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半夜压根没醒,直到第二天巳时才悠悠转醒。她迷茫地睁了会眼,打量四周熟悉的情景,意识才渐渐回笼。她这是又回了家,想起这几个月来受的苦,忍不住抱着被子痛哭。那些虚光碎影的梦,彻底被打碎了。
听见屋内的响动,在外屋候着的一群人,乌泱泱进去,魏夫人一马当先,她搂着毓秀哭:“我苦命的儿啊,你终于醒了呀。你知不知道,都快把我折磨死了!”
毓秀听这话,更觉心酸,她这么不孝,一心想着胡明乐,竟把家人弃之脑后,她这是做了多少糊涂事!她抱着魏夫人哭道:“母亲,孩儿不孝。您打我吧!”
魏夫人哪舍得打,她搂紧了毓秀,涕泪横流,与毓秀痛哭一场,似乎要把这段时间的委屈一并发出来。
底下的人也不敢劝,只能陪着掉眼泪。常言道:堵不如疏。现在有个发泄的渠道,哭一哭也好,若是郁结于心,于身体不利。
如今母女团聚,这泪是喜泪,流不长。不到半个时辰,她们相视一笑,这泪彻底流完了。
毓秀知道了这段时间府内的情况,魏老爷病了十多天,二姨娘又怀上了孩子,府里还多了个四姨娘。毓秀听着这府里内宅的事,心下绝望:她命里没福,怕是摆脱不了这些内宅俗事了。
魏夫人也从毓秀的口中,探听到了这一段时间她的经历。毓秀当然没有说出实情,她只说自己想去看看外面,悄悄藏在建房工匠运送废料的车里,混了出去。后来,钱财被小偷偷光,辗转到了军队里,后来想家,便回来了。
毓秀一番删繁去简,将路途中的苦难可以忽略,更使得魏夫人心疼。她眼里泪光闪烁,抚摸毓秀枯燥的头发,心疼道:“你这一路受了多少罪啊。”
毓秀勉强一笑,实情只有她自己知道。胡明乐一行人一心参军,好不容易碰上一队打鬼子的军队,便迫不及待入了伙。毓秀也跟着进了军队的后勤,但日子太苦,胡明乐又自作主张将毓秀的积蓄全捐给部队,她哪里能忍?她还指望着将来靠这笔钱在上海寻个立锥之地呢,胡明乐保家卫国的大道理一箩筐一箩筐地在毓秀面前摆,毓秀虽感动,但家国天下对她来说太远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人,凑什么热闹?这苦日子,毓秀受够了,便拿了胡明乐仅剩的维持家用的钱,和秦月逃了回来。
上天注定,她与胡明乐有缘无分了。是,她贪图享乐,她自私自利,可经营自己的家又有什么错?毓秀十分钦佩振臂高呼,为民族大义而献身的烈士,然而,她只愿在别人撑起的安乐下,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现在想这些,只不过是徒增烦恼。毓秀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丫鬟,她依稀记得,当时秦月也昏了过去,便问道:“母亲,秦月呢?”
魏夫人听毓秀还为别人操心,生气道:“你找秦月做什么?我还没找她算账呢!恐怕你离家出走里,还有她的一份!”
身为奴仆,就要时刻替自己的主子顶锅。但秦月与毓秀情同姐妹,有了这回一起逃难的经历,毓秀更是看重秦月,她听这话忍不住皱眉。但一想到自己还挨着罚,便露出个笑脸,用乖巧的眼神看着魏夫人道:“娘亲,秦月一直在照顾我,替我受了不少苦,就别罚了吧。再说,逃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哼!”魏夫人听毓秀说起自己私自出家门的事,火直冲眉心。但思及毓秀现在的身体,只得把语气一再放缓:“她的事你就别操心了,罚是一定要罚的,你若乖些,她就少受些罪。”
毓秀垂眉敛目应是,既然母亲说罚,那至少秦月性命无忧,皮肉之苦是避免不了了。家里虽不自由,却珍惜着人的生命,外面则是乱世人命如草芥,既然回了家,自然要适应家里的生存法则,总比外面的人间炼狱要好过得多。她曾在救护队帮忙,庭院里摆满重伤呻*吟的战士,没有药没有医生照顾,只得等死,苍蝇被腥臭的血液与腐肉吸引搓着脏污的前肢,围着伤口大快朵颐。
接连三天,毓秀一口饭也吃不下去,还是胡明乐去帮忙说话,才又把她调回了后勤。
毓秀惨白着一张脸,一点生气也无,魏夫人吓坏了,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毓秀不可能将自己的这段经历告诉父母,就让他们生活在陈旧中吧,这总比在现实里挣扎求生要好得多。她只得提起精神,强制抻起脸颊上的肌肉,作出笑的模样道:“女儿饿得难受。”
“哎,光顾着问你话,娘该打。”魏夫人一脸笑意,招呼着丫鬟,端来早已备好的吃食。她扶着毓秀起身,边说:“吃完饭,再好好洗洗,唉,看被磋磨的,都瘦成皮包骨了。”
毓秀此时胃里虽空,但脑海里的惨烈场景挥之不去,望着满桌子的菜,她丝毫没有胃口。但刚说完饿,母亲又在一旁盯着,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咽下去几口粥,吃了两口菜,便放下碗筷,道:“母亲,我还是先去洗一洗吧,这身上都臭了,熏得我吃不下了。”话一说完,毓秀脸红起来,毕竟作为女孩,承认自己脏臭,是一件非常考验尊严的事情。
魏夫人知晓自己的女儿一贯爱干净,只当真是被熏着了,便掩嘴轻笑:“知道你爱干净,早备好了。现在你身子骨弱,少吃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