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一回不过是一夜的时间, 胤g刚到宫里, 天色微亮,强自按奈住心绪上了早朝,又回到养心殿。
静下来后, 冷静与理智又迅速地开动。
这事透着蹊跷!
皇贵妃的棺椁,他岂能不重视, 定然是上好的,钉子也钉得极严实, 他亲眼看到清岚被放入棺材, 又在灵堂停灵多日,人怎么可能在里面待那么多天,再从里面出来?灵堂或是皇陵的守卫, 总不至于连一个女人进出也看不见?
而且, 当时他亲眼看到清岚死去,没了呼吸与心跳, 身体渐冷, 这么多太医,难道连活人死人也分辨不出来?
清岚她……胤g再迟钝也知道清岚不似常人。
莫非她心里一直瞒着他的就是这个?
他忽然又想起清岚“生前”曾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可能,皇上愿意与奴婢一起离开吗?”
那时他以为清岚只是在宫里待闷了,却没曾想到她早就怀了这个心思。
她并不是想离开他,而是不想待在这里!
这个推测让胤g撕痛的心缓和了一些。
胤g又细细回想, 想到年氏那句“求而不得”的话,不由扯嘴苦笑一下,这个女人真是说得不假, 清岚最后果然还是离开他了。
怔然半晌,心中喜怒交加,又翻涌上来,若是清岚此时在他身前,他真的恨不得一时掐死这个女人,一时又紧紧抓住她,让她再也逃不开。
这两年里,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的心。
年轻时曾心心念念坐上那把椅子,等真的得到了,才发现滋味并不是那么好受。
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纵然弘昀弘时自小跟他亲昵,弘昀身在太子的位置上也不免比往日小心一些,暗下收拢自己的势力;弘时也不免有意避开敏感的朝政,有时候还故意做得比弘昀差一些,做出一副不争的姿态。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后妃大臣。动辄三跪九叩,战战兢兢。他又凡事亲历亲为,万事都要求严谨的,这个皇帝活得一点也不轻松。
之前有清岚在他身边,他才感觉到纵然再累再烦,忙碌得也很充实;人心隔得再远,也会有人一直陪着他,陪他到老。
直到失去,才蓦然明白,她不只是简单的他放在心上在意的一个人,而已成为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旦失去便再也不完整。
只是如今人早已不知道在哪里。
普天之下,他就不信以他的身份,穷尽他毕生之力也找不出一个人,也再也不会让她逃开!
清岚不似常人,胤g尽管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却也明白能在棺材中躺那么多天,安然出来,又从灵堂或是皇陵森严的守卫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还有几十年不变的容颜,唯有气韵日渐沉淀。
胤g苦笑摇头,这么明显的破绽,他怎么就看不到?因是从未往那个方向想过,因是善于保养的女人本就老得慢,还是日日看到才并不生疑?
这等本事,若不是他亲眼所见,定会认为是匪夷所思,无稽之谈。
鬼神术士的传说自古有之,满人信奉的萨满教还有道行高深的巫师;胤g信佛,自然也相信可能有这等人的存在,清岚是哪一种?
胤g揉了揉眉头,除了修真之说,很快便将清岚的来历猜了个大致。
既然是这样……
胤g忽然想到什么,从胸口贴身处取出一个玉佩,那是清岚亲手做给他的,弘昀、弘时和清岚的两个弟弟都有。
玉佩上的图案他从未见过,清岚说是随意画的,还说让他千万随身带着,类似于平安符之类的东西。说的时候虽然是笑着,莫名地却让他觉得很是郑重。
那么这个东西应该不寻常吧!
既然是保平安的,若是他遇到危险……
鬼使神差地,胤g脑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胤g自然不会愚蠢到以身涉险只为求证一个可能,他慢慢地将玉佩平放在御案上,拿起旁边的砚台便要砸下去……
“皇阿玛!”弘昀站在门口正待通传,却看到胤g的举动,顾不上大不敬,慌忙闯进殿。“皇阿玛您在做什么?那是额娘留下的!”
胤g惊了一下,举着的手顿在半空。
弘昀扑上去拦住了胤g的手,哀求:“皇阿玛,您若是不忍心看到额娘的东西,就将它赐给儿臣!”
胤g一愣,反应过来,沉吟了一下,淡淡道:“朕怀疑你额娘并没有死。”
弘昀认真看了看胤g,带了些语重心长:“皇阿玛您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胤g有些哭笑不得,方才凝重的心情仿佛被冲散了一些。“朕说得是实情。朕昨夜里去了皇陵,皇贵妃的棺椁里空无一人。”
弘昀呆滞了良久,才艰难地消化了这个消息,神色由喜到怒,由怒转悲,唇角动了动,无力地垂下头,抹了把脸,声音苦涩:“额娘……她是不是不要儿子了?”
胤g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一定要把你额娘找回来!”
不管用什么手段,天涯海角,他也要把清岚逼出来,再也不放开她!
“怎么找?”弘昀下意识地问道,转眼思索间,也似是明白了什么。看着御案上的玉佩,顿了顿,从脖子里取出自己的。“皇阿玛,您用儿臣的吧!”
“用哪个还不都一样。”胤g大力将砚台砸向自己的玉佩。
玉佩果然有了反应,出现一层淡淡的光晕,微微闪烁一下,迅即又消失,竟没有碎。
“果然不是凡物!”弘昀大奇,不由咂咂嘴。
茫茫林海深处,清岚正在打坐,忽地若有所感,睁开眼睛,立时站了起来,心中陡然一慌,心跳几乎停滞了一下。
这是……胤g遇到了危险!
若是平常的危险,玉佩定然能自主护主,现下看来,竟是遇到了连它也挡不住的情况。
不假思索地,清岚使了个隐身诀,马上以极快的速度向京城飞去。
这两年多,她先是找了个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突破金丹。当时天空中风起云涌,彩云漫天,幸好方圆几百里都无人。后又用了半年的时间稳定修为。
之后,她游走于大江南北。高山之巅观赏日落日出,东海之边俯瞰潮涨潮落,随心随意停下来,有时候修炼,有时候也会徜徉于大街小巷,看着世间百态。
海角天涯,灿烂星空,几百年长成的参天古木,几千年冲刷出的一马平川……
街头巷尾,节日庙会,家长里短喋喋不休的妇人,争名逐利熙熙攘攘的小官小贩……
静下来时,与胤g相处的一幕幕也时常浮现在脑海,音容笑貌,在脑中翻滚不定,整个人陷入回忆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长长叹息一声,心里隐隐有些疼痛。
修真者生命漫长,大概只能随着时间将它慢慢地变成过往。
细细地体会感悟着这股苦涩与甜蜜,清岚从不回避压制这种情绪,涌上心头时顺势而为,淡淡地品味,退去时如同翻看一本书,小心地将书页合上,下次再来翻开。
顺心而为,随遇而安。
她以为以后就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却忽地感应到玉佩的哀鸣。
这次不知道胤g出了什么事,虽然她已经离开,但并不妨碍对他们的关心。悄然去看一下,若有万一,她隐匿身形也能在旁边救助一二,不会让他们发现。
很快到了皇城,清岚落下,依然掐着隐身诀,循着玉佩的感应来到自己原先的宫殿。
殿里空无一人,案桌上的烛光摇曳,清岚觉得很是奇怪,不像是皇帝遇险的样子。
慢慢地在殿内徘徊,很快来到案桌前。
案上一张纸,用玉佩压着,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清岚不由看过去,一下子怔住了。
“清岚,朕知道你还活着,不用否认,朕去过皇陵。”
“若是你看到这张字条,说明你心里还是记挂朕的。”
“弘时说,你可能不会让我们发现你。”胤g很干脆地将弘时卖了出来。
弘时兴趣颇广,平素就喜欢看各种杂说野史传闻,脑子也灵通。他提醒了胤g。既然清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出棺椁,无人发现,那么即便她回来,也有可能让他们发现不了。
“朕知道你不是常人,所以,如果你来了而不现身的话,既然你能这般狠心,朕也会狠下心来。朕会废了弘昀的太子之位,改立弘历为太子,还有你乌雅家上下。你知道,朕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若是你没有来,说明你对朕的安危根本不曾在意,那朕更不用顾忌,朕会昭告天下,废黜太子。”
“朕等你半年的时间,哪怕从琼州府也能赶回来了。”
“你可以不信,但你可以试一试。”
胤g已然想到,他没有什么能够拿来逼出清岚的,只能用她身边的人了。
他还做了下一手准备,倘若玉佩与清岚之间没有感应,那么少不得真的得安排一场昭告天下的“病危”。
清岚看到这些话,回到旧地满心的触动立时烟消云散,咬牙切齿地看着纸条,恨不得要将它撕掉。
磨牙了片刻,终是现出身形,点亮了殿中其它的灯烛。
整个殿内霎时亮堂起来。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响,门渐渐被推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身后。
清岚深吸了口气,回过身:“皇上。”
胤g驻足良久,眼中的火热与冷硬的面容截然不符。
“回来就好!”
声音不大,几若叹息,仿佛隔着重重阻隔传递过来,清晰地送入清岚耳中。
清岚鼻子一酸,忽然觉得外面如何的精彩,也终究抵不住有一人相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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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三年,皇帝在圆明园“九州清宴”的寝宫病逝,传位于太子弘昀。
京西的山上,清岚亭然而立,望着紫禁城茫茫一片白色,那是悼念帝王的逝去。
胤g孤身一人从山下慢慢走上来,到达山顶时,已略有些喘息。
清岚回过头:“你来了。”
胤g“嗯”了一声,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俯瞰下去,整个皇城收入眼中。
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微风撩动树叶的声音。
“我说过,要你等我几年,我会安排好一切。”
清岚轻松地笑了笑:“没想到仅仅三年……从没有见过你这么勤政的皇帝。”
胤g嘴角扬起,握上了她的手。
彼此掌心里的手是温暖的,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他只想一直握下去。
想陪一个人永远走下去的心情此时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源自哪里,源自情感,源自理智,抑或是单纯的、顺应心意的本能。
“胤g……”
“嗯?”
“我刚进府的时候,问你喊的是‘爷’,我自称‘奴婢’。”
“没错。”
“后来进了宫,叫你‘皇上’,还向你下跪过。”
“你想说什么?”胤g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想说,我一直都很老实地遵守你们这里的规矩……”清岚微微一笑,不怀好意:“所以,你也要遵守我们的规矩,比如……叫我一声师姐。”
“你……”胤g脸黑了:“不行!”
清岚瞟了他一眼:“我好歹是打着代师收徒的名义——虽然我师傅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要不是这样,按着我们的规矩,修真界以实力为尊,我比你高了两个层次,你也该叫我师叔祖才是。我还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特地照顾你了。”
“……”胤g语塞,偏过头去,展目远望。
远处层峦叠嶂,连绵起伏,直到天边。
天高云淡,与君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