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了漱芳斋,开始了我在紫禁城中的生活。
记得走的时候,舅舅千叮咛万嘱咐,我只觉得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思。
云岫不肯回江南,直说要留在这里还能见个面,我随了她,想想也有道理,反正我能出的宫来。
小秋也红了眼。这时候的小秋已经不再作打杂的小厮而是每天跟着云岫整理我的画室兼或做一些跑腿的事情,很是勤快伶俐。我笑着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拿出了一幅画给他。画上的少年瘦弱坚毅,绽放着阳光般的微笑,眼神如晨露般干净清澈。
他展开,露出惊讶的表情:“小姐,您这是……”
“送给你。”我微笑。
他的耳根红起来,慌忙跪下,“谢谢小姐。”又怕我生气连忙站起来。
“还有这个。”是小秋的卖身契。
小秋一看急得跪下:“小姐,求求您让奴才留下吧,奴才有什么错一定改,您千万别赶奴才走啊!”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把他拉起来:“这是怎么话说得。我又没说赶你走。你把它收着,想留在这就留着,要是想走了,跟我说一声就行。舅舅是同意了的。”
他愣住了,拿着那张纸的手微微颤抖,大滴大滴的泪落在纸上。我怕他又跪下,拍拍他的肩转头走了。
在宫里住了几日,我才发现我是这里最最闲散的人,除了每天跟着教养嬷嬷学习宫廷礼仪,再者我因是御封的画师,也不用像后宫女人一样每日去慈宁宫及各宫娘娘那儿形参定省,基本都是我自己支配时间。画了很多画,有亭台阁楼,也有许多人物画。我欣赏一切美的东西,比如被分到我身边天真活泼带点迷糊的青柳;比如恬静稚嫩在御花园专心扫地的不知名的小丫头;比如一边晒衣一边说笑的浣衣女;比如水中肆意嬉戏的鸳鸯;比如巍峨壮丽的宫门;比如满眼翠绿的荷塘藕榭……
我大概知道自己会这么清闲的原因,是因为康熙其实并不喜欢油画。他觉得油画没有意境之美,也不能理解光线明暗对物体产生的影响。他让我做宫廷画师,或许只是因为我是这里用西洋方法作画的水平不算太差的第一人而已吧。
当然还有一件让我非常开心的事,就是能见到我的哥哥吉泰。
“松萝,一大早又在发呆了。”吉泰不知道从哪冒出来。
“哪有,我在看鱼儿打架。”
“松萝啊,不是哥哥说你,这是在宫里,怎么又不穿旗装了?你好歹出来的时候把头发梳好行不行?”
我那唐僧老哥又来了。早都习惯了这样的装束,你倒又来唠叨。
“万岁爷默许了的。”记得上回在御花园遇见康熙,见我穿成这样倒赞我自然好看,只说正式场合别这样打扮也没说什么了,我当然是知道的,这已是算恩典了。唉,旧社会啊,没有人权。
“再说这样舒服,我喜欢。”
吉泰无奈的摇头,“真拿你没办法。得了,我该当差去了,别坐久了。”说完还不忘揉揉我的头。
看着吉泰的背影,很安心。我应该知足了,至少我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时间应该还早,我在宫里漫无目的的转起来,唉,谁让我这么闲呢。这还真是免费游故宫啊。
宫女太监见了我,纷纷请安,我微笑着摆手。在他们眼里,我估计算是这皇宫中的一个怪异的存在了。可是我是个渴望享受生活的人,不会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
不知走了多久,我到了一个格外安静的所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得正好的蔷薇花。我追随着这诱人的香气,踏入了这个整齐精美的花园。
远远的看见一个女人,侧着脸,拿着精致的洒水壶专心的把水浇在几株粉色的蔷薇上。很美的画面,很美的人。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眉如远山眼如秋水。初升的阳光洒在她的额上、肩上,使她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祥和的光晕中。
她就是一支亭亭玉立的莲,是这个藏污纳垢的皇宫中的一支遗世独立的莲。这样的女人,在这红砖青瓦下,显得那么的柔软而脆弱。
我知道,蔷薇花的花语是:爱的思念。
我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一直看到她浇完了花,缓缓转过身上了台阶进了屋去。呆立了一会儿,才有些恍恍惚惚的离去。
走了几步撞上了墙,惊觉过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撞上了人。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双温柔的眸子,闪着点点笑意。
“怎么不进去?”他轻轻地说。
我愣了片刻,才想到刚才的女人是良嫔,胤t的生母。难怪这里会这么安静冷清。
我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说到:“你的额娘真美。”然后绕过他,往出走,忽略掉身后那道温柔的视线。这一刻,我的脑中被那个如莲的女子装满,忘了一切。
卫氏良嫔,原是内务府管下奴仆,也就是满人口中的辛者库,是个干粗活的宫女。得幸康熙,后来被封为嫔。想来以前也是很被宠幸的吧,可是现在,这里却冷清如长门,康熙大约很久没来过了吧。这样美丽的女子,却把青春扔进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里,而这个梦就是她存在在这个吃人的地方的唯一理由。她的一生都托付给了一个永远不会把爱情留给同一个女人的睥睨天下九五之尊的男人身上,她的生命都交给了等待……这样一个恬美安静的女子,怎么能就这样被囚禁在这个肮脏的泥潭里。
我的心,就这样,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经过北五所,我直奔漱芳斋,我要画下我脑中的面孔与身影。
还没走出御花园,忽然被人揪住胳膊,“干什么去了?着了魔一样。”
我转过头,是近在咫尺的胤g:“放手。”
他一愣,眼中腾起怒气:“你说什么!”
“我说放手!我有事呢!”我没工夫跟你说话。
“放肆!”声音冷厉明显在压抑着怒火:“你魂不守舍的是怎么回事!”我的胳膊已经被他拽的生疼。使劲挣也挣不开。我招惹你了?有火找我发干什么!
气不打一处来,左手一拳挥去,道:“莫名其妙!”
他捂着右眼退后一步,松开了我,指着我狠狠地道:“你、你……”
我瞪了他一眼,转身一径跑回了漱芳斋,在丫头们见怪不怪的目光中奔进了画室,反手插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