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得两天这日入夜正是醒言当值巡夜。
说起来醒言现在主要还是在那乐班儿里充作乐工这护院的差事只是兼职。那老鸨夏姨当初的本意便只把这差事当作醒言立下功劳的福利多个奖赏银钱的由头而已。因此过得许多时日才能轮得到醒言当值一回。
这次巡夜机会在这位已决定要再作冯妇的少年眼中与往日的意义又有不同。前日闻得自个儿今夜当值醒言便打定主意定要趁此良机将那凉薄之徒哄骗蕊姊之事好歹做一个了断!
和其他护院巡夜一样这醒言提着个气死风灯在这花月楼前后屋舍之间来回的走动巡查看有啥不良状况儿。
别看这花月楼门脸不大可前后那进深着实不小。这妓楼既是饶州第一那规模也算不小;前后厅舍甚多对合连绵中间还杂着些应景儿的花园水池占地颇为广大。
抬头看看天上流云遮蔽月色微朦——呵~~正是干些不尴不尬事体的良时吉刻!
且说醒言在这妓楼前后逡巡吆喝了几回便觑了个空儿闪进那厨房之中。灶娘早已安歇厨房里正是空无一人。醒言便在那灶下掏出一撮草木灰儿略用水调匀便横七竖八涂在脸上以障掩自己的本来面目。
涂抹停当正要出门腿脚刚迈过门槛却又踌躇了一下重新蹩回房中。原来心思细密的醒言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次不同往日说不准便要和自己的熟人照面还是多加些小心为妙!
于是醒言又在这厨房之内一阵翻腾寻得一条还算干净的皂色布巾。只见他将自己原先那扎头帛巾解下让那头披散于脑后然后又拿那块皂巾布条掠住根扎紧掩住前额——想那醒言在今晚巡夜之前便已特地换上一套不常穿的衣服;再经得这一番改头换面早已是面目全非。
估计在这朦胧夜色之中即使被熟人撞上那急切之间却也很难认出此人便是那位素来忠厚的少年!
装束停当醒言不敢怠慢赶紧蹑着身形直往那蕊娘所居楼舍奔去。
现在已近午夜夜色浓重深沉饶是这花月妓楼大部分人也都已是在温柔梦乡了。再加上这秋夜寒凉如水已无人还在外面闲晃;醒言以这身怪异的打扮一路行去竟是无惊无险诸事大吉。
…………
………
……
——那位心中暗自庆幸的少年未能察觉的是就在他尽力潜踪蹑行的身形之后却是无声无息的紧紧坠着一个黑影!
也不知为何那尾随之人见醒言这般怪异行径却不叫破只是一声不吭紧随在他身后。
待醒言轻步走到蕊娘房前那走廊之上小心翼翼的附在那菱格窗上侧耳细听屋内情状之时他身后那团黑影竟突然开始消散、隐匿便似渐渐融化在那苍茫的夜色之中再也寻不着丝毫踪迹!
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总不知!
且不提屋外的怪异再说那户牖之内虽然现已是中夜将近但房中的人儿却还未成眠。只见屋内那雕花几案上正燃着一支红烛。那位胡世安胡公子现在还没安歇只在那案前擎着个锡铸小酒盏儿一杯接着一杯的啜饮。近旁那跳宕飘摇的如豆烛光在那墙上将他拉拽出种种光怪6离的影像。
又过了些时儿只闻得那屏风之后的红绡帐内低低传来一声轻唤:
“胡郎……想那夜已深沉何不早些上来安歇?”
醒言听得明白正是那蕊娘姊姊正在温柔的催着自己的情郎早些歇下。
听得佳人相邀这位胡世安胡公子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你先睡得。这秋夜寒凉我再饮几杯取暖。”
——别看他这般回答其实那内心里却着实烦闷正在那儿借酒浇愁。
这厮近日来技痒便萌了那乡中故态整日里沉溺于赌坊流连忘返。却恨手气不佳这短短几日之间便已是输掉四十多两银子。那些个平日与自己相善的赌友现下却是催逼甚急——本来这倒没啥虽然自己那囊橐早罄但仗着些个风流手段骗得房中这位实心眼儿的痴情妓女对自己死心塌地要从她那里哄出些银两还了倒也便当快捷。
只是这几日也不知为何这蕊娘拿银之时总觉着不似往常爽利。到现在自个儿还有大半银子未曾还得——受那债主催逼不说更可恨现在赌本全无连个翻身机会都没有着实蒿恼!
唉!得再想个啥法子好生哄得她再拿出些银两才好……
正在他心中着紧盘算却听得那房门“吱呀”一声似是被风儿吹开。
“哎~蕊娘也恁不贤良……睡前都不把那门闩插好……”
这厮正喝得有些醺醺然懵懵懂懂一时间倒也不以为意只在心中怨责蕊娘疏忽。
只是移时那夜风漏进屋来将那蜡烛吹得忽明忽灭——虽然那风儿也不甚大但毕竟凉意袭人。胡世安被风一吹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便抬头朝门那儿望了一眼然后便准备起身去把门户闩上。
“嗯?!”
虽然酒眼昏花但胡世安却突然间觉出有些不对劲——按捺住正要站起的身形赶紧又朝那门扉之处看去——这一看不要紧胡世安那厮顿时是毛骨悚然!
——原来在那门内昏黑的月影地里正静静立着一人似乎正朝自己冷冷的瞧着!
胡世安乍睹这情状那酒意立马儿便醒了大半。这厮也算机敏立时便晓得来者不善掣起手中酒杯便要向那黑影砸去——却觉得脖项上突然一凉已是被啥物事紧紧抵住。
原来那位不之客快逾闪电还没等他酒杯出手便已将刀剑架在这厮的脖项上!
——见有性命之忧胡世安立时四肢僵直不敢稍动。屋内似又恢复了安静。
过得许久才听得“仓啷”一声——胡世安终于没能把持住手中的酒盏将它滑落在青砖地板上。
这锡盏坠地之声终于将蕊娘惊动。此时她也觉得屋中动静有些古怪不禁颤声唤道:
“胡郎?”
……没等来胡郎的回答却听得一声陌生的话语:
“俺利剑正架你胡郎脖上——莫嚷!”
“若嚷时一剑将他杀却!”
这压抑着嗓音的话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效果却颇为卓著蕊娘立马便了解到屋内的情势——这两句编排得当、已经筹画了许久的话语成功的抑止住女人受惊时那声不自觉的惊叫。
那蕊娘虽然身在暖衾之中一听此言之后却立时觉着遍体生寒如堕三九冰窖!
“不、不知……大、大大、大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听得那贼人开口看口气也不像是特地来要他性命那胡世安心下顿时松了口气。这厮别看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其实也是个外强中干之徒。这几日来这厮因那赌债之事整日烦恼不免便有些疑神疑鬼;当那刀剑甫一架上脖项之际直吓得差点尿湿了裤子——他以为是哪位不讲路数的债主等得不耐烦了就此遣人来取他性命!
待那贼人开口说话听口气还似有转圜余地那胡世安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顿时放回了一半。虽然刚开口时有点愣愣结结但马上口齿便又利索了。
这时还在那床上的蕊娘听得情郎如此说话立时也反应过来赶忙急急说道:
“大王有何吩咐请尽管说!胡郎与奴家都会尽力办到——只是……千万不要伤了胡郎!”
待她说完这句话便听得一阵唏唏嗦嗦的声音。原是那蕊娘正在披上衣物准备下得床来与胡郎一道向这夤夜造访的贼人告饶。
“兀那床上妇人!别动给俺乖乖呆在原处!”
原来这所谓的“贼人”却正是少年张醒言。他见好言相劝蕊娘无用只好来当一回恶人希冀胡世安这厮吃这一吓便自个儿走人从此再也不来骗取那蕊娘的钱物。
现下醒言见那蕊娘竟要下床赶紧放粗了喉咙出言阻拦——少年担心与蕊娘照面之后万一被她认出那可着实不知如何收场!
一听贼人出声阻拦胡世安这厮也赶紧朝屏风后厉声喝道:
“且在床上不要动!一切听大王吩咐!”
虽说语气比较急迫但声音倒还是压得蛮低——那脖项上冰冰凉凉的渗人感觉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个儿现在还是命悬人手。
此话一出胡世安冥冥中彷佛觉着身旁那贼人似是点了点头——这厮立马骨头便似轻了二两正要卑言继续谄媚一番却闻得那贼人又是开口:
“算你识相——也不怕你知晓俺便是那鄱阳湖大孤山上落草的好汉!今日前来不求别的只要阁下多奉承些金银老子我便一根寒毛也不动你!”
听得贼人这番话房中另外两人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何时竟惹上大孤山上这样勇悍的匪人;喜的是这贼徒也只为求财应是性命无忧——胡世安与蕊娘那俱都悬在半空中的心立时都安放回原处。
只是将贼人的话咀嚼了一番胡世安却是苦着脸告道:
“这个、不瞒大王说小人现下手头委实没啥金银……”
“嗯?!”看来贼人闻言颇为恚怒胡世安立马便觉得自个儿脖项上的那分寒意似乎又盛了几分。
“蕊娘!你那儿还有多少金银赶快都拿出给大王奉上!”这胡世安倒也机敏立时便扯着脖子朝蕊娘那儿急急喊道。
这厮说完这句又觉得还不够保险赶紧又补上一句:
“不要怕俺将来都会还你!”
“小声些!”醒言喝道。
胡世安闻言一惊立马便噤若寒蝉同时脸上挤出一副讨好的笑容——也不知旁边那贼人瞧见没有。
“大王莫要动怒!只要不伤害我家胡郎你要妾身做什么都可以——俺这便下床去取银两。”说完听动静便似是要披衣下床。
“且住!”
醒言闻言赶紧阻拦——要知道他今晚可不是来专门打劫的。
“……???”
听得贼人阻止这两人俱都诧异不知那贼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世安这厮更是心里毛疑心那贼人不知要如何折磨于他——这厮不求财难不成……倒底还是那债主遣来取他性命?!
正自胡世安疑神疑鬼、两腿软之际却听得那贼人又是开口说话:
“你这厮可别来哄俺!俺留意你已有多日;出手阔绰又常常在那快意坊厮混现在却又来和我哭穷?!莫不是存心……”
“不不不!大王!”胡世安一听醒言这话说得不善赶紧便要赌咒誓:
“其实……”正要说出原因却突然似乎有点口吃嗫嚅半天说不出下文来。
醒言正是要迫他说出实话此刻见他欲言又止只是在那儿磨蹭便手下略略加力口中喝道:
“休得遮掩快快如实道来——俺已注意你多时如有半句虚言……哼一剑砍了!”
听得贼人狠胡世安赶紧竹筒倒豆子般将他近日来欠下一屁股赌债的事儿详详尽尽的说了——这番招认之时又加上醒言在旁边适时恫吓这厮无奈之下只好把那哄骗蕊娘拿出体己钱儿作为赌本、却又输个精光的事儿略略说了一遍。
醒言听了故意大声说道:
“瞧你这厮看似人模人样却想不到这般不长进竟拿女人钱去厮混!”
此时那正在帐中的蕊娘也将方才她胡郎的那番话听得是清清楚楚——刹那间蕊娘只觉着眼前有些黑;自己那颗心也不住的往深个里沉去……
原来胡世安这厮哄她体己钱儿之时只跟她说是为了给她赎身做些营生蚀了本要蕊娘拿些银钱出来作本好多赚些银两早日替她赎身——兼且付得花月楼中的资费……
…………
“胡郎……”隔了小半晌屏风后传来女人悲凄的声音。
“哼哼!”虽然已明知答案但听得这厮亲口承认醒言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怒便拿那剑背在这“胡郎”脖子上蹭了两蹭。
胡世安忽觉着脖项上有些古怪顿时心下大骇;正要跪倒求饶却听得身旁那贼人又是说道:
“唉!老子向来行事磊落却是不屑取那女人钱财咋办?”
醒言说这话正是要启衅揍这哄骗蕊姊姊的薄幸之徒一顿好让他知难而退就此消失。要知道这花月楼中的妓女俱都卖身于老鸨夏姨;其所得之资绝大部分都要上缴妓楼。在这种情状下这妓女要攒起些个私房钱儿实属不易。即使像蕊娘这般花月楼的红牌要私下攒起点像样的钱财来也着实艰难——这饶州也不是啥通衢大省来这儿消遣的恩客打赏也不甚多常常也只能在那胭脂水粉常例钱里省下一些。这些费了心血省下来的钱财都是要用作身后养老之资的——这妓女的体己钱儿可是能这般随便哄得?!
且说醒言正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却不防胡世安那厮竟是满肚子坏水;他听得旁边这位大孤山上的好汉如此一说当即便眼珠一转腆颜说道:
“大王且莫蒿恼!您何不听小的一言不如便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