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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亲这件事, 被明岱川强行搁下, 翻脸不谈。
周冲有些下不来台, 但好在儿子周自恒给他找回了场子, 周冲也就把事儿撂下了。
撇下明岱川古板执拗的臭脾气不谈,周冲还是相当欣赏明岱川这个人的。
又或者说,他欣赏像明岱川这样, 无父无母, 却一步步走上成功的孤儿。
就像周冲自己一样。
六朝金粉地, 金陵帝王州。
秦淮河在桨声灯影里摇曳, 古城墙在草木轻灵里静默, 南城,就这样夹杂着金石铿锵和浮艳颓靡, 安静又苍老地把自己凝成了历史的丰碑。
漫长的时光里许多名字在南城的建筑里流传, 而如今,在1990年的南城,最响亮的名号, 当属周冲。
他是改革开放的春风里, 最机灵的赶海弄潮儿,三十岁不到的年纪, 已经隐隐有了偌大的声威。
他没有父母, 初中肄业,甚至在十年前, 他还不曾走出过生他养他的那个小山村。
那是大兴安岭延绵万里山脉中的村落, 周冲靠着从额尔古纳河里捞出来的小银鱼儿换到了白人的一支电子手表, 那是他做成的第一笔生意。之后,他拿这支电子手表同山里支书家换了一颗人参,出了山,再用人参换了粮票,这些粮票几经转变,为他换来了纺织品。
那时候正是前苏联不景气的年头,不少人做了“倒爷”,但也有不少人怕事儿。
周冲心一横,就上了道。
北京经满洲里至莫斯科的铁路全长9000多公里,国际列车每周对开一次,运行六天六夜。
周冲拎着皮夹克、羽绒服,在这条漫长的铁轨上,一个人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六天六夜。
他亲自用脚掌丈量过中苏边境线,孤独和寒冷是风雪永恒的印记。
周冲的倒爷做了几年,人就不见了,再出现,他已经在纸醉金迷的南城开起了夜总会,丽池小姐的风光一度艳绝秦淮河。而再翻了年,周冲又已经金盆洗手,拿下了南城旧城改造的项目,正儿八经地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他的房地产生意做得很成功,作为南城第一个吃商品房这个螃蟹的人,盛光地产占据先天优势,成为行业里的标杆。
周冲年轻英俊,能力魄力都不缺,已有不少豪富家族想招这个女婿,但他唯一的缺点是,已有个儿子。
……
周冲有个儿子!
这在当时的南城,是件大事。南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家也简单,偶尔一件韵事,能在茶余饭后传遍青石板巷,寻常巷陌。更遑论,周冲的儿子,还是被送到警察局才认回来的。
不少人都等着看周冲的反应。周冲风流,流连花丛,春风一度的产物,无论在何时,都会让脸上无光。大伙猜测,周冲最有可能,便是对这小孩,置之不理,毕竟,他还年轻,他还有大好前程,他还会和一个有教养的富家小姐或者书香门第的窈窕女孩结婚,生下别的小孩。
但周冲没有。
他在请人做了亲子鉴定后,次日就带着孩子上了户籍,放在他的名下。他的配偶栏还是空白,直系亲属就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他待这个生母不明的儿子如珠似宝。周冲会亲自给他喂牛奶,他不是个合格的爸爸,不知道周自恒到底吃饱了没有,只是一个劲地给他喂,周自恒喝多了就一个奶嗝吐在周冲的西装上,周冲就穿着这样不公整的西装开会。他还会夜夜陪着周自恒睡,那些丽池小姐的美丽留不住他的回顾。
尽管周冲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父亲了。
他从不避讳谈及这个意外到来的儿子,也不从在意他的来历,只要“他是我周冲的儿子”。因着这样一桩事,许多人家就放下了与周冲搭亲的念头,待到周自恒一点点长大,说起婚嫁的人家就完全消沉下去了。
周冲是浑不在意这些的。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很让他满意,有美貌女孩做他的情.人,有大把钞票供他挥霍。他还有个儿子。
对啊,他还有个儿子,小小一个仔仔,话都不能同他讲的小仔仔。
但他爱这个儿子。
周自恒被送到警察局是一个雪夜,南城簌簌地下了这一年的新雪。周冲正同几个丽池小姐喝酒,握她们的手,与她们调笑,他其实不记得这几个女郎的名字,或者是“如是”,或者是“凝眉”,秦淮河边的姑娘大抵都叫这几个名字,但周冲私心想着,若是叫“大胸”“蛮腰”“长腿”,也都是极好的,这样,他都不用去漫天地找寻合心意的了,瞧见名字就明了。
被一个电话叫到警察局,这对周冲来说是家常便饭,南城的小警察都想逮着他,之后就能加薪升职娶老婆。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让他进局子的不是白.粉和女人,是一个才出生没两天,光会嚎啕大哭,脸还没他手掌大的奶娃娃。
——说是他儿子。
周冲一口烟闷在鼻腔里,呛得自己猛打哈欠。回过神来,他找人做了加急的亲子鉴定,三个小时,他就这么坐在等候室,一房之隔传来婴儿的啼哭。
哭得他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你说震惊吧,有;说烦闷吧,有;他梳理了半天,还琢磨出一点融融的欢喜来。
会不会是他儿子呢?如果是,那他得养着他啊,那怎么养他呢?
周冲就在椅子上想啊想。窗外雪越下越大,地上有了厚厚一层白絮。
结果出来,还真是他儿子。
年轻的女警察不情不愿地把孩子送到他手里,他几乎当下就打了个趔趄,搓了好几下手,确认手上没有烟味,才接过来,又脱了外套,把孩子抱住。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
后头的事,就是周冲的助理去处理了。
周冲抱着儿子往家里走。司机开着车,他从车窗往后看,雪夜里是漫漫的冰霜,星光都是孤寂的,情景像是几年前,他一个人坐六天六夜的火车,途经西伯利亚平原。
但现在他的怀里是暖的,有个小孩同他血脉相连,安然熟睡。
像是在冰层的冻土里埋下了一粒种子,一点一点,颤颤巍巍地发了芽,他是守着这嫩芽的园丁。
司机是个憨厚的老实人,穿军大衣,问他:“老板,您儿子叫什么啊?”
周冲下意识地想摸上衣口袋抽烟,摩挲两下又收手,干脆戳了戳儿子的脸颊:“叫周自恒吧。”
“野渡无人舟自横。”(注:句出《滁州西涧(唐·韦应物)》)
他周冲十年野渡,无人相伴,竟也有儿子了。
明岱川曾在江双鲤面前夸下海口,说能让女儿十个月就开口说话。
这样一个伟大的理想,然而并没有实现。
明岱川在怀疑自己可能生了个傻女儿的同时,也在锲而不舍地教女儿说话。
显然,成效不佳。小月亮还是只会娇娇憨憨地笑,说些大概是外星上面的古怪语言,自娱自乐倒也很是自在。
“来来来,小月亮,跟爸爸学说话。”明岱川把女儿抱到沙发上,面对面地交流谈心,“跟爸爸说,爸~爸~”
明玥打小就乖巧,长大了性格也好。八月里,她穿漂亮小洋裙,及肩头发上扎了朵花,大眼睛扑闪扑闪,洋娃娃一样。明岱川让她坐好,她就乖乖坐着,两只手摆在身侧,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明岱川。
“跟爸爸念,爸爸。”明岱川指着自己的口型。
明玥两只手捏了捏小裙摆,又眨眨眼,看着明岱川,眼神无辜。
“跟教导主任教学生似的。”江双鲤做题的功夫,转着笔,不禁打趣。她把考研的书籍看得差不多了,正开始写试卷。
可不就和教导主任教学生一般嘛!明岱川一向严肃,眉心拧了一圈的皱纹,明玥缩在沙发里,难得小小一团,能保持一动不动。
“好好做题。国家女栋梁!”明岱川提醒江双鲤一句,江双鲤也缩回脖子,也活脱脱被教导主任教训过的模样。
江双鲤敬了个礼:“是,主任!”
明玥可乐,两只肥嘟嘟的手碰在一起,鼓掌一样,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明岱川转头看着明玥,明玥小嘴巴闭起来,低着头,小脚丫子动来动去,头花摇摇晃晃,时不时抬头偷瞄明岱川一眼。明岱川表情不变,明玥的头一缩再缩,都快埋到肚子上了。
她还在喝奶,有个大大的奶肚子,软哒哒的。
明岱川是哭笑不得,也没再教下去,只是对江双鲤说:“反正也不会叫你妈妈,算扯平了。”
他话才刚刚说完,明玥就爬到他身上亲了他脸颊一口,轻轻的,小小的,然后趴在他怀里,腼腆地笑。明岱川锁起的眉头松开:“爸爸的乖女诶!”
明玥是个暖暖的小棉袄,她总是笑眯眯地亲人,明岱川和江双鲤总会接到她的亲吻,明玥也聪明,知道拿这个撒娇,她白白嫩嫩一团,笑起来暖化人。明岱川恨不得能把女儿缩小了,带着去上班,遇到烦心事,就叫女儿亲一口,烦恼再无影踪。
唯一让明岱川不太满意的是,明玥也亲周家那父子俩。
她亲周冲亲的少,周冲身上总有烟味儿,还留一点胡须,硬硬的,明玥有些嫌弃。
而周自恒就不一样了。他只比明玥大一岁九个月,都是小小个,肥嘟嘟,身上还有一样的奶香,明玥最喜欢黏着的,就数周自恒了。周自恒也喜欢她,媳妇长媳妇短,叫唤不停,有时还能从明玥那儿听来一句:“哎~”
每每明岱川听到,都恨不得直接把周自恒踢开,暗骂周自恒遗传了他爹风流的基因。
周自恒在这一点上确实无师自通,学会说话不过一年的功夫,就已经很能哄骗人了,特别是哄明玥,哄地死死的。
在明玥才会爬的时候,周自恒就拿着糖果学着大人模样逗她:“到哥哥这边来。”明玥就眯着桃花眼,努力地爬过去,手上银铃铛叮叮响。她光爬过去还不算,要在周自恒脸上亲一口,糖果才是她的。
周自恒还给她买玩具,周自恒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钱,傍晚散步,总会带着明玥去超市里瞅瞅,瞧见什么了,就让明玥亲一口,再把玩具给她买下来。但这事儿被明岱川知晓了,再不让周自恒如此,明玥也不会哭闹。
周自恒还给明玥泡牛奶,他泡得一般,但明玥每次都很赏脸,亲他好几下,糊的他一脸口水,周自恒相当自豪。
晚间时候,周自恒又从家里跑出来串门。虽说娃娃亲的事搁下了,但江双鲤还是很喜欢周自恒的,小区里小孩不多,难得明玥和周自恒能玩到一起。
周自恒是带着一口袋的糖果来的,甜甜地喊了声“江阿姨”,又不情不愿地喊了“明叔叔”,再耀武扬威地站在明玥前面,捧着糖果给明玥,骄矜又害羞地道:“都给你的,我对你可好着呢!”
明玥对周自恒的声音很敏感,看见他就笑起来,跟甜滋滋的糯米糍一般,她下意识地过去要抱着周自恒的腰,亲他的下巴一口,明岱川制住了女儿,把她牢牢抱着:“爸爸在教你说话呢!来,跟爸爸说。”
明玥又乖乖地坐好了。
明岱川教明玥说话,看得周自恒极其眼热,他想了一会,弯着腰去看明玥。
可惜明玥还是没有开口,明岱川无奈地抱着女儿叹气。
周自恒顺势加入:“媳妇你也叫我,叫我。”他开心地蹬腿,笑得跟花似的。
明玥当他又在逗她,只过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不对!”周自恒捧着她的脸蛋,“要叫我!叫我!叫我……”
“叫小哥哥。”江双鲤插嘴。
“对。”周自恒严肃地点头,小孩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让江双鲤和明岱川都忍不住笑,“你叫我小哥哥,我给你吃糖。”
明玥小手搅在一起,眨眨大眼。
“那给你喝牛奶。”周自恒又哄她。
明玥还是只会叽叽喳喳地叫唤,月牙眼睛甜丝丝。
“那我亲你一下好了,我亲你一下,你叫我小哥哥。”周自恒说,他有些脸皮红,在他的心里,亲一下是一件很大的事,每每被明玥亲,他都觉得高兴,但又不好意思亲回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自恒飞快地亲了她一口,明岱川都来不及阻止,就只听见“啵”地一声响,尔后又有细细的嗓子喊:“小周周。”
明玥叫了这样一声。
教室里很安静,夏末的阳光鎏金一样镀在周自恒的黑发上,他懒懒散散坐在座位上,垂着眼眸,明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墨黑的睫毛浸入了光影中。
周自恒的三八线画的笔直,不偏不倚,在座位的正中心。
白色的粉笔印记像是刀刻的划痕。
年轻的语文老师在教诗词,声音圆润有韵味。
明玥从来是个乖巧上进的学生,成绩中游,却不拉下一节课,但此时此刻,她全然没了心思上课。
随着年龄渐长,以及江双鲤回国,明玥的教育问题回到正轨,抄周自恒作业这样的事情再没有发生,她已经不需要周自恒的照顾,但依旧和他同桌。
周自恒生的高大,明玥跟着他坐在最后。
明玥又看了周自恒一眼,他的坐姿很不端正,没戴红领巾,也没穿校服,一身黑色的运动衫,但没有老师会指责他,成绩好的学生永远有特权。
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蓝白格子的手帕,再瞧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手帕覆盖在三八线上,一点一点开始擦。
“别擦了。”周自恒开口,没看她。
明玥闻声微滞,继续擦拭。
“诶,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不听话。”周自恒板着脸,终于转过头注视她,“叫你别擦。”
明玥手像是被针扎,极快地收回来,拿着手帕攥得紧紧的。
她向来是个特别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年龄小,却已经很懂得体贴。江双鲤出国两年里,明玥从不会在电话里和她诉苦,只会说些开心的事情;明岱川出差,明玥也从不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