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晚宴已近尾声过不多久就到了曲终人散时候。
席间虽然那郎成夫妇有时说话古怪但彭县爷感念他们捐资巨款的盛德便也不以为意;待席散时便与醒言一道将他夫妻俩一直送到府门外。
站在府门前少年与那两位侠士挥手话别间言谈得体举止大度便让站立一旁的彭公暗暗点头。
送别郎氏夫妇醒言便转身对彭襄浦一揖言道:
“今晚小侄亦感尊公盛情。现下筵席已散我便欲回房休息也好待中夜时再去府中巡视。”
听彭公一直“贤侄”“贤侄”的叫得亲热醒言便也在称呼上自居侄辈。反正虽然做了上清宫道士这么久可他打心眼儿里还是没习惯“贫道”、“小道”之类的称呼。
见醒言告辞彭县公却是哈哈一笑道:
“贤侄此言差矣!我彭府家宴还未曾正式开始。”
“哦?家宴……?”
未曾想到还有另外一场晚饭倒让已经酒足饭饱的少年觉着这些官宦人家的排场就是非比寻常。正听彭襄浦说道:
“贤侄不必迟疑稍停我就将小女唤来与你一同再用些酒食。”
说到此处彭县公又靠近一些无比亲切的说道:
“其实不瞒贤侄说与你相交这一两日甚觉投缘便不由起了纳贤之心。正巧我小女润兰也是适龄正与阁下年岁相匹不如就……”
“呃?!”
听彭公这番说辞醒言一时惊愣。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黑暗中也突然传来“吧嗒”一声重响似是有谁冷不丁被绊了一跤——已自惊愕的少年凝起目力望去便看到正是那位还没走出多远的朗成正极力稳住趔趄的身形。
刚来得计朝那处高叫了声“小心”一头雾水的少年便已被彭县爷一把拉住乐呵呵直往客厅而去。
重新迈入客厅中醒言见到琼肜雪宜仍自端坐酒席中而此时桌上的残羹冷炙早已被仆童撤去换上了些清淡的肴碗菜盘。
老老实实端坐在席中的小琼肜见着陪主人送客的哥哥回来便眨眼嘻嘻一笑说道:
“哥哥还有得吃哦~”
就在醒言入座不久便见彭夫人被丫鬟簇拥着从后堂出来向他福了一福便坐入席中。须臾之后那位县令小姐彭润兰也盛装而出在一片环佩叮当声中坐入宴席。
见人已聚齐彭襄浦便拈起酒杯又把刚才在门口所说的那番招婿之意重复了一遍。这一回彭县公言语不再遮拦直截了当就说要把爱女润兰嫁与醒言为妻。
听得这明确话儿少年固然是一时愣怔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位彭府小姐则更是出其不意浑没料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竟这样毫无先兆的就随便做出嫁女决定来。于是这位才貌冠绝浈阳县的彭府小姐霎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惊得半句话儿也说不出来!
此时虽然宴堂中红烛掩映但烛影中女子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煞白。
坐在女儿身旁的彭夫人虽然心中早有预兆但也没料到老头子突然间便说出来一时间也是措手不及慌了手脚。稍待片刻见得女儿可怜情状这位做母亲的便忍不住出言为她缓颊:
“我说老爷这儿女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这事咱不如从长计议。”
这是彭夫人使出一个“拖”字诀力图等老头子一时糊涂劲儿过去便又是风平浪静。
听得彭夫人之言醒言也觉说得甚是有理便附和道:
“尊夫人所言甚是;这嫁娶之事确不等同儿戏。彭公美意醒言心领只不过我与彭小姐才——”
就在他絮絮叨叨的谦让之时另一位当事人润兰小姐却已是柔肠百转在心中想到:
“莫非……那甚么‘鸳鸯分飞’、复又‘否极泰来’的姻缘签儿竟要应在此人身上?”
不知是否前世的孽缘不知怎的一向心高气傲的彭家大小姐看着眼前这位一脸谦颜的陌生少年便没来由的一阵意乱心烦只觉着浑身不自在。
于是这堂中众人便见这润兰小姐忽然带着哭腔叫道:
“我死也不嫁小道士!”
然后便站起身来离席掩面而去!
见女儿这番情状那位正在兴头上的彭襄浦彭县爷立时便面沉似水好生不快。稍停一下才转脸勉强笑着对醒言说道:
“却让贤侄见笑了。这丫头都是我平日疏了管教!——不过你放心儿女亲事只需父母之言;润兰和你这桩婚事都包在老夫身上了!”
“呃、彭公其实也不是这样的……”
“贤侄不必多言;我知你们年轻人害臊不过贤侄莫非没听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大好事实无需羞言!”
“……”
见着因自己扰得一室不宁醒言心下也甚是不安。只是任他平日如何机灵但这突然有人许亲论嫁之事却还是平生头一回碰着。当即便把这位也算见过些大场面的四海堂主给慌得进退失矩不知自处。又见着彭公这一腔热心也不好就拂了他美意醒言便只好口角嗫嚅讷讷了咕哝几句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感觉这席上气氛沉闷少年胡乱用了些酒馔便起身告辞托言夜色已晚也应去园中巡察。见他为府上之事如此勤勉用心彭襄浦又是大为感动便赶紧起身将他与雪宜琼肜三人郑重送到舍堂外。
待他返身回座却听夫人忍不住埋怨道:
“老头子今晚莫非你酒喝多?也忒个心急!你也不是不知润兰她自小面皮儿就薄;又读了些诗书理了些琴操如今这心气儿就更高你今晚乍这么一说兰儿她——”
彭夫人刚说到这儿却猛被夫君打断:
“什么心气儿高面皮儿薄?如今只要不给我出乖卖丑便是我彭襄浦天大的福气!——你且休言内里情由我回房再跟你细说!”
见老爷如此语气一向惯于顺他心意的彭夫人也只好闭口不言专心吃饭了。
且不提夫人心中懊恼再说醒言会同琼肜雪宜二人又准备去园中守候泉中妖物。只不过经了方才这事他一时倒也不好意思直接便往彭府闺阁兰院中赶只带着二女在彭府中胡乱转悠。
对于醒言而言刚才彭县公席间突然许亲之事在他想来倒有几分荒唐。毕竟按少年一向的见识正如那彭夫人先前所言这男婚女嫁乃是终身大事实在不可儿戏。因此彭县公与自己只有一面之交不到两日之缘竟至于要将爱女下嫁确让人有些难以理解。
“难不成我张醒言真有这么好?嘻嘻!”
想着想着少年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刚想要飘飘然却转念想到:
“不对!许是彭公只看到我这一身楚楚衣裳才生出些错觉。现如今婚嫁最讲门阀相配;虽然我现在也顶着中散大夫名号但家户却连庶族都算不上;若他知道我只是一介寒门之子家中更是山里农户大概就不会作如此想头了。”
一想到这醒言倒有些怏怏起来:
“唉虽然认识些女孩子但门当户对的却一个都没有!”
对他来说虽然一直与居盈丫头甚是情洽可自从上次见了南海太守亲自上山迎她的架势醒言便知道无论有多融洽但自己的终身大事是丝毫不敢往那少女身上联想了。
想到这些已陷入惯性思绪的少年甚是伤感浑然不觉身边正有两位女孩儿正一心一意的左右跟随。晚风中他又忍不住想到:
“唉若这婚事能成对我来说倒也是一桩美事。不过润兰小姐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看样子又对自己身份成见甚深又如何能撮合到一块儿!罢了罢了这事儿荒唐!还是专心巡察才是!”
只不过虽然心中想得洒脱但对醒言这十八少年而言毕竟这事儿关乎男女嫁娶以前自己还从来没怎么想到;一经彭县爷提起这由头便不由得让他如百爪挠心一时竟静不下心来!
于是过了一阵醒言便忍不住转脸问身旁的小妹妹:
“琼肜妹妹你说那润兰、怎么样啊?”
听得哥哥相问小小少女顿觉自豪便全力开动小心思努力想了想才郑重回答道:
“润兰姐很好可以娶。就是有点爱哭——但这样才最可爱啦!”
“呃这样啊。其实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又没说想娶她。”
停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雪宜:
“雪宜你说呢?”
见他相问寇雪宜也是斟酌再三才认真回答道:
“禀堂主润兰小姐才貌双全也是良配。”
“哦……哈哈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的啦!哈哈”
三人就这样心不在焉的走过一程最后又栖身于彭府小姐绣楼前的春庭中。当然这次他们换了个方位藏到另一处墙角花架竹影中。
此时府中一处内房里那位彭襄浦正一脸严肃开始跟妻子交待起家庭大事来:
“夫人你可曾记得一月多前的那个早上润兰闺苑中那个本已旱干的池圃忽又冒出汩汩的清泉至今仍喷涌不绝?……”
且不提这对老夫妻秉烛夜话再说潜藏于夜色之中的四海堂三人。这一夜他们对面闺阁小窗上摇动的灯火到了很晚都没有熄灭。
就在醒言携着琼肜雪宜潜隐花阴不久忽听得对面小楼上淙然一声然后便是一阵幽幽的琴响翩然飞过一池寂静的春水又拂开纷华的桃李杏花一路宛转着传入三人耳中。
夜空中这浮水而至的琴音清高虚洁幽奇古淡应和着春晚花庭中嘶嘶不倦的蛩鸣却显得那样的落寞凄清。正是那:
淡淡波纹愁似纱春眠春起送年华。
徘徊且愁无人处只得琴歌伴水霞……
静谧的夜晚中醒言听得分明这缕幽然而至的琴音奏得正是那古曲《幽兰》。据他看过的琴谱云“幽兰操”一曲抒的是兰在幽谷中与杂草齐生的悲伤。
记起这则琴操曲解醒言不禁苦笑一声暗忖道:
“唉彭小姐怕是误会了。这门飞来的亲事我这等飘泊之人自是无福消受也从不会答应。若是彭小姐知我真实心意或许便不会如此哀伤……”
无法剖明内心的少年只有在杏花疏影之中静静听这满含忧愁的琴曲。
缥缈的神思随着弹琴人纤指的挑抹而婉转游移不知不觉间醒言想到若是仔细回想起这位宦家小姐的面容还真是自有一股高门特有的气质内蕴其中又流露于言谈举止之间是普通人家儿女怎么装扮也装扮不来;而这番幽澹清凝的奏弹也大都只有书香门第中的闺媛秀女才能胜任。毕竟琴音易响而难明;琴棋书画中“琴”字列于最便表明它是四艺中最难之技。
“高门贵第的气质么?”
不知怎么渐渐的浮动于少年脑海中那个高贵的面容不知不觉中已如晨雾般慢慢消淡;而另一位人间仙子的俏靥娇颜却渐渐如海底明月般悄悄浮出水面。心神俱与中耳畔这缕幽幽然的琴声也变得越的空灵起来一如那月圆之夜清郁悠远的高山瀑琴……恍惚间夜风中仿佛有人在耳边低低吟唱:
“盼白露滋红动几枝花影夜凉如水。
池漾春痕何处水盈掬。梦伊原是梦更添得迷离情意。
灵心知未总碎恨零愁涟漪淡生香烟波每长忆。
庭空闭流云一朵美人千里……”
这一夜就在这幽淡的琴声中平安逝去;昨夜曾露出些峥嵘气势的妖灵也并未在琴声中顺水而至。
第二天一早听醒言报得平安无事彭襄浦又是一番赞叹说道这全是因少年道行高深才吓退那扰宅的妖物。于是彭公免不了又对昨晚夜宴所提之事颇为期许说道若是女儿有幸能与醒言在一起便再也不会怕有甚妖物前来蒿扰。
只是面对彭公这番美意经得昨晚那一阵竹影花光里的幽思醒言虽然还想不太明白但至少已经知道自己并不能接受这一番招纳之意。于是待彭公再提这茬时他便顾左右而言他遮掩一番含混过去。
说起来彭襄浦彭县爷这番言行倒还与先前表现一致;但那位彭夫人现下的作为就让醒言觉着颇为奇怪。因为原本对他甚为冷淡的官夫人现在却出奇的热情起来一番言语款谈下来对儿女亲事倒似乎比她相公还要焦急。
其实醒言还不知道就在雪宜循例再去后院水池边洗衣服时彭夫人还特地找过去拉住这清柔女子问长问短。最后她甚至大方的表示即使将来雪宜为妻她家女儿为妾也在所不惜——
夫人这坦率的话语直把向来羞恬的姑娘闹了个大红脸于是只好平生第一次未曾将衣物仔仔细细搓净便囫囵着卷起羞赧万分的逃回厢房去。
而房中这位惊魂甫定复又坐立不安的梅花仙灵虽然自那回已经打定主意要对自家堂主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但今次这番情由却实在羞人便也只好隐而不言不作通禀了。
这一番纷乱且不作细表;再说那位少年。感念彭公盛情心觉着无处报答醒言便越将朗成夫妇“君子不立危墙”的谏言抛到脑后。于是到了这日晚上他便又提着封神古剑前往水怪隐现的庭院中潜伏。
只不过这次少年却是独身前往而让另两个女孩儿呆在别处等候待有动静时再前来接应。因为醒言分析了一下两夜无功恐怕是三人动静太大惊了那灵通无比的妖怪不敢前来。于是这晚他便只身独往。
待到了小姐庭院中他又施展出灵漪儿传授的“水无痕”法术将自己隐身在空明中不露出半分痕迹。
一切布置周全只看那个妖灵是否前来!
不知是少年分析得当还是这番用心感动了上天就在亥时将近、子夜将至小姐绣楼中的灯烛刚刚熄灭之时正隐身于夜色之中的少年忽然就觉着一阵阴风飒飒吹过直扫得身上彻骨的寒凉。忽又觉眼前景致有些暗淡便抬头望望天上原来是本无云翳的夜空中竟聚起一朵阴郁的乌云正遮住西天边本就昏黄的残月。
不知何时起这夜晚春庭中热闹不歇的蛐蛩也已经停住了嘤嘤的鸣唱。只转眼间眼前这原本生机勃勃的春晚花庭就变得幽沉阴暗有如多年没有人住的幽宅!
“好妖物!为你倒废了好几夜睡眠今次总算是来了!”
预感着妖灵就要现身少年不惟不紧张倒反而还有些兴奋。
在此紧要关头他更是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一不小心再吓走那机敏无比的灵怪。
……就在空明中这一双清眸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于那喷涌不辍的假山泉圃中随着其中泉浪翻腾跳荡月影里正渐渐涌起一阵朦朦的雾气。这雾气彷佛比周遭黑夜更加黝暗渐涌渐聚渐聚渐凝不多时竟凝结成一个高大人形的模样。
“这是……”
躲在暗陬窥伺的少年不敢怠慢赶紧凝目极力望去——却见这借着水气凝成的神怪大致凝结成*人形之后并不再结成实体只如一座高大浪壁一般动荡立在涌泉波浪上。
稍待片刻那怪往四下望了望似是确定并无异常之后便展动着漾荡的手足开始在一片浪花飞溅中做起法来。只见一阵手舞足蹈之后那人形灵物口中渐渐喷出一阵暗色的烟雾飘飘袅袅悠悠荡荡持续不断的朝四处夜空中飞快散去似是用不着多久便要将整个彭宅囫囵笼罩。
隐身在怪人不远处的少年自然是当其冲。待那暗雾一及身他身体里便是一阵太华流动瞬间就将这昏昏沉沉的惨淡烟雾完全化却。
念及自己这太华流水专消悖乱之气的特质醒言心下便再无迟疑不动声色间一道极力施出的龙宫法咒“冰心结”已是望空飞出直朝前方泉圃处飞扑而去。
而就在强大无匹的灵咒、将那怪物双足牢牢冻结在凝成冰雕的泉浪中时又从少年手中古剑上飞出两轮灿然皎洁的皓月一缺一圆一阴一阳闪耀着摧魂夺魄的光芒缠绕飞舞着直朝那个动弹不得的水怪飒然击去!
目不及交睫之间那只顺水而至、破浪而出的妖灵便已是命在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