。”滕正元放声大笑,戏谑的眼神看向了付现风,“付尚书还能听懂张尚书引经据典是在嘲讽你,也自当欣慰了。”
付现风脸色由青变红又由红变青,盛怒之下,一挽袖子提拳就要去打滕正元。候平磐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冷声说道:“朝堂之上,不得放肆!”
付现风悻悻地收手,狠狠地瞪了滕正元一眼,小声说道:“等下别走,滕刺猬。”
滕正元一拱手:“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