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要求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曹操知郭嘉下痢, 下令放慢行军速度,又派随军医匠过来为郭嘉看病。
郑平虽然性傲,却不会因为自负医术而一个人包揽郭嘉的诊治, 不让医匠查探郭嘉的身体情况。
他与医匠各自吸取了诊断意见, 讨论出最合适的药方,由医匠向曹操汇报, 再用医匠随身携带的药草熬煮药汁。
等曹操得知郑平用针砭替郭嘉缓解了病情, 不免有些惊奇。
士者读百书, 他不意外郑平懂得一些药理与医术,但他原本以为郑平不过是粗略知道一些,这段时间说给郭嘉调理身子也只是小打小闹,更可能是因为郭嘉得罪了他而被他折腾, 哪知郑平还真的有两把刷子。
等郭嘉吃完药,曹操找了个由头把郑平请去,先问了他郭嘉的情况, 而后佯作不经意地提起他的医术, 问他医术如何,都擅长哪些疾病。
郑平岂会不知曹操实际问的是他会不会治头风病, 当即道:
“衡因自身狂疾之故,于五脏之症略有研究,但于其他疾病并无钻研。”
言下之意就是头疾别找他治,他不会。要是一定要找他也行,但治出了毛病概不负责。
曹操也知道,不是专业医者,能做到正平这种程度就不错了。就算以医为职的人,也不一定所有领域都擅长。
所以他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好奇地问:“正平允文允武, 博学多才。不知除了文赋、武技、医道,你还擅长什么?”
郑平答:“还擅长乐。”
乐为君子六艺之一,曹操一听到乐就想到“击鼓骂曹”一事,面皮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好在现在是行军途中,没有鼓给郑平敲,曹操暗中松懈下来,假装不在意地说了句场面话:
“公达(荀攸)亦擅乐,你有空可与他讨教讨教。”
郑平道:“倒是已与公达讨教过。”
曹操再次来了兴致:“哦,你竟与公达对过乐?是哪首曲子?”
“曲名未可知。但若司空有意,衡可即兴演示一番。”
现场没有乐器,怎么演奏?曹操顿时有了一种不妙之感,他正想开口阻止,却见郑平已经从怀里摸出一只排箫,递到嘴边吹奏。
半刻钟后,曹操目光呆滞地坐在营帐中,耳蜗与太阳穴一阵阵地发疼。
他充斥着满心的后悔之意——没事对祢正平起什么好奇心?你以为没有鼓他就没法用乐器伴奏,声势浩荡地骂人吗?错,他能直接让随身携带的排箫“张口骂人”,用一个乐器演示出一百个狂生破口大骂的阵仗。
他原来还以为荀攸所说的“郑平用乐音扰得袁军心神不宁”是夸张说法,毕竟不管谁大半夜被嘈杂的乐音打扰都睡不着觉。可结合今天听到的聋耳之曲……他觉得荀攸说得简直是太委婉了,一点也不尊重袁绍的感受。
面对表情已僵硬的曹操,郑平假装不知道他心中近乎崩溃的触感,难得地对曹操释放一次“亲切”与“友好”:“若司空喜爱,衡可时常为司空演奏,聊慰寂寞。”
曹操忍住吐槽的欲望,如往常般发出爽朗的笑声:“孤自幼不通音律,不解风情,正平若有雅兴,可继续与公达对音,公达定会‘心甚喜之’。”
为了摆脱魔音的持续性问候,曹操竟毫不犹豫地祸水东引,拉荀攸出来以身饲魔。
郑平知道曹操所谓的“不通音律”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他没有戳破,而是继续“关心”地对曹操道:“恩师曾言,衡此曲有通窍之能。司空既不懂音律,便更该听衡弹奏几曲,定能有所顿悟。”
什么通窍之能?气得人闭窍中风还差不多。
曹操唯恐郑平真的再给他来一曲,随意找了个理由把他打发走。
等郑平回到营帐,郭嘉仍以他走之前的姿势躺着,帐中充盈着一股丰富的药味。
难得见到郭嘉如此“老实”,郑平还略有些不习惯。他问了郭嘉几个问题,知道他状态还算不错,在例行把脉后,就让郭嘉好好休息。
临近餔食的时候,曹操命人送来了自己吃的软饼。郑平从这个细节看出曹操对郭嘉是真的不错——应该说曹家的人对现在自己这边、与自己有感情又没有利益冲突的人一向亲厚有加,对于对立面的人一向冷酷无情。
脑中一瞬间冒出这样的念头,很快被无动于衷取代。
即便是供曹操食用的软饼,作为行军干粮的它还是略粗糙了些。郑平找仆射要了一壶用竹节装好的热水,将软饼掰碎了丢入水中,用干净的芦苇根搅成糊状。
他把这一坨糊糊递给郭嘉,无视他脸上的不忍卒睹之色:“下痢者,宜服用流食。此处无流食,只有面饼糊糊一碗,倒也是人间一片美味。”
郭嘉并不想品尝这如同鼻涕哈喇似的“人间美味”,但这好歹是郑平辛苦捣鼓出来的一片心意,即便内心再抗拒,他也没有当着郑平的面露出嫌弃之意,视死如归地接过这桶面饼糊糊。
东西交给郭嘉后,郑平也没管他吃不吃,掀开帘子去帐外觅食。
郭嘉食之无味地尝了几口饼糊,多吃了几口便生出恶心之感。行军时的干粮本就难吃得要命——哪怕供给曹操的饼比普通士兵的饼要软和一点,也改变不了储存了十几日难吃得令人落泪的口感——如今被水一泡,对味觉上的打击呈几倍增长,能勉强咽下几口已经算郭嘉毅力惊人。
可不管再怎么难吃,郭嘉也只能勉强自己咽下去。如今军中正是缺粮的时候,不说这块粮是曹操从自己的那份中剩下来给他的,就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若不好好进食只会更加虚弱,成为全军的拖累。
因此郭嘉只能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捏着鼻子进食。又吞了几口,实在恶心得咽不下去,这时,郭嘉才想起他的行囊中还藏了一件能助食欲的宝物。
他撑着虚软的四肢小心翼翼地起身,凑到营帐边查探,确认郑平不在附近,应该是去更远的地方吃饭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便蹑手蹑脚地回到帐中,取出自己的包囊,从一堆衣物中翻出一个小孩巴掌大的陶瓶。
这个陶瓶与装药用的陶瓶相似,可扒开布塞,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酒香。
原本因为郑平的缘故,曹操已不像之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让人严格把关,不让郭嘉在随军行囊中带一滴酒。可郭嘉何许人也,最擅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早知道军中安排后勤与住宿的仆射也是个好饮酒的,便趁着和他理论营帐安排的时候,威逼加利诱,让他分自己一小瓶。仆射原本不愿意,但被郭嘉看穿了藏酒之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仆射最终还是把鸡蛋大小的一瓶送给了他。
由于行军路途遥远,加上同营帐的郑平知觉敏锐,不好糊弄,这一小瓶酒郭嘉一直没舍得喝,也很少拿出来,只实在酒瘾发了才拔下塞子闻了一口。
今天的饭让他食不下咽,郭嘉本想只闻一口,吸一吸酒的香气促进食欲,哪知酒香太过诱人,对比难吃得令人胃酸翻涌的饼糊,饥饿感促进酒瘾,他的想法从“只闻一闻”变成“只沾沾味”,只尝一滴就好。
就在他把小酒瓶往唇边中送的时候,厚重的营帐突然被人从外头掀开。
郑平站在营帐入口,看向郭嘉手中的陶瓶:“这是何物?”
郭嘉举着陶瓶的手,微微颤抖。
郑平已经嗅到了隐约的清香。
“喝酒?”
这两个字并未说得千回百转,也没有拔高声音或者变了声调,可听在郭嘉耳中似乎蕴藏了无尽的威胁与杀气。
郭嘉又轻又慢地盖上酒瓶子,收好。
“我可以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郑平没说话,郭嘉在坦白交代后,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既苍白又无力,索性无赖地躺下,十指交叠重现安详状,道:“罢了,你随便骂吧。”
“我为何要骂你?”郑平走入帐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骂你对你有用?”
郭嘉无言以对。
这倒是事实,哪怕郑平再擅长损人,郭嘉也是听过就罢,不会因为郑平的话而改变自己的任何习惯,按照郑平的话来说就是“虚心接受,死不悔改”。
可不等郭嘉再说些什么以示反省,就见郑平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排箫。
郭嘉顿时大惊:“且慢……”
“放心吧,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郑平将郭嘉刚才的半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而后举起排箫吹奏,吹了一曲比曾经听到的诡谲之音更加鬼哭狼嚎的调子。
等郭嘉从惊悚抗拒到面无人色地听完这一曲,郑平放下排箫,淡定自若地补充了前一句话:“确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而是比你想象的要更加难听。”
郭嘉在“再来一曲”的淫威中,上交了那一小瓶两口就能喝完的酒。
他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不管我方仆射报出多少筹码,许诺了多少酒,都不能答应与郑平同住的事。只要一答应,再多的酒也是入了郑平的腹中。
作为惩罚,郭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郑平慢悠悠地喝完他藏的这两口酒,并且在今后的每一天中,不知道郑平从哪找来酒水,当着他的面慢慢享用。
郭嘉在这“不但喝不到酒还被迫闻酒味眼睁睁地看着郑平每天在他面前喝”的酷刑下,对酒的香气有了非同一般的抵抗力,再也不会因为闻到一点酒香就蠢蠢欲动了。
半个月后,曹军抵达柳城附近,郭嘉也在郑平的“酷刑”下,化悲愤为力量,顺利战胜了病魔,并摩拳擦掌,决定给蹋顿等人准备一份大礼。