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千鸟崖上醒言现那琼肜、寇雪宜二人还未回来。刚才去藏经阁那一阵折腾兴奋过后还是觉着有些倦惫;他便在这袖云亭中的石凳上歇着让这横崖而过的清凉山风,吹去自己这一身的倦意。
又歇了一阵正自看着眼前山景之时便见到自己这四海堂中的其他两个成员正从崖前石径上远远的走了过来。前面蹦蹦跳跳的自是那琼肜灵动的身影;后面那个窈窕从容的身姿则是那端庄谦抑的寇雪宜。
等这二人回到崖上这小琼肜见着自己的醒言哥哥正在这袖云亭中呆便跑到他的身前献宝似的将她俩在山中采得的那些新鲜果实一一摆在他身前的石桌上。这些或红或橙的果实上还闪耀着一些水光应是她们在回来之前便已在那山涧溪水之中预先濯洗过了。
看来这琼肜小女娃在摘寻野果方面还真有一番不俗的本事。待醒言随手拈起一枚果实放在嘴里轻轻一咬便立时觉着一股香甜醇美的汁液破皮而出瞬间便布满自己整个舌端。而在那甜美的滋味之外更有一番清新凉爽之气随着这果实汁水的下咽辗转流过全身端的让人惬意无比!
在品着如此佳味的同时醒言还不忘在那吮食间隙口齿不清的赞美她们几声。
看到哥哥如此喜欢自己摘来的水果这个正在贪吃年纪的小琼肜却似是比自己嘴里吃着还要高兴只管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少年哥哥。在看着他咽下舌间最后一口果液后琼肜便满含期待的问他这果实味道如何。
很显然听她相问醒言自是赞不绝口。在得到他肯定答复之后小琼肜才心满意足的拿起一串果实倚到一旁享用去了。
而那位寇雪宜寇姑娘经得方才那一番赶路那白皙的脸上也现出一丝血色;看在醒言眼里便觉她现在的样子不再像往日那般清冷。只不过她脸上的那副神情却还是那漠不经心的模样。
见她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醒言便笑着让她也尝尝这些果实的滋味。
听得堂主相邀这寇姑娘便应了一声:
“是。”
淡淡说完这个简单的字儿便随便捡出一个橙色野果开始轻轻啖食起来。
看着寇雪宜还是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醒言禁不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他自己双亲俱在却完全能够理解这位妙龄女子失去父母之后的凄怆痛楚。怪不得常有那“如丧考妣”的说法现在看她整日里这副恹恹的神态便知这位寇姑娘虽然在这千鸟崖上不虞衣食自己和琼肜平日里也和她笑谈无忌但自始至终她都好像没能从那丧失亲人的痛楚中完全恢复过来。
也许这些刻骨铭心的痛苦需要更长的时光来慢慢消磨、冲淡。
心中这么思忖着少年倒有些庆幸当日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若是那天不管不顾那眼前这位弱女子还不知道要在那风尘之中怎样的颠沛流离呢!
想到这儿醒言不免又想起那位千里来寻自己的琼肜来当即便转过头去看看这个小女娃儿——这一瞧不要紧倒让少年哑然失笑!
原来与寇雪宜那般庄娴的吃法不同这个琼肜小女娃吃相却很有些饕餮之态。现在这小姑娘正倚在亭边栏柱上将那果实咬得汁水横流溢出唇角涂满在那红扑扑的脸蛋儿上。
看着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女醒言倒没准备将自己习得那“旭耀煊华诀”的事儿告诉她。毕竟琼肜还小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知道后若是无意间将这事说给别人听那自己这遮掩法儿就不灵了。到了那时若要自己再想其他法子倒也大为头痛。
至于这位寇姑娘虽然对自己一直恭恭敬敬但似乎常常是神思不属那心思儿也不知游离在何方。因此更是不必将此事跟她赘言。
少年张醒言跟他这位娇憨可爱的琼肜小妹妹还有这个有着冰清玉冷之气的寇雪宜在这午后的千鸟崖上便这样乐融融的啖着这些清凉香甜的野果任山风拂面任日光西移一时间倒也是无比的陶然适意。
许是习得那旭耀煊华之术解了心头一大隐忧的缘故这日傍晚在那夕阳西下云霞满天之时醒言觉着兴致颇高便取出自己那玉笛神雪开始吹奏起婉转悠扬的笛曲来。
在这夕鸟归巢之时醒言吹奏的自然又是那并无确切曲谱的自创曲儿:“百鸟引”。
在他那清逸爽滑的笛音中间或跳动着串串清泠的音符在那空灵之处轻盈闪动若有若无便似那天上仙禽的鸣唱一般。
闻得少年玉笛中流淌而出的曲意那些正在结群盘旋于附近山峦林木上空的鸟雀又呼朋引伴一般飞集到这千鸟崖上随着醒言玉笛曲调间的高低婉转在他身周追翎衔尾翩翩翔翥
眼前这鸟雀翔集的场面那小琼肜早已是见怪不怪。见哥哥又吹起这引鸟的笛儿这小女娃儿便闻声而至颠颠的跑来只管在少年的身周与这些鸟雀一起追逐翔舞。而在那追跑雀跃之间这琼肜小女娃竟也能身轻如燕常常仿着那鸟雀翔舞的姿态也在那半空中转折滑翔便似肋间生了双翅一般。
此时她那束的丝带也曳在身后荡荡悠悠随风流动就像那飘逸的凤凰尾羽——琼肜这番凌空浮转的姿态倒颇像那游侠列传中所描摹的技击之舞。
千鸟崖上这般千鸟翔集的景象对那位入山不久的寇雪宜来说却是她头一回瞧见。因此当她立在旁边听笛见着这一幅人与鸟共存共舞的和谐景象时脸上便现出无比惊奇的神色。
现在在寇雪宜那双向来都似静澜止水的明眸之中也开始漾动起一丝迷惑不解的光芒。
待醒言一曲吹毕琼肜便跟那些鸟儿雀儿咕喃着只有她们之间才能理解的话儿似乎正在那里依依不舍的道别。
醒言瞧得有趣便一本正经的问她:
“妹妹啊你在跟你的鸟儿朋友说什么呢?”
“嘻~我在嘱咐她们呢!”
“哦?嘱咐什么呀?”
“我刚告诉她们等下次哥哥再吹曲儿时一定要记得再来和琼肜一起听!~”
说这话时小女孩儿的语气郑重其事。
瞧着小琼肜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一股怜爱之情自醒言心中油然而生。
正想接着跟这小丫头打趣之时却忽听得那素来较少说话的寇雪宜正用略显生涩的语调问道:
“这些鸟……为何不怕人捉?”
言语之间颇有些迟疑之态。
寇雪宜这句问询传到醒言的耳中倒让他颇有些惊讶——倒不是她的问话匪夷所思;而是因为自从那次求自己收留她之后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位寇雪宜寇姑娘便几乎没怎么主动跟他说过话。
“是啊!醒言哥哥为什么呀?”
听雪宜姐姐这么问旁边的小琼肜也附和着言一脸专注的期待着醒言哥哥的回答。其实这小丫头跟这些鸟儿不知道沟通得有多好!
既然这平时难得主动说话的寇雪宜开口问询醒言便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字斟句酌将这“百鸟引”之术个中涵义用她们较能理解的方式认真的解答起来:
“我所吹的这笛曲儿里含有与那些禽鸟交接之意。吹出这个曲儿只不过是为了将这意思告诉那些鸟雀。”
“这笛曲其实并没有确定的谱调。因为若要得那鸟雀信任最重要的便是要消歇机心敞开胸怀告诉那山中的归鸟我要与她们同忧同喜同栖同飞同沐这漫天的夕霞同享她们那归林的喜悦。那些鸟雀虽非人类但自有其通灵之处。听得俺这笛曲她们自会知道我这里并没有张开的罗网而只有与她们一同欣喜这天地造化的诚挚之意。”
“那什么是机心呢?”
在那寇雪宜似懂非懂之时这琼肜口快听不懂“机心”二字便立即开口询问。
“说到这机心可有一个故事哦!”
“有故事呀!那哥哥快讲给我们听!~”
“嗯!在从前有个人住在海边非常喜欢海上的鸥鸟。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海边和那些鸥鸟一起玩。这人非常讨那些鸥鸟的喜欢常常有上百只海鸟簇围在他的身边。”
“咦?这人和哥哥好像哦!”
“呵~是嘛!再说这人有一天他父亲对他说道:‘我听说那些海鸟都喜欢随你一起游玩;那你就帮我捉一只来让我也来玩耍一下。’儿子听了父亲的话觉得从自己身边那上百只海鸟里要捉得一只鸟儿来非常容易于是便满口答应第二天很有信心的去那海边引鸟。”
“那他捉到鸟儿了吗?”
小琼肜一脸担忧之色。显然她是在替那可怜的鸥鸟担心。旁边那位寇雪宜寇姑娘也在认真的倾听。
“没有!等这人到了海边却奇怪的现那些平时总愿意和他一起玩耍的鸥鸟只肯在天上盘旋一只都不肯飞下来!”
“这是为什么呀?”
琼肜不解的问。
这个心直口快的小丫头间插着问倒将他这故事的叙述衬托得恰到好处:
“这就是因为那人有了机心啊!他心里想着要给老父捉一只海鸟回去存了对那些鸟儿不好的心思;那些聪明的海鸟就再也不肯飞下来和他一起玩了!”
“这不好的心思就是机心!”
这两个女孩儿听完醒言这番话之后反应各有不同:寇雪宜若有所思小琼肜则拍着掌儿赞道:
“故事真好听!”
这天真的小姑娘却完全没想到当初她因为醒言的符箓现出自己不喜欢被人看到的真身但却还是一心只想和哥哥在一起这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直觉着这个有着好闻气息的大哥哥对她毫无“机心”。
不过这琼肜却不懂得如此归纳只在那儿一脸崇敬的望着她的醒言哥哥问道:
“这故事是哥哥做的吗?”
“呃……不是哥哥写的。我也是从书里看来的。”
“那写这书的人一定也很了不起哦!”
“是啊讲这故事的书叫作《列子》。写它的人叫列御寇据说还是我们道家的仙人呢!所以也有人把这书叫成《冲虚道经》。我房里就放着一卷!”
“哥哥能看懂也很了不起哦!琼肜便笨笨的只会画自己的名字~”
看起来琼肜对那列子似乎并没啥特别的反应。
“呃~其实这也不难如果妹妹愿意哥哥可以叫你认字啊。只要识了字以后你自己就可以看懂很多故事了!”
“好啊好啊~我要认字!”
一听自己以后也能读懂哥哥才能看的书这琼肜小丫头便兴奋起来在那里雀跃欢呼不已。
“雪宜姐姐你认识字吗?”
小姑娘兴奋之余也没忘旁边她的雪宜姐姐。
“我却不识字。”
听得琼肜相问寇雪宜略有羞赧的答道。而说完这句话她那双似乎永远沉静的眼眸中却突然燃起热切的神色似乎她对这识字之事也非常感兴趣。但许是囿于她自己给自己赋加的奴婢身份虽然心中期盼但口角嗫嚅似乎并不好意思出声相求。
寇雪宜这番欲语还羞的情形自是全然落在醒言眼里。
“原不知这寇姑娘也是如此好学。这倒是件好事;也许可以借着习字来冲淡她心中那番抑郁之情。不过瞧她的脾性俺这出言相邀时倒不能太着于痕迹。”
于是少年便似乎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寇姑娘你也一起来学字么?”
“我……也可以吗?”
果不其然听得少年相邀这寇雪宜还是有些迟疑。
“当然。”
云淡风清的语气却饱含嘉许之意。
“那就多谢恩公!”
——让醒言、琼肜二人都没想到的是听得醒言出言应允这位平素皆称他为“堂主”的寇雪宜寇姑娘现在又口称“恩公”;而她那纤妍袅娜的身姿更是盈盈一拜竟向少年行起那跪地膝拜的大礼来。
“寇姑娘快快请起!”
见此情形这位受她礼拜之人赶紧趋前一步将她双臂搀起——在触及寇姑娘双臂之时醒言觉她浑身微微颤动竟似是激动万分。
看到她如此郑重醒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温言说道:
“寇姑娘我只是在闲暇无事之时教你和琼肜妹妹读文写字而已不计较师徒的名份。你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在醒言看来这寇姑娘方才大概是尊他为师长了才会行如此隆重的拜礼。若是奉他为师的话这般礼仪倒也不算过分。
“以后还请寇姑娘不要如此拘礼否则我倒不好坦然教你。”
“是。”
随着这一声应诺那已然立起的寇雪宜似又回复到往常的模样。
于是第二天醒言便去那擅事堂领来足够的纸墨开始教琼肜二人读书习字。待开始教授之时醒言才知道这寇雪宜与那琼肜一样可以算是只字不识。这也不奇怪那时一般人家的儿女即使那男子也不一定有习文的机会更何况是女儿之身。
因此醒言便回忆着当初季老学究对他的启蒙之法开始有板有眼的教这两位女孩儿习字起来。在这习字开始之时对这两位毫无基础的女弟子光是教她们拿捏那三寸毫管便费得醒言老大功夫。
头几日这两个女弟子的最大成果便是略略会得那握管之法。而这几日顺带教授的文字虽然是那些笔画最少、平时又最易碰到的字儿但被这两位姿容娇美的姑娘笔底写出来却还是殊为难看歪歪扭扭便似那蚯蚓爬过雨后泥地一般!
虽然这习字入门甚难但那平常似乎总是神思不属的寇雪宜在这此事上却是异常的坚韧专注毫无气馁之言。见雪宜姐姐这般用心那位正在贪玩年纪的琼肜小女娃在自己哥哥面前自然也是绝不甘心落后。
于是自这一天起便可见到这四海堂里的石屋窗前又或那临崖而立的袖云亭中常有两位少龄女子身前卷本横陈手中柔毫轻捏在一位清俊少年的导引下细致认真的描摹着文字。
也许无须计较她们书写的内容;就这般临几拈管的端娴姿态本身便已是一幅曼妙清雅的画图——
身处清幽之境教习婉转娥眉人间至乐亦不过如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